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6.傘
長安是半夜醒來的, 是時腹中還有些隱痛,但已無大礙。她覺著口中發乾,遂從床上起來, 去桌邊倒了一杯冷茶喝了。
雙手撐在桌沿,她低著頭閉著眼,良久, 唇角微微一彎,笑了起來。
被郭晴林設計枉害了冬兒,這個教訓固然慘痛,但郭晴林不知道的是,這件事過後,她對他的防備,已然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他救活了她, 就代表她一開始預料得不錯。讓她喝這種葯,試探她的膽量與誠意只是目的之一, 畢竟那種痛, 不是人人都能生受得了的。生受不了時該怎麼辦呢?去向他求饒。拿什麼籌碼向他求饒呢?就目前而言,她手裡只有一件可以讓郭晴林願意饒她一命的籌碼,那就是——上次在甘露殿後花園迷暈她的人, 她究竟有沒有和她有過交流。
郭晴林勢必早就有懷疑,但是,他也深知她長安不是好相與的, 明著問, 得不到確切答案不說, 還容易被她抓住把柄,所以他用這種方式來問。
殊不知,她長安雖是個女人,卻是個如假包換的賭徒。那天那人跟她說的話她原本不能確定是真是假,如今郭晴林給她來了這麼一出,卻正好證明了那人說的話確有幾分可信度。
她熬過了這遭,她與郭晴林之間的情況就變成了他仍摸不清她的底,但她卻已經確切地知道他的弱點了。雖然那個黑斗篷告訴她那些應該也沒安好心,但,在這宮裡,原本就不存在所謂的好心。
次日一早,一夜未睡的長壽眼眶深陷精神萎靡地出門,一抬頭,正好看到隔壁長安也正在鎖門。
「娘啊!」他嚇得往後一仰,哐的一聲撞在門框上,一副見鬼的表情。
長安疑惑地看他一眼,問:「怎麼了?」
「你、你你……你不是……」長壽指著她,手指頭都在抖。
長安略一思索,靠過去笑道:「你昨晚上真去敲門了?」
長壽緊張得點點頭。
「看到什麼了?」長安問。
長壽看著眼前的她,慢慢回過神來,喉頭咕的一聲,道:「看到你躺在地上,像死了一般。」
「然後呢?」
「郭公公說你死了,還讓我把你搬到你自己房裡去。」
「然後呢?」
「然後……我很害怕,躲在屋子裡一晚上沒敢出去,也沒敢睡覺。」長壽道。
長安笑了笑,徑直向院外走去。
長壽默了一瞬,回過味來,忙追上去問:「長安,你不會怪我對你的『死』無動於衷吧?我原本是想去稟告陛下的,可是我沒有證據,又怕郭公公反咬我一口。他有太后做靠山,要弄死我還不是分分鐘的事。我想著等到陛下發現你死了,定然會徹查此事的,待他掌握了一定線索,我再去作證比較有把握。」
長安道:「壽哥,你別多想,縱然我真的死了,也不會怪你沒替我伸冤的。人都死了,冤不冤的又怎麼樣呢?更何況我還沒死。只是,能見到你安然無恙,我挺高興的,總算沒有連累你。」
長壽愣了愣,后脊樑突然躥上一絲冷意,連帶的整個頭皮都發起麻來。
因為他此時才反應過來,長安明明沒死,郭晴林為什麼要騙他說長安死了?因為他去敲門引起郭晴林不滿,但他平時也沒得罪郭晴林,所以郭晴林給了他一個在生與死之間自由選擇的機會。如果他真的能如他承諾的那般不敢出賣郭晴林,那麼郭晴林就饒他一馬。如果他昨夜真的因為怕受牽連而去向皇帝告密的話,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到不了甘露殿,而此時,只怕是已經陳屍某處了吧。
這宮中步步陷阱,就算你自己再小心謹慎,也避免不了旁人把你拖下去。昨夜之事就是最好的例證。
這也是他頭一次有些後悔當初為了一點蠅頭小利得罪了長安,如若不然,外頭有丞相府做他的退路,裡頭有長安這個得寵的御前聽差做他的靠山,他豈不是左右逢源遊刃有餘?
然而不管怎麼說,昨夜的教訓算是讓他明白了不能吊死在一棵樹上的道理。丞相府於他而言是遠水救不了近火,在這宮裡,他到底還是需要找一座靠山才能保命的。
因著雲秀的投案,本來已經審過一次的春和巷學子被殺案又要重審。
鍾慕白原本已經和孟槐序談妥了,如今見忽然又冒出個殺人兇手來,心中起疑,便要求旁聽。因為沒有舊例可循,兇犯之一陶行時又與鍾府沾親帶故,眾文官擔心到時候鍾慕白會借太尉的權勢維護陶行時,於是集體反對,最後鬧到丞相府。
鑒於鍾慕白地位在那兒,講道理又講不通,眾臣在丞相府吵了一天之後總算得出了一個折中的辦法:鍾慕白可以去旁聽,但丞相也要去旁聽,另外再將此事稟報給皇帝,讓皇帝也派個人來旁聽以作見證。
鍾慕白同意。
慕容泓也同意,遂派了郭晴林去旁聽。
審案這天,雲靄濛濛細雨霏霏。
京兆府大堂上一片暗沉,於是便顯得更為肅穆。
作為旁聽之人,鍾慕白是最後一個到場的。他日常佩劍,隨著他走路的節奏,劍柄與腰帶上的金帶鉤互相碰撞,發出一種輕微而又特殊的錚錚聲。趙樞現在聽見這聲音就反感。
彼此見過禮后,鍾慕白在公案右側的太師椅上坐下,掃視一眼暗沉沉的大堂,對一旁的京兆府尹蔡和道:「這堂中如此之暗,為何不點燈?是想瞎判嗎?」
蔡和:「……」趕緊命人去點燈。
公案左側的趙樞聞言道:「都說年紀大了眼睛會看不清,本官虛長鐘太尉幾歲,看什麼倒還清楚得很。鐘太尉勞碌太甚,是該歇下來好生保養保養了。」
鍾慕白道:「說起勞碌,本官又怎及得上日理萬機的丞相?所欠缺的,也不過是那份夤夜佳人送羹湯的福分罷了。」
趙樞見大庭廣眾之下鍾慕白竟然拿廚娘的事來取笑,一時惱羞成怒,冷聲道:「鐘太尉此言未免刻薄,說得好似堂堂太尉府連個會做飯的下人都請不起一般。」
鍾慕白哼笑道:「會做飯的下人自是請得起的,不過又會做飯又會紅袖添香素手剪燭的,卻是可遇不可求。也難怪丞相紅光滿面精神煥發,越活越年輕了。」
「趙丞相,鐘太尉,郭公公,人已到齊,燈也點了,現在可否帶人犯上堂了?」蔡和唯恐兩人嘴仗打成全武行,到時收不了場,遂及時地開口打斷兩人道。
郭晴林雖是代表皇帝來旁聽的,但比之另外兩人到底身份要低上一等,便等著趙樞與鍾慕白先開口。
鍾慕白此時倒又懶得說話了。
趙樞強自忍下一口氣,道:「開始吧。」
於是蔡和命人帶兩名案犯上堂。
陶行時一早從獄卒口中聽聞了雲秀來投案之事,只是男女不同牢,他縱然心焦如焚也無可奈何。如今上了大堂終於見到同樣身著囚服的雲秀,他心中一激動便欲衝過去,卻被衙役牢牢押住。
「雲秀,雲秀,你為何要這麼做?」他叫道。
雲秀兀自垂著首安安靜靜地跪在大堂上,並不理他,也不看他。
「肅靜!大堂之上不得喧嘩,如若不然,杖刑伺候!」蔡和拍著驚堂木道。
陶行時被衙役押著跪在雲秀旁邊。因他會武,腕上腳上都帶著沉重的鐐銬,稍有動作鐵鏈便嘩嘩亂響。
他喘著粗氣看著雲秀,雲秀卻至始至終也未回看他一眼。
因陶行時已被審過,且有了供詞,於是此番蔡和便先審雲秀。既然雲秀自陳是真正的殺人兇手,第一步,自然是交代自己是如何殺的人。
雲秀嗓音清澈低柔,字字句句不慌不忙條理分明,除了交代殺人過程之外,她還交代了自己與那學子相識的過程以及殺人動機,前後連貫毫無破綻。
交代完畢,負責記錄的師爺將兩份供詞拿到一起一對比,起身走到公案前對蔡和道:「大人,兩份供詞關於殺人細節的描述一模一樣,但云氏這份供詞更為詳盡。」
蔡和略略看了看,見的確如此,遂讓師爺將供詞拿去給三位旁聽過目。
在雲秀交代殺人過程的時候,陶行時一直不可思議地看著她,聽到此言,當即叫道:「大人,她撒謊!人是我殺的,因為我殺人時她在場,所以她才能做出和我一樣的供述。請大人明察!」
趙樞看完了供詞,開口道:「此言也不無道理,既然這雲氏是陶行時的外室,難保她不是為了救情郎出牢獄而自攬罪名。」
蔡和想了想,便對堂下二人道:「如今你二人口供一致,需得有旁的證據加以佐證,方能讓人相信你們各自的供述是否屬實。你二人誰有證據可以證明自己所言非虛?」
陶行時道:「大人,旁的不說,她一介女流,纖纖弱質,怎可能殺得了一個男人?」
雲秀道:「大人,罪奴知道殺人兇器在哪兒。」
一直沒什麼表情的鐘慕白聞言神色微動。
陶行時也是吃驚地霍然轉頭看來。
「你知道兇器在哪兒?」蔡和問。審問陶行時時,他只交代兇器就扔在現場了,然而現場並未找到他說的那把刀子。
「人是罪奴殺的,兇器也是罪奴藏起來的,罪奴自然知道。」雲秀靜靜道。
「那,兇器到底在哪兒?」蔡和問。
雲秀自上堂以來,第一次抬起頭來看著蔡和道:「大人,在交代兇器下落之前,罪奴能不能問大人一件事?」
「你只需交代與本案相關的事實便可,無需問東問西。」蔡和回絕道。
「蔡大人,這雲氏既然是自己來投案的,你還怕她問出什麼問題來為自己脫罪不成?還是你蔡大人公務繁忙至此,連聽一個犯人問個問題的時間都沒有?」鍾慕白語氣淡淡的,不怒自威。
蔡和忙道:「下官這不是怕耽誤了您和趙丞相以及郭公公的時間嗎?既然鍾大人如此體恤犯婦,那雲氏,你有何問題,儘管問來。」
雲秀道:「大人,若一個人犯了殺人罪,有可能不判斬立決,改判充軍戍邊嗎?」
趙樞聞言,看著雲秀眉頭暗蹙。
蔡和斟酌道:「這……要看那樁案子的具體情況如何。若案犯殺人是迫不得已其情可憫,在判決時也可能法外開恩免其死罪。」
「那這樁案子,能對罪奴法外開恩嗎?」雲秀緊接著問道。
自然不能。在世人眼裡,女人勾搭男人是不守婦道,女人殺了男人更是罪加一等。
蔡和清楚這一點,但這雲秀問這個問題本來已在意料之外,故而這個答案,他倒也不敢輕易給出。
他正在琢磨如何措辭才妥當,一旁的鐘慕白卻已替他回答:「自然不能。」
雲秀原本是跪直了身子問的問題,聽到這個答案后,她緩緩地委頓下來,神情黯然。
「你可以交代兇器的下落了。」鍾慕白道。
雲秀神情木木道:「那把刀,就藏在裡屋紫檀暗八仙立櫃背面的暗格里。」
蔡和立即派衙役去春和巷的宅子里取兇器,鑒於春和巷離京兆府不近,所以他宣布暫且退堂,待取來了兇器再繼續審案。
陶行時和雲秀又被押回牢里,而鍾慕白趙樞和郭晴林,則被蔡和請至府衙的後堂喝茶小憩。
甘露殿,慕容泓午睡起來,本想看一會兒書的,奈何外頭雨聲淅瀝,明明聲音不大,卻吵得他靜不下心來。
他來到水汽濕潤的窗邊,看著那細細的雨絲落在碧綠油亮的芭蕉葉上,沿著葉子的紋路蜿蜒曲折地滑到葉尖,再晶瑩透亮地落下去。他的心似乎也被這如酥的春雨泡得發軟,那水珠兒順著他心上的紋路蜿蜒曲折地滑到他的心尖上,卻懸在那兒要落不落的,吊得人難受。
「長安。」他頭也不回地喚。
正在那兒吃枇杷的長安忙將滑溜溜的種子吐在渣斗里,掏出帕子來把手指擦乾淨,湊過來問:「陛下,有何吩咐?」
「去打傘,朕要去文瀾閣。」慕容泓道。
長安看一眼雨幕綿延的窗外,翻個白眼腹誹:又來了,雨中漫步有情調嗎?濕噠噠的姐最討厭了!
「陛下,這會兒下著雨呢,萬一把您淋濕了再著涼,不如等天好了再去?」她試圖勸說他放棄。
「所以叫你打傘啊,別廢話,快去。」慕容泓催促道。
長安無奈,只得去外殿打起傘,慕容泓跟出來,已經正式升任羽林郎的褚翔見狀,要派人跟著慕容泓出去。
四月天還未完全暖起來,而侍衛奴才在這樣的天氣出去,是不能和主人一樣打傘的。
「不必了,朕就去一下文瀾閣,不遠。」慕容泓道。
「陛下,您的安全要緊。」褚翔勸道。
「陛下,您若捨不得侍衛們淋雨,不如我們改日再去?」長安不失時機道。
慕容泓瞪她一眼,對褚翔道:「那你派兩個人跟著即可。」
褚翔領命,當即就從殿前守衛中點了兩個人跟著保護慕容泓。
四月,宮苑裡的花已經開得很好了,這綿綿細雨中一路看去,花苞含露盈盈欲滴,倒也別有一番情趣。
長安撐著傘,慕容泓走走停停,那悠閑愜意的模樣,就差拈兩句酸詩出來應景了。
沒多久,長安的鞋子便濕了,心中不免不耐煩起來,遂道:「陛下,這『曉看紅濕處』的機會您以後還多著呢,不急於這一時。」
慕容泓聽她此言說得奇怪,便回過頭來想問她什麼意思?結果一轉身才發現,因為將傘大部分傾在他這邊,長安半邊衣裳都被淋濕了。
到口的話咽了下去,他將傘往長安那邊推了推,轉身便走。
長安忙舉著傘跟上去。
這回他再也沒走走停停,只是時不時地抬起手把前傾的傘往後推。
長安不是那愚鈍的,自然知道這是小瘦雞在體貼她。但是,她淋點雨沒事,這小瘦雞淋點雨就可能感冒發燒,她哪兒能讓他來體貼她呢?
於是每次被往後推的傘,總會又無聲無息地傾向慕容泓那邊。幾番這般默默無語的較量之後,慕容泓不耐煩道:「會不會打傘?傘沿遮住朕的視線了。」
「哦。」長安忙把傘舉得正正的。
走了一小會兒后,長安偷偷探過頭去看走在她左前方的慕容泓,見他白皙如玉的臉上濕潤一片,那雙眼都被迎面飄來的雨絲給迷得睜不開了,還一本正經地往前走呢。
她心中又是感動又是好笑,便依舊把傘往他那邊傾去。
撲在臉上的雨絲突然沒有了,慕容泓如何能感覺不到?察覺長安又把傘往他這邊傾,他只覺一陣氣惱,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氣惱她不聽話,還是氣惱自己身體太差才讓她不敢聽話。
他霍然停步轉身,長安收勢不及,傘柄一下磕在他的額頭上。
慕容泓:「……」
長安不想為他的抽風之舉道歉,遂伸出爪子,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在他長長的睫毛上承了一顆水珠下來,一臉疑惑道:「陛下,您哭了?」
慕容泓一把打開她的手,斥道:「死奴才,慣會裝瘋賣傻。」他朝著與方才相反的方向走去。
「哎哎,陛下,您這是要去哪兒?」長安忙追上去問。
「考工室。」慕容泓氣哼哼地丟下三個字。
片刻之後,考工室大堂跪了一地的工匠太監。
「都起來吧。」慕容泓一邊用帕子擦著臉上的雨水一邊道,「考工令是哪個?」
庄得顯忙上前道:「奴才在,不知陛下突然駕臨,有何吩咐?」
慕容泓道:「朕要做傘。」
庄得顯愣了一下,恭謹地問:「不知陛下想做什麼樣的傘?」
慕容泓左右看了看,喚道:「長安,過來。」
長安忙湊上來。
慕容泓與她像方才在路上那樣一前一後站著,對庄得顯道:「朕要做一把能讓兩個人都淋不著雨的傘。」
庄得顯聞言,忙令手下過來量尺寸。
量完之後,慕容泓又叮囑道:「要又輕又結實方好。」
庄得顯領命。
慕容泓這才帶著長安與兩名侍衛離開了考工室。
文瀾閣自建朝至今便一直鮮有人去,如此雨天,那看門的老太監兀自關了門躲在門房睡覺。
長安將門拍開后,老太監聽說是陛下來了,嚇得險些沒暈過去。
慕容泓自是無心計較這老太監偷懶懈怠,不過想著回去換個合適的人過來頂這老太監的差而已。
天色昏暗,又下著雨,這文瀾閣怕進水汽濕了書,所有窗戶都關得緊緊的,閣中自然就更昏暗了。
長安端著燭台與慕容泓上了二樓,將二樓四壁和頂上懸著的宮燈俱都點了起來,閣中才亮堂了些。
這二樓空間甚是寬敞,放了八座長逾四丈,高逾半丈的書架。
慕容泓在書架間逡巡片刻,仰頭看著書架頂上的一冊書,對一旁的長安道:「去搬張椅子過來。」
長安想著他方才因為走了那麼長段路氣喘微微的模樣,過去往他身邊一蹲,仰頭看著他笑道:「陛下,反正您身輕如燕,要什麼椅子啊?直接踩著奴才上去得了。」
「朕身輕……死奴才,朕看你又皮癢是真的!」慕容泓情知她說的是事實,才更為羞惱,抬起腳就欲去踹長安。
長安早如百米衝刺一般嗖的一聲躥了出去,還在書架末端長眸眯眯地向慕容泓挑釁:「陛下,縱然您身輕如燕,也是追不上奴才的,還是不要生氣了吧!」
慕容泓就算本來不生氣,被她這麼一挑也生氣了,當即一邊追過去一邊道:「死奴才!別以為沒有戒尺朕就奈何你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