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7.絕交
長安這一次拒絕之後, 慕容泓表現得甚是平靜,也未使性子為難她。但長安對他的脾性太過了解,眼角眉梢一顰一笑, 總歸還是能從細節處看得出他心中不快樂。
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身為帝王,他遲早都是要褪去這一身少年特有的純真而柔軟的外殼的, 她至多不過是幫他加快了這個進程而已。
同樣的挫折,他已經能做到一次比一次更平靜地去面對了,這讓長安內心稍安。等到她在他心裡已經不能激起任何感情上的波瀾時,大約她就能安安心心地做她的權宦了。
這天慕容泓下朝回來,丟給長安一封摺子。
「這……陛下,奴才不敢僭越。」長安捧著那摺子道。
慕容泓瞪她一眼,道:「給你看你就看。」
「是。」長安展開摺子一看, 原來是太常卿懷之焱要求來探望劉光初,而且打的是替劉光初的外祖父輔國公鄭通來探望的名義。
外孫子大老遠地來了盛京, 做外祖父的卻連面也沒見著, 托女婿進宮來探望一下也無可厚非。
只不過……若是劉光初向他哭訴自己被軟禁,未免會讓人懷疑慕容泓的目的。這些世家的家主都是人精,萬一被他看出些什麼來可不妙, 必須虛虛實實讓人摸不著頭腦才好。
「這個還不簡單,陛下您撥出一盞茶時間來見見劉公子,保管您要他怎麼說他就怎麼說, 您要他怎麼做他就怎麼做。」長安賊兮兮地笑道。
慕容泓往書桌后一坐, 抬眸平靜地看著她道:「什麼都朕自己做了, 要你何用?」
長安:「……」好吧,她不該試圖讓一個皇帝去出賣男色。
「奴才該死。奴才去做,奴才這就去做。」長安裝模作樣地輕扇了自己一巴掌,點頭哈腰地退出內殿。
上午鍾羨要進宮,昨天就遞了帖子的。長安估摸著自己現在去找劉光初的話,今天大約與鍾羨見不上面了,所以便招來殿外的長福,吩咐他道:「待會兒鍾公子走的時候,你去送送他,看他有沒有東西給我。若有的話,你先替我收著,把這銀票給他,就說多退少補。」
長福一一應了,長安這才動身去清涼殿。
到了清涼殿外,長安見殿門洞開著,裡頭卻寂寂無聲。她招來門口的侍衛低聲問道:「那位劉公子這兩天表現如何?」
侍衛道:「頭兩天為著不能出去發過幾次脾氣,這兩天安靜了,既不吵著要出去,也不發脾氣了。就是聽裡頭伺候的人說劉公子似乎有些食不下咽睡不安寢。」
長安心道:畢竟是王侯之子,若是連這點脾氣都沒有,那才叫怪了。
「我知道了,辛苦。」長安拍了拍侍衛的肩,轉身進入殿中。
內殿,劉光初無精打采地坐在窗邊看著窗外,半晌都不動一下。
長安使了個眼色示意侍立在他旁邊的一名宮女和一名太監出去,自己笑著湊上前行禮道:「奴才見過劉公子。」
劉光初面無表情地回頭瞥了長安一眼,道:「你還來做什麼?反正我都已經被你們軟禁了,還怕我跑了不成?」
長安一臉懵然道:「劉公子此言何意?陛下何曾……雜家知道了,定是殿中宮人伺候不周,您放心,回頭雜家就稟明陛下發落了他們。不過此刻還請劉公子先收拾一下隨雜家去面聖吧。」
劉光初死水一般的眼底漸漸起了些波瀾,問:「陛下要見我?」
長安道:「是呀。哎,陛下前兩日起夜時喝了涼水鬧肚子,精神不濟,就沒顧得上見您。今日好容易好些了,不就讓奴才來請您過去了么。您看您是現在就走還是要換身衣服?」
劉光初激動起來,有些手足無措道:「我還是先換身衣服吧。」
長安知道他哪是要換衣服,不過是想讓自己冷靜冷靜罷了,遂乖覺道:「那奴才在殿外等您。」
半柱香過後,劉光初終於出來。長安一個內侍自然沒資格對他的裝扮品頭論足,當即便帶著他往甘露殿的方向走。
劉光初一路上不時地撫撫衣襟捋捋袖口,唯恐自己不夠得體的模樣。
長安在一旁看著又是好笑又覺可憐,便慢下腳步對他道:「劉公子不問問陛下找您去是為了何事么?」
劉光初這才想起來是該問問,忙道:「還請公公指教。」
長安笑而不語。
劉光初跟著她亦步亦趨了片刻不見她開口,這才反應過來,忙從袖中掏出一小錠銀子來塞給長安。
長安接過銀子眉開眼笑道:「劉公子您太客氣了,其實也沒什麼大事,陛下喜歡對對聯,找您過去對對聯而已。」
「對對聯?」劉光初蹙眉,這個他可不擅長。
略作思量之後,他從袖中將裝著銀子的荷包拿出來塞到長安手中。
長安訝然:「劉公子,您這是做什麼?」
「不知陛下出了什麼題目,公公可否告知一二?」劉光初拱手道。
「這……若被陛下知道了,奴才要吃不了兜著走的。」長安托著那荷包一臉為難。
劉光初忙道:「不過就對個對聯罷了,又不是什麼軍國大事。公公若能助我在陛下面前得臉,我絕少不了公公的好處。」
長安掙扎了片刻,終於下定決心一般將荷包往自己懷裡一塞,拉著劉光初的袖子站到道旁的樹下,謹慎地左右一看,見無人,方低聲道:「不瞞劉公子,陛下出的上聯奴才還真看見了,奴才現在就告訴您,讓您也好有些準備。陛下最喜歡有才華的人,他日劉公子在陛下跟前得了寵,可別忘了奴才。」
劉光初忙保證道:「公公放心,以後你缺什麼儘管跟我說,只要我有,絕不藏私。」
長安忙行禮道:「那奴才就先謝過劉公子了。」
「那對聯……」
「啊,奴才就看到了兩句上聯,您容奴才回想一下,第一句好似很長……有了,第一句上聯是『一鄉二里共三夫子不識四書五經六義竟敢教七□□子十分大膽』。」長安說完,眼睛眨巴眨巴地看著劉光初。
劉光初:「……那第二句呢?」
長安道:「天作棋盤星作子,誰人敢下?」
劉光初:「……」
「劉公子可對得出來?」長安關切地問。
劉光初有些尷尬地搖搖頭。
長安想了想,道:「對不出也不打緊,若劉公子會作詩抑或作賦,陛下想必更高興。」
劉光初頓了頓,黯然道:「還是請公公去回稟陛下,就說我今日身子不適,就不過去了。」
長安見他轉身想走,忙扯住他道:「劉公子,您躲得了一時,也躲不了一世啊。還是您打定主意從今往後再也不想面聖了?」
劉光初為難道:「可是,我實在是沒這個才學,勉強去見駕,不是自取其辱么?」
長安道:「誰的才學都不是娘胎裡帶來的,不會可以看書呀。今天奴才可以替您去回了陛下,但您也別急著回去,奴才待會兒帶您去書樓挑些陛下素日愛看的書回來,您這般天縱英才聰穎絕倫,又何愁學不會呢?」
劉光初才十五歲,因是劉璋最小的嫡子,素日里又被他娘給寵壞了,哪裡愛看書?但想起那個容色傾國風華絕代的人,他還是勉為其難道:「公公所言甚是,那就有勞公公了。」
長安將他表情之細微變化一絲不落地看在眼中,當下也不做聲,繼續領著他往甘露殿那邊走。
兩人行至甘露殿前,長安讓劉光初在外頭稍等,她自己到殿中晃了一圈,出來對劉光初道已經替他跟陛下打過招呼了,然後領著他往長樂宮外走去。
剛走到紫宸門,長安一抬頭,發現鍾羨正從門外進來,她不緊不慢地上前行禮道:「鍾公子。」
鍾羨見他此番對他如此規矩有禮,心知上次自己的話真的傷到了他,讓他對他生分了。他心中悶堵,礙著有旁人在場又不好說什麼,眼見長安就要與他擦身而過,他道:「安公公。」
長安回身,客客氣氣道:「鍾公子若有事,吩咐長福即可。奴才有要事在身,不能耽擱,請鍾公子恕罪。」言訖,讓著劉光初出了紫宸門。
鍾羨愣在原地。
人果然是會變的。以前長安一見他就跟哈巴狗兒一般黏上來,趕都趕不走,他曾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適應。而今他拒他千里之外,叫都叫不回,他恐怕又將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適應了。
而且此番除了不能適應之外,心裡,還好似缺了一塊般的難受。這算什麼?失去朋友的感覺嗎?
紫宸門外,劉光初問長安:「方才那人是誰?」相貌也甚是秀美俊朗。
長安道:「那是太尉之子,鍾羨鍾公子。」
「哦。」劉光初見長安為了他連太尉之子都顧不上招待,忍不住揣測是不是自己在皇帝心中真的很重要,方能得他如此青眼有加?這個念頭一生出來,心中的鬱鬱寡歡頓時一掃而空。
長安領著他一路走到含章宮門前,忽停下看著他道:「劉公子,您會蹴鞠嗎?」
「蹴鞠?會一點,但不精於此道。」劉光初道。
長安欣欣然道:「既然您會蹴鞠,那又何必辛辛苦苦地去鑽研詩書呢?陛下也喜歡蹴鞠啊!這含章宮中有個鞠場,陛下的蹴鞠隊就在那兒訓練呢,要不奴才帶您去瞧瞧?」
劉光初眉目一展,道:「好。」
長安遂帶著他來到鞠場。
身康體健的少年人,有幾個不好動的?是故劉光初一見場上兩隊人馬踢球踢得熱火朝天,瞬間便躍躍欲試起來。
袁冬見長安來了,趁隙退下場過來行禮。
長安向他介紹道:「這位劉公子是陛下的貴客,兗州趙王爺的愛子,還不快快見禮?」
袁冬忙又向劉光初行了個大禮。
劉光初眼睛看著場上,心不在焉道:「不必多禮。」
長安見狀,對劉光初道:「劉公子可要上場試試?」
劉光初有些靦腆的一笑,道:「我踢不好。」
袁冬忙道:「奴才們也才學了個把月而已,若劉公子不棄,還請多多指教。」
劉光初看向長安,難掩興奮道:「那我上場試試?」
長安笑道:「劉公子請。袁冬,好生伺候著。」
袁冬應承。
劉光初便把錦袍下擺往腰帶里一紮,褲腿往靴子里一塞,上場去了。
袁冬到底是個聰明的,能體會長安的意思,帶著全隊人馬配合劉光初一個,讓劉光初這個半吊子連著踢進好幾個球,樂得幾乎沒飛起來。
一場球踢下來,劉光初一邊從袖中掏出帕子拭汗一邊意猶未盡地走下場來,口中直道「痛快」。松果兒等人不失時機地在一旁恭維他踢得好。
長安見他一副飄飄然的模樣,上前笑著道:「劉公子,您看您就是謙虛,明明踢得這麼好,還跟奴才說您不精此道。說句大不敬的話,陛下還未必有您踢得好呢。」
劉光初雙頰粉紅,連連道:「哪裡哪裡,安公公過獎了。」
「奴才看您似乎尚未盡興,要不您先在此間玩著,奴才稍後再來接您回去?」長安試探道。
劉光初尚未吱聲,松果兒在一旁接話道:「安公公您是御前聽差,誰不知道您忙呢!您放心,若是劉公子待會兒踢累了,奴才們直接駝他回去,就不勞動您來回跑了。」
長安笑罵道:「就你話多。」
劉光初道:「安公公你先去忙吧,我在此甚好。待會兒若要回去,」他拍拍松果兒的肩,「就讓他帶我回去即可。」
長安聞言,對袁冬松果兒等人道:「既如此,你們好生伺候著劉公子。若讓劉公子盡不了興,仔細你們的皮!」
眾人忙恭敬地應了。
長安這才與劉光初作別,獨自出了含章宮,不想回去的路上恰好碰上出宮的鐘羨。
鍾羨方才受了她一回冷遇,此番再相見,不免有些小心翼翼的。
長安倒沒心沒肺地揚起笑靨,道:「鍾公子,這麼快就回去啦。」
「嗯。」鍾羨遲疑地看著長安笑得眯起來的長眸,覺著她好似與以往並沒有什麼不同,卻又實實在在地與以往不同。他心裡有點亂,道:「你讓我找工匠打造的那件東西,我已經交給長福了。」
「多謝鍾公子,長福可有把銀票給你?」長安問。
鍾羨道:「他要給,我沒收。」
長安斂起笑意道:「鍾公子何須如此?親兄弟還明算賬呢。就算你此番收了奴才的銀子,奴才下次也不會再不識趣地去煩你的。」
鍾羨沉默。
「若鍾公子回去也沒什麼急事的話,還請在此稍等片刻,待奴才去取了銀票過來可好?」長安問。
鍾羨看著她,她冷靜得讓他覺著陌生。
他忽然驚覺原來兩個人之間的相處並不像他自己想象的那般簡單,至少眼下這種情況,就讓他有種有苦難言無能為力的焦灼感。
「上次,是我口不擇言……」
「鍾公子哪裡口不擇言了?句句都是事實啊,奴才自己都承認了,您沒必要解釋的。」鍾羨本想就上次的事向長安賠罪,長安卻忽然截斷他的話頭道。
「你一向都如此決絕嗎?」鍾羨抬眸看著她,心中針扎一般,陌生卻又真切地痛苦起來。
長安一本正經道:「當然,對於不再具有利用價值的人,我一貫的做法便是一腳踢開。若是惹惱過我的,還會想辦法弄死呢。不過弄死你難度太大,所以還是算了。」
鍾羨:「……」
長安與他對視片刻,一個沒忍住笑了起來。
鍾羨見她笑了,心弦一松,也跟著笑了起來。
孰料他唇角剛剛彎起,長安便道:「鍾公子,方才雖是玩笑之語,但此刻卻是肺腑之言。以前是奴才不懂規矩,僭越了,你我不管是從身份上還是從性格上來說,都是做不成朋友的。能及時認清這個現實也好,以後還是各歸其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