160.嚶
次日一早, 長安滿血復活。
不管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她生活得都不容易,無論是歡愉還是痛苦, 不讓昨天的經歷影響今天的心情已經成為她必不可少的技能之一 。
起身後她收起地鋪推開窗,迎面而來的卻是一窗乳白色的濃霧。窗一開霧氣如月光般傾瀉進來,空氣濕潤而清新。
長安難得起了童心, 伸手在霧氣中揮來揮去地攪弄一陣,一轉身,卻見慕容泓不知何時也醒了,正睜著眼睛看著她。
長安瞬間有些尷尬,雖然她在慕容泓面前早已沒什麼形象可言了,但方才那動作還是顯得太過幼稚了些,不像她平素的做派。
「陛下, 您看奴才有沒有點仙風道骨白日飛升的模樣?」為了轉移他的注意力,長安當即迎著濃霧翹起一腿, 雙臂向後揚起, 擺了個嫦娥奔月的姿勢。
「嗯,妖霧乍起小鬼出沒,該找個和尚來做做法了。」慕容泓道。
「陛下, 沒有像您這麼罵自己的。奴才若是小鬼,您不就成閻王了么?」長安放下胳膊回身走到榻前,蹲下身子雙手扒著榻沿笑眯眯地問:「陛下, 您早膳想吃什麼啊?奴才吩咐廣膳房給您做。」
「你看著辦吧。」慕容泓看著她, 昨夜入睡前尚且為了長祿之死悶悶不樂, 一覺醒來便沒事人一般了。他欣賞她這種仿似不為任何過去所羈絆的性格,心底深處卻又很是矛盾地對她這種沒心沒肺的性情藏著一絲不滿。因為他知道,這奴才表面上對他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然而一旦他真的出了事,她恐怕也只需一覺醒來的功夫,便能將他也拋諸腦後了。
回過頭來想想,也合該如此。對於他們這樣的人來說,真正連死都不能忘的羈絆,又豈是那麼容易形成的?
長安讓長福打了水,就在殿側洗漱一番,然後去了廣膳房。她回來時慕容泓正在內殿對劉汾發火,她只聽到一句「……三天內若給不了朕一個明確的答覆,他這個衛尉卿也別當了!朕的御前聽差都能失蹤,這皇宮還是朕的皇宮嗎?」
劉汾忙喏喏道:「陛下請息怒,奴才這就去衛尉所傳旨。」
慕容泓揮揮手,劉汾便趕緊出去了。
長安從食盒中拿出一隻帶蓋的湯碗,揭開蓋子,將碗捧至慕容泓面前。
慕容泓垂眸一瞧,湯色清澈,裡頭的東西卻是五顏六色從未見過的。
「這又是何物?」自從長安開始為他安排膳食以來,他第一次發現自己在吃食方面的見識如此匱乏。
「五彩繽紛貓耳朵湯。」長安獻寶一般道,「您身子虛弱,自然該多多補充營養,但您胃口只有這麼一點,那該怎麼辦呢?當然只能在食材上下功夫了。您看這綠色的貓耳朵,是將新摘的菠菜嫩葉剁成細末,然後將其中的汁水擠出來和成麵糰揉捏而成。這黃色的,是用蒸熟的南瓜去了皮壓成泥和面而成,這紫紅色的,是用莧菜湯和的面,就連這白色的,裡面也是加了雞蛋清和出來的。陛下,奴才這般心靈手巧,該賞吧?」
慕容泓自她手裡接過湯碗,眉橫春山目聚秋水地瞥了她一眼,淡淡道:「朕原本想著你這奴才為了朕這般肯花心思,定是要賞的。誰知你這奴才居然這般功利,叫朕好生失望,不罰已是你的運氣,還敢要賞?」
長安:「……」
慕容泓舀了一片綠色的貓耳朵吃進嘴裡,湯汁鮮美,面也很有嚼勁,他點頭道:「的確不錯,若是旁人做的,朕定然重重有賞。」
長安見他那樣,好想提醒他一句:這湯還是淮山枸杞子鮮菌牛尾湯呢。怕他噴出來,掙扎半晌還是沒說。
慕容泓見她坐在一旁氣鼓鼓卻又無計可施的模樣,心情愈發好了起來。
伺候著慕容泓用完早膳,長安來到殿外。
長福已在不遠處徘徊了好一陣,見她出來,忙迎上來急急問道:「安哥,我聽他們說長祿失蹤了,是真的嗎?」
長安點點頭。
「這好端端的怎麼會失蹤呢?他能去的也就那幾個地方啊。」長福眉頭深蹙道。
「忘了我曾告誡過你們什麼話了?」長安睨著他道。
長福懵懵道:「沒忘……可,長祿失蹤這事也能算是閑事嗎?」
「要不然呢?他是你什麼人啊?同住一個屋幾個月,就必須管他死活了不成?」長安加重語氣道。
長福略吃驚地看著長安,只覺今天長安似乎火氣特別大。但他在長安面前一向逆來順受慣了,長安說什麼是什麼,當即也就閉了嘴不敢再說話。
長安側過身道:「我已經在陛下面前舉薦你來當御前聽差,你記住我跟你說過的話,不要做自己不擅長的事,不要多管閑事。如果只能伺候陛下,那就伺候好陛下。如果還能起到一點耳目的作用,那也只需要如實彙報你所看到的和聽到的就是了,除此之外,不要多想,不要多說,更不要多做。」
「舉薦我當御前聽差,可是安哥,我、我笨手笨腳的,怕……」
「真想掃一輩子地?」長安側過臉看他,「你別想著有我在這長樂宮就永遠有人罩著你,若是你沒有價值,我又憑什麼一直罩著你呢?你的我的誰?」
長福啞口無言。
「到底是想掃一輩子地,還是做御前聽差?」長安問他。
長福額上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躊躇半晌,他朝長安深深作了個揖,道:「多謝安哥提攜!」
見他上道,長安心裡略感寬慰,繼續道:「如無意外,長壽應該也會回來當御前聽差,並取代長祿的位置與你同住一個屋。該如何對他,你心中有數吧?」
長福點點頭道:「安哥放心,我旁的本事沒有,裝傻是看家本領。」
長安聞言,翻個白眼,道:「你傻還用裝?」
長福傻了吧唧「嘿嘿嘿」地笑了起來。
打發了長福,長安來到紫宸門。
長壽正在門上當差,以他的耳聰目明,自然也聽說了長祿失蹤之事。這皇宮外頭禁衛森嚴,裡頭一個蘿蔔一個坑,哪有什麼失蹤一說?但凡失蹤的,八成都是已經死在哪兒了。
這麼一想,他心思不由的就活泛起來:長祿一死,這御前聽差的位置不就空出一個來了么?他原本就當過御前聽差,不過因為犯了點錯被罰到這裡看門。看了這麼多個月的宮門,也該算是罰過了,若是現在能有人在陛下面前給他使上一把力,他回甘露殿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
正想著呢,就見長安晃晃悠悠地往這兒過來了。他眼睛一亮,要說去陛下面前舉薦,還有什麼人能比長安更合適?他們原本就是一起進宮的,長安在御前又受寵,只要他肯幫忙,定能成事。
見長安走到近處,他有心上去搭訕,不過長安的脾氣他多少也知道一點,一個不好就得碰一鼻子灰,故而一時間有些猶豫不決。後來他決定若是長安看他,他就上去打招呼,若是不看他,他這麼大個人杵在這兒他都視而不見的話,也就犯不著上去觸霉頭了。
長安沒有看他,她直接上去笑盈盈道:「壽哥,借一步說話?」
長壽受寵若驚,跟著她到一旁,訕訕笑道:「這個……你這一聲壽哥,我如何擔當得起呢?」
長安不以為意道:「你原本就年長我兩歲,如何就當不起我這一聲壽哥了?若不是以前發生了點誤會讓你我關係疏遠了,就憑你我一同進宮一殿當差的情分,不早就稱兄道弟了?」
長壽聽她此言是不計前嫌的意思,忙順坡下驢道:「誰說不是呢。當初也是我不懂事,一意的爭強好勝,兄弟之間還總想爭個高低優劣的,實是糊塗得緊。受了這番教訓我才明白,人的造化那是修來的,不是爭來的。可惜悔之已晚,今生恐怕再無與你一殿當差的福分了。」
長安擺手道:「壽哥這話未免也太過灰心喪氣了。」她謹慎地左右一看,低聲道:「長祿失蹤的事,你聽說了吧?」
長壽作驚訝狀:「長祿失蹤了?這……我倒真沒聽聞。這宮裡每個門上都有守衛,他能跑去哪兒?竟還失蹤了?」
「跑?你真以為他是跑了?」長安道。
「你的意思是……」
「我看他八成已經被人……」長安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
長壽唬了一跳,不可置通道:「不會吧?他、長祿可是御前聽差啊!」
「這宮裡什麼風氣你還不知道么?只要危及了別人的利益,別說是個奴才,就算是主子,還不是一樣下手暗害?」長安眯起眼嘆息道,「宮中不太平啊!不瞞你說,如今我一個人在宮裡行走心中都害怕得很。」
長壽暗忖:危及別人的利益,長祿能危及誰的利益?聽說最近他與郭晴林走得挺近,莫非此事與郭晴林有關?
「反正依我看來長祿怕是凶多吉少了,如今陛下身邊就我一個御前聽差,實在是應接不暇分身乏術。上次我受傷你的相救之恩我一直記著呢,正好趁此機會想推薦你去甘露殿繼續當御前聽差,不知壽哥你願意不願意。」長安道。
長壽大喜道:「不過是滴水之恩,安弟你湧泉相報,倒是讓我受之有愧無地自容了。」
長安道:「我這不過也是舉手之勞而已,不值一謝。只不過……」她伸肘拱了長壽一下,擠眉弄眼道「下次再有那掙錢的好事,可不興一個人獨吞了啊。」
長壽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後有些不好意思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心中卻想:聽他這話,莫非上次他暗地裡使絆子並非因為與我積怨已深,而是因為我收了趙合的銀子卻沒有分他一份?可他怎麼會知道我收了趙合的銀子呢?不管這麼多,只要能去甘露殿當差怎麼都好,正好趙府那邊最近傳消息過來讓他調查陛下身邊那個叫無囂的和尚,他正愁無計可施呢。長祿這一死,倒幫了他的大忙。
「那你忙著,我先走了。」長安見他表面恭順,眼底卻一派暗自計議的模樣,知道這廝並未吃一塹長一智。此番重回甘露殿,若再有行差踏錯,等待他的可不會是發配宮門這般不痛不癢的結局了。而他既然與那邊勾結,又怎麼可能不行差踏錯呢?若說甘露殿是他的鬼門關,那她無疑就是來帶他趕赴陰曹地府的黑白無常,鎖魂鉤都套他脖子上了,他還兀自歡喜呢。在這宮裡,光有聰明認不清形勢,依然是死路一條。
「安弟,大恩不言謝,容後圖報。」他拱手道。
長安揮揮手道:「跟我不用客氣。」
送走了長安,長壽志得意滿地回到紫宸門上,想著自己背後有丞相做靠山,馬上又能回到甘露殿,可進可退左右逢源,頓覺前途一片大好。
但得意不過片刻,他又狐疑起來:長安這般容易就提出將他弄回甘露殿去,且態度還這麼好,會不會有陰謀?可如今的自己,還有什麼可被他算計的呢?既然想不明白,目前也只能靜觀其變,去了甘露殿謹慎行事也就是了。
與此同時,丞相府,趙椿穿戴體面出了自己的院子,準備去側門登車進宮探病。當然,替趙合探病是假,替他送信才是真,他也正好向長安彙報丞相府里最近發生的事。
剛走到後院與前院交接的月門處,一旁的抄手游廊里忽然步出一名老頭,喚他道:「大少爺。」
趙椿扭頭一看,他認得這老頭,這是如今他祖父最倚重的一個幕僚。當然,原本以他的身份不該了解得這般清楚的,不過是他有意打探的罷了。
「孟先生。」趙椿中規中矩地行了一禮。
「大少爺這是要進宮?」孟槐序袖籠著雙手從游廊上走下來,站在道邊的樹下。
趙椿見狀,只得走過去站在他對面,謙恭道:「正是,不知先生有何指教?」
「你說,如果讓趙丞相知道你替三爺夾帶私信入宮,你與他叔侄二人,趙丞相會重罰哪一個?」孟槐序一雙鷹隼般的眼睛緊盯著趙椿道。
趙椿愣了片刻,訕訕道:「孟先生,我不知道您在說什麼?」
「大少爺是覺著趙丞相是易受矇騙之人,還是看著我孟槐序像是無的放矢之人?」
趙椿看著面前這個目光洞若觀火,說話一針見血的老頭,深覺自己根本不是對手,遂放軟態度道:「孟先生,既然你都知道了,那您也應該知道,我也沒有辦法,他叫我去,我不敢不……」
孟槐序抬手制止他繼續說下去,道:「我對你們趙家子弟間的恩怨沒有興趣。我問你,這信你帶至宮中,交給誰?」
「御前聽差安公公。」
「你與他有交情?」
「只是點頭之交。」
孟槐序看著趙椿不語。
趙椿忙道:「是三叔與這位安公公有交情,不過交情應該也不算太深,至少,安公公替他傳信還收銀子的。」
「既如此,」孟槐序從袖中拿出一個香氣四溢的紙包,遞給趙椿道「這幾塊栗子酥,你替我帶給那位安公公。」
趙椿接了紙包在手,迷惑不解道:「莫非孟先生與安公公相識?」
「你告訴他,這幾塊糕點,是你三叔送給他品嘗的。」孟槐序道。
趙椿瞠目結舌:「這……」
「放心,糕點裡無毒。你記著,若讓他起了疑心,你的日子,從今天開始,可就不好過了。」孟槐序警告性地盯了趙椿一眼,轉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