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7.聚眾鬧事
次日一早, 甘露殿內殿。慕容泓正用早膳,長壽長福與嘉言等人都在一旁伺候著,長安在給愛魚剪指甲。
褚翔忽進來稟道:「陛下, 太尉府那邊出事了。」
「太尉府能出什麼事。」慕容泓不甚在意道。
「聽說昨夜陶家二少爺在自己的外宅打死了一個求是書院的學子,並趁夜逃進了太尉府。如今求是書院有百十位學子都聚集在太尉府門前,要求太尉府把兇手交出來。」褚翔道。
慕容泓恢復了血色的唇角輕輕一彎, 襯著他白皙的膚色,像極了那種名為龍飛的荷花,瓣尖一點輕紅。
「反正鍾羨閑著也是閑著,這又是他自找的麻煩,就讓他自己去解決吧。」慕容泓將喝了一半的湯碗放回托盤,眼角一挑,瞟了眼一旁抱著愛魚氣定神閑的長安, 忽又道:「只不過,再怎麼說朕與他也是自幼相識的交情, 派個人去了解一下情況以示關懷也是應當, 長安……」
「陛下,這調查兇案緝拿逃犯是京兆府的事。學子鬧事,縱然鍾羨鎮不住, 也自有鐘太尉教他們做人。您還在病中呢,便是偷些懶佯裝不知,也沒人能說您半點不是。這事一出您便巴巴地遣奴才去慰問當事人, 倒顯得您對鍾家的遭遇心存歉意一般, 到時候鐘太尉再不領情……奴才可不幹這吃力不討好的事。」長安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模樣。
「說得也有些道理, 既如此,朕就權作不知好了。」慕容泓漱了口,命眾人退下。
長安借著將愛魚放回貓爬架的空檔偷摸地瞥慕容泓一眼,見他捧著書靠在迎枕上,眉眼柔和怡然自得,一副心情甚好的模樣,忍不住在心中為將來後宮的娘娘們點了一打蠟。小病雞這般口是心非的彆扭性子,將來有的她們受了。
可憐鍾羨,身為太尉之子,心存善念熱心公益也會被推到風口浪尖。先被慕容泓坑了一把,現在又扯進了人命官司。若這人命官司只是一樁單純的人命官司還自罷了,若是因他為學子蓋客棧一事而遭有心人設計,此番,怕是真的難以善了。
方才褚翔說打死學子的是陶家二少爺,能進太尉府避難的陶家應該指的就是征西將軍府那個陶家。犯事的是武將之子,又與鍾家交情匪淺,怎麼想這事都不簡單。
而有這個膽子和實力來與鍾慕白叫板的,除了丞相趙樞之外不做他想。此番鍾羨奉聖喻為學子蓋客棧讓趙樞那幫人覺得可能是武將一派想要收買文臣之心,是故就來了這麼一出。鍾慕白既然能因為政見不合當廷殺人,自然也不是能忍氣吞聲的,事情如果真的發展到將他的部下和兒子都牽連進去,他必然會反擊。
他們鬧得越厲害,慕容泓便越是樂見其成,他又怎會願意在此時去插上一腳表明立場呢?方才之所以會有那樣一番話,也不過是在試探她的態度罷了。她若像以前一般一聽到鍾羨的名字就忙不迭地撲上去,只怕被罰去抄經那都是輕的。
想到此處,長安心中忍不住悠悠嘆道:伴君如伴虎啊!
看著在托板上打滾撒嬌的愛魚,她湊到它毛絨絨的小耳朵邊上輕聲道:「你爹就是只大貓對不對?慕容大貓!」
愛魚被她呼出來的熱氣癢得抖了好幾下耳朵,懶洋洋地翻著肚皮,伸出小肥爪到長安下頜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撩。
這倒讓長安想起郭晴林那個老喜歡抬她下頜的變態了。她眼珠子轉了轉,湊到龍榻前往腳踏上一坐,道:「陛下,奴才有一件事想與您商量。」
「說。」慕容泓心情好,聲音也格外溫柔。
「奴才與郭公公的事,您能不能別插手?」長安小心翼翼地問。
慕容泓翻書的手一頓,抬眸看她,眼神中明顯有不悅,道:「朕若不插手,你在他眼中,與長祿又有何區別?」
「沒有區別才好,這樣,奴才才有機會打他個措手不及。只可惜,那天晚上他被奴才抽了一頓之後,應當是清楚地認識到奴才與長祿是不同的,所以昨天才會提議要收奴才為徒。」
慕容泓眉頭微蹙。
那個雨夜發生的事後來兩人都極有默契地再未提及,但長安覺得,她與慕容泓之間的相處模式較之以前應當有所改變才是,她想要更多的自由,他也知道她想要更多的自由。所以……沒錯,這只是長安對他的一次試探。
「奴才認為,這人,與書是一樣的,有糟粕,就會有精華,如若不然,他就沒了存在的理由。郭晴林為人是與眾不同了些,但奴才未必就不能從他身上學到好東西。而且目前看來他對奴才還算慷慨,為了能收奴才為徒,他答應以除掉越龍為奴才永絕後患來作為送給奴才的見面禮。陛下您是知道的,對鍾羨下毒的明明是丞相的幕僚,越龍傳來的消息卻說是王咎下的手,可見太后早就開始懷疑他了。郭晴林在這個當口要除掉他,除非得到太后的默許,否則難度還是很大的。若是陛下的人在最近能多注意些那邊的動靜,說不定還能有些意想不到的收穫呢。若能趁此機會抓到郭晴林的把柄,那便更好了。」長安一副全心全意為大局籌謀的模樣。
慕容泓眉頭舒展開來,復將目光投回書頁之上,道:「朕知道了。」
長安:「……」就這樣?她巴拉巴拉說了一大堆,結果小瘦雞用四個字就把她打發了?
「怎麼?還有事?」見她呆著不走,慕容泓問。
長安忙道:「沒事,陛下您看書,奴才不打擾您了。」說著站起身又到貓爬架那邊去擼愛魚,一臉狐疑。
慕容泓換了個姿勢側靠在迎枕上,一手支額,長睫一眨,眼裡便流瀉出一絲春光明媚般的笑意來。
他豈不知長安這是在試探他,換做以前,郭晴林要收她為徒,她若願意,八成先斬不奏。
至於眼下,她既有張良計,焉知他就沒有過牆梯?
太尉府賦萱堂,鍾夫人心神不寧地坐在正堂上,頻頻向門外張望。
不多時,她派去查看情況的丫鬟蘭馨匆匆回來。
鍾夫人站起問道:「如何?那些人走了嗎?」
蘭馨道:「沒有。管家明明都將話說得很清楚了,那些人卻好像聾子一般,根本聽不進去,仗著人多勢眾,一味地揪著少爺叫罵。」
「揪著少爺叫罵?都罵些什麼?」鍾夫人問。
蘭馨忍著氣道:「罵得難聽,夫人不聽也罷。」
鍾夫人急道:「他們就堵在大門前叫罵,不出半天整個盛京的人怕是都知道了,難道獨我一人聽不得么?你快說來。」
蘭馨絞著帕子道:「他們說少爺道貌岸然沽名釣譽,平日里給書院捐書捐銀,還有這段時間建折桂樓都是小恩小惠收買人心,一旦觸及切身利益,便立即原形畢露徇私枉法了,簡直是……是……」
「是什麼你倒是快說啊!」
「是……斯文敗類。」蘭馨小聲道。
鍾夫人愣了一下,忽然扶著額頭往一旁倒去,身邊丫鬟大驚,忙上前扶她的扶她倒茶的倒茶。
鍾夫人緩過來后,喃喃道:「豈有此理,真是豈有此理!這做善事,倒還做出不是來了。」
蘭馨噘嘴道:「夫人,要奴婢說,直接派府衛給他們驅散就好了,反正好言好語他們也聽不進去。」
鍾夫人擺擺手,道:「不妥,且不說恃強凌弱傳出去於老爺與少爺的名聲都不好,單說今年大龑恢復科舉,求是書院是盛京除了國子監之外最好的書院,這些人中說不定就有將來與少爺同朝為官的,此時得罪他們,就是為少爺將來樹敵。」
蘭馨不以為然道:「夫人也小心得太過了,咱們老爺是當朝太尉,少爺又與陛下是自幼的交情,有他們在,誰能與咱們少爺爭鋒?」
鍾夫人皺眉道:「你懂什麼?老爺能護少爺一時,護不了他一世。至於陛下……恐怕也早就不是當年那個愛吃我做的糕點的孩子了。」
「那趕又趕不得,夫人您說怎麼辦?」蘭馨問。
「既然是求是書院的學子,就讓管家去找他們的院長來,教人不嚴,本來就是為師之過。還有,讓府里的人嘴嚴一些,別把府前的事傳到少爺耳朵里去。」鍾夫人道。
蘭馨:「啊?可是,方才奴婢回來的時候,看到少爺已經出去了。」
……
太尉府門前,眾人看到鍾羨獨自從府里出來,喧囂之聲為之一靜。
鍾羨一身隱葵紋的素錦長袍,身姿挺傲神色如常的站在太尉府前的台階上,其人其貌,當真是蕭蕭如松下風,軒軒似朝霞舉。
「少爺,他們……」管家鍾碩想上來與他說明情況,鍾羨手一抬,道:「不必多言,我俱已聽見了。」
他上前兩步,居高臨下看著眾人道:「諸位可知,大龑律法上有規定,聚眾鬧事者按律應下牢獄羈押五日。諸位既是求是書院的學子,想必是要參加今年秋闈的吧。可若因為聚眾鬧事而被下獄羈押,即為品行有失。罪人之後尚不能參加科舉,何況是自己下過牢獄的,這一點,諸位可清楚?」
眾學子平日里苦讀四書五經,對律法倒是無多研究,聽鍾羨這般說,皆吃了一驚,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一時沒有敢接話的。
分散在人群中的兩人遙遙地互看一眼,其中一人便高聲道:「鍾羨,你不要危言聳聽,若我等來為同窗討個公道便算聚眾鬧事,那你這包庇藏匿殺人兇手的又算什麼?有道是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你雖是太尉之子,我還偏就不信,這大龑的天,真能被鐘太尉一手遮住不成!」
「就是,法不責眾,公道自在人心。今天這事說到哪兒我們都是占理的。」
「沒錯,你若是不心虛,可敢讓我們進去搜上一搜?陶行時那個殺人犯肯定就躲在裡頭。」
「對,鍾羨,把殺人犯陶行時交出來!」
「把人交出來!」
有人挑頭,眾人書生意氣難抑,便又開始七嘴八舌群情激奮起來。
「殺人犯陶行時?這是哪來的定論?京兆府還是廷尉府?」鍾羨問。
眾學子被問住,還是先前開口的那人高聲道:「他殺人是有人親眼所見,無需官府定論。」
「既然有人親眼所見,直接去告官便是,捉拿案犯是官府之事,豈容得你們藉此名頭聚眾滋事?」鍾羨依然不氣不怒。
「有道是官高一級壓死人,廷尉都是你爹鐘太尉親手提拔的,你與陶行時交情匪淺有意袒護,又有做太尉的爹當靠山,苦主便是告到官府,恐怕最後也只能不了了之。我等與宋兄好歹同窗一場,縱然知道此舉於理不合於事無補,也不過為他略盡綿力罷了。」那人義憤填膺道。
眾學子聽他語出悲愴,便有人挺身出列,對鍾羨拱手道:「鍾公子,我等雖無緣與你同窗共讀過,卻也素聞你的才名與賢名,敬仰已久。今日我等聚集到貴府門前,別無他意,只想你給句準話,陶行時究竟在不在貴府之中?若有冒犯之處,還請見諒。」
鍾羨回禮,道:「若諸位真的只為這一個答案,我現在就可以告訴諸位,他不在鍾府之內。」
那學子還未說話,後頭那人便高聲道:「你說謊,昨夜有人看著他從後門進了你們鍾府,至今未出。」
鍾羨抬眸看向那人,眼神漸冷,道:「我只道在書院求學的多是溫文儒雅進退得宜之人,倒不想還有兄台這般膽識過人快人快語的,你也是求是書院的學生?」
眾學子聞言,紛紛回頭看向那人,一看之下發現都不認得,當下便有人指出道:「你是何時入的書院,為何我們都不認得你?」
那人道:「我是半個月前剛入書院的,只因近來身子不好,直到昨日才去書院報道,諸位師兄不認得在下,也在情理之中。」
這個理由倒也勉強說得過去。
「原來如此,」鍾羨接話道,「在下不才,敢問兄台『孟軻敦素,史魚秉直。庶幾中庸,勞謙謹敕』這句話作何解?」
那人頓時神色慌亂,支支吾吾半晌都說不出一個字來。
鍾羨冷笑道:「能入求是書院求學的,總不會連《千字文》這等給幼兒啟蒙的書都未曾讀過吧?」
那人轉身想跑,府門前的府衛早衝上去將人擒住。
眾學子見此變故,一時懵然。
鍾羨謂眾人道:「諸位兄台,若鍾某沒有猜錯,你們今天之所以會聚集在此,多受此人的蠱惑與挑唆吧?春和巷殺人案非是你們表面所看到的那般簡單,諸位既不明真相,還是不要貿然插手的好,以免被人當了槍使,累及自身,反倒得不償失。」
眾學子細細想來,果然如此,一時之間心中多少都明白自己是被人利用了,正待向鍾羨賠罪,不遠處的街道拐角處卻傳來一陣馬蹄之聲。
眾人循聲望去,卻是鍾慕白得了消息馳馬趕回,身後還跟著大隊的官府衙役。
到了近處,鍾慕白掃視眾人一眼,對跟在身後的一位官差道:「李校尉,將這些聚眾鬧事者盡數押回京兆府,查清戶籍驗明正身,再知會戶曹衙門一聲,這些人,十年之內,不準參加科舉!」
李校尉領命,當即指揮後頭的衙役上來拿人。
眾學子乍聽此言大驚失色,然重威之下哪有他們反抗的份,不過片刻便都被衙役押住。
「鍾公子,求你幫我等說情,我等不過一時受奸人蒙蔽而已,實無與貴府作對之意啊!」有人倉惶地大叫起來。
鍾羨也沒想到眼看事情都要解決了,父親會突然趕回來了這麼一招,當即迎上前去欲為眾學子求情。
已然踏上太尉府門前台階的鐘慕白橫他一眼,不悅道:「不過是些不辨是非人云亦云之輩,縱然得以為官,於朝廷民生也無裨益,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要參加科舉。」言訖大步往府內走去。
鍾羨看一眼哭天喊地的眾學子,追著鍾慕白進府道:「縱然如此,父親此舉,也恐會遭天下士人詬病。」
「那又如何?」鍾慕白忽然停下,看著鍾羨道「人為何要去在意一群螻蟻對你是尊敬還是仇恨?你要記住自己的身份,不是所有人都值得你勞神費力地去跟他們講道理的。權力的意義就在於,只要你開口,其他人就都得閉嘴!」
鍾羨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愈發強橫的父親,說不出一個字來。
「陶家老二呢?」鍾慕白將目光自鍾羨臉上移開,問。
鍾羨垂下眼睫,神情有些木然道:「不在府中。」
對這個答案,鍾慕白未置一詞,轉身就往府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