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8.計成
「小姐, 奴婢覺得您還是不該寫這封信。鬧事學子不得參加科舉是當今陛下下的旨,您寫這求情信讓鍾公子為遠少爺遮掩, 這一旦將來事發,鍾公子不就犯了欺君之罪了么?奴婢看您寫了也是白寫,鍾公子定不會理會的。」張競華房內, 裁雲一邊老大不情願地磨墨一邊撅著嘴道。
張競華伸筆蘸墨的手微頓了頓, 垂下眼睫道:「寫不寫是我的事, 理不理會,是他的事。」
話雖這樣說, 但她心裡到底是期望鍾羨會理會的,畢竟只因為一次犯錯便斷了終身仕途,這樣的懲罰未免也太嚴苛了些。或許,他的想法與她一樣, 只不過因為下旨的那人是皇帝, 所以他即便心中不贊同,也無可奈何罷了。
當一個女人喜歡一個男人時, 多少會對自己喜歡的那個男人抱有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並於幻想中不自覺地按著自己的意願來美化對方,並且在這個由一廂情願和自以為是編織而成的美夢受到不留情面地打擊和摧毀之前, 一般來說是很難自我醒悟的。
此刻的張競華便處於這樣一種狀態之中。
裁雲倒似得了提點一般,興奮道:「對呀小姐, 既然如此, 您就措辭激烈一些, 爭取讓鍾公子看到就生氣。這樣, 我們既兌現了對齡二夫人的承諾,又不至於因此事惹下禍端。畢竟,您寫過信了,是鍾公子自己不理會,那我們就愛莫能助了呀!」
張競華:「……」
第一次給自己心儀的男子寫信,還要模仿她四哥張元翊的語氣與筆跡,這封也就兩百餘字的信張競華修修改改地足足用了一下午時間才寫好,又趁去張元翊書房借書的機會偷蓋了他的私章,這才命人將信悄悄送去張仁遠府上。
張仁遠收到這封蓋著張元翊私章的信件,見安國公府真的有人願意為他出頭,他頓覺自己翻身有望,連夜寫了封情真意切的悔過書,次日一早將自己穿戴體面,帶著這兩封信件準備去太尉府找鍾羨,誰知出門沒多遠便遇上了李茂年。
「張兄,這一大早精神奕奕的是要往哪裡去啊?」李茂年笑著拱手道。
張仁遠喜形於色,湊近李茂年低聲道:「你出的主意果真有效,我已拿到安國公府我堂弟幫我出具的求情信,如今便是要去太尉府找鍾羨。」
李茂年雙眼一亮,道:「那可是好。說來也巧,剛才我打南市那頭過來,正好看到鍾羨往折桂樓去了,走,我陪你同去。」
當下兩人便不贅言,結伴往折桂樓而去。
折桂樓已然建好,正在粉刷外牆。李茂年見漿水淋漓的,便對張仁遠道:「你先別過去,我去問問情況,把你的名帖給我。」
張仁遠也擔心萬一被弄髒了衣裳待會兒不好見人,便拿出名帖對李茂年道:「有勞李兄。」
李茂年從外牆的腳手架下進入樓內,過了片刻出來對張仁遠道:「鍾羨在樓上,不過這樓中閑人不讓進,我託了位在裡頭做工的上去遞帖子了,咱們先等一會兒。」
張仁遠點點頭。
不到片刻便有一位青衣小廝從樓中出來,來到兩人面前,問:「請問哪位是張公子?」
「在下唐突。」張仁遠道。
青衣小廝對他行了一禮,道:「張公子,樓內髒亂,我家少爺說就不請您進去了,他現在也不便出來,所以著小的來問問,您找他有何事?」
「既然鍾公子不方便……」張仁遠話剛開了個頭就被李茂年拉到一旁。
「張兄,你想說什麼?」李茂年低聲問。
「既然鍾羨現在沒空,那我就改日再去太尉府拜訪他好了。」張仁遠道。
「張兄,你糊塗啊,你去太尉府,萬一碰上鐘太尉怎麼辦?得知你姓張,你猜他會不會提防?今天能在折桂樓堵到鍾羨,實乃天賜良機,還不一鼓作氣把事給辦了?」李茂年道。
張仁遠為難道:「可他沒空見我,這樣的信件,又怎能讓下人轉交?」
李茂年道:「張兄莫非還怕那奴才偷看不成?鍾家這樣的官宦人家,下人若這般不知好歹,早被打死或者發賣了,還能有命貼身伺候鍾羨?」
張仁遠想想也是,於是便又折回那小廝面前,從懷中拿出那兩封信來,對小廝道:「我這裡有兩封信,勞你替我轉交給鍾公子。」
李茂年眼明心亮地掏出一錠銀子塞那小廝手裡,道:「有勞了。」
小廝動作極快地將銀子塞入懷裡,表情卻未有多少改變,只道:「二位公子請稍等,小的這就去回稟我家少爺。」
「李兄,又讓你破費了。」張仁遠身上雖帶了銀子,卻沒有那麼大錠的可以還給李茂年,當下慚愧道。
李茂年道:「和你的事比起來,我這又算什麼?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這回兩人等的時間稍微長了些,約一盞茶后,那小廝才從樓里出來。
「張公子,我家少爺說他知道了,請您先回去。」小廝道。
張仁遠愣住。
李茂年小心地問道:「請問鍾少爺看那兩封信了嗎?」
許是拿了銀子的緣故,小廝對李茂年較為配合,道:「看了,看完之後就說他知道了,讓張公子先回去。」
「那鍾公子看了信之後,心情如何?有沒有表現出生氣或者不高興的樣子?」李茂年又問。
小廝想了想,道:「沒有,少爺表情一直很平靜。」
「如此,有勞了。」李茂年向小廝拱了拱手,拉著張仁遠離開。
「鍾羨他是什麼意思?拒絕了嗎?」轉過一個街口,張仁遠停下來問李茂年。
李茂年給他分析道:「這樣的事對他來說肯定也是頭一遭遇到,想留些時間給自己仔細考慮權衡利弊也無可厚非。那小廝說他看信時並未流露出不高興的模樣,照此看來此事還是有希望能成的。該做的我們俱已做了,剩下的唯有回去等消息而已。」
張仁遠嘆了口氣,道:「也只能如此了。」
回家等消息的張仁遠自然不會知道,不過半個時辰后,那兩封信便到了他的『好朋友』李茂年手上。
當天夜裡,睡夢正酣的京兆府尹蔡和被外頭一陣喧鬧聲驚醒。他披衣起來,打開門一看,見護院們正提著燈籠四處搜尋,問:「怎麼回事?」
一個護院忙過來呈上一封通道:「老爺,方才有人闖入院中,小的們發現了這個。」
蔡和拿了信回到屋中,他新得的美人在床上嬌滴滴地問:「大人,什麼事啊?」
「沒事,你先睡吧。」蔡和親自將桌上的燈盞點亮,拆開信封就著燈光看了起來,結果看不到兩行,他便面露驚懼。
信上道:蔡大人,你是怎樣當上這個京兆府尹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丞相知。張家的事你好好辦,事成之前不許跟丞相透露半分,如若不然,能保你終身富貴,卻也能在頃刻之間要你全家性命的那件事,就會變成天下皆知。
短短几句話,卻如毒蛇一般準確無誤地鑽入了蔡和的心底,鑽入了他最隱秘也最恐懼之處。他覺著不可思議,那件事,怎麼可能還會有旁人知道?若真有旁人知道,那朝廷又怎會如此平靜?除非知道的那人,也是丞相這邊的?
信上說張家,哪個張家?最近有什麼張家的人遇到麻煩落到他手裡了嗎?這個人要他好好辦張家的事,那他會不會是這個張家的人呢?
他腦中亂糟糟地理不出個頭緒,此時肩上卻忽然纏來一雙柔軟白皙的玉臂,美人嬌滴滴的聲音在他耳旁響起:「老爺,大半夜的,您不睡覺到底在看什麼呀?」
蔡和立刻將信紙揉成一團,道:「沒看什麼,去,給我倒杯水來。」
水壺在床邊上的暖籠里,那美人兒往裡走的時候,蔡和悄無聲息地站起身,從博古架上拿了一尊半尺多高的鎏金銅馬,對著她的後腦勺便是狠狠一下。美人兒一聲未吭便仆倒在地,蔡和猶不放心,上去又砸了兩下,確定人死透了,這才直起身一邊拿出帕子擦拭濺到臉上的血跡一邊道:「叫你睡你不睡,多管什麼閑事?這也是你能知道的么?」
擦完了臉上的血漬,他低頭一看自己衣服上也有血,遂換了身衣服,又打開北面的窗戶,這才對外頭叫道:「快來人,有刺客!」
張仁遠在患得患失的憂慮中一晚上都沒睡好,是故次日一早當折桂樓前那名小廝找上門來時,他還有些發懵。
「張公子,這是我家少爺給您的信。我家少爺還說,若是您需要,小的可以陪您同去京兆府為您作證。」小廝道。
張仁遠抽出信紙略看了看,簡直喜出望外,連連道:「好的,好的,你稍等一下,我換身衣裳就來。」
半個時辰后,兩人坐在京兆府大堂後院用以待客的廂房內,蔡和正在看印著鍾羨私章的那封信,抑或說是證詞,證明張仁遠被抓當日並非是去鍾府鬧事,而是去做客,被當成鬧事學子誤抓了。
「既然張公子是被誤抓的,為何當時不為自己辯解,反而過了這許久才來澄清呢?」蔡和琢磨著昨晚那封信,看向張仁遠的目光未免就帶了點深意。
張仁遠有些局促地紅了臉,拱手道:「說來慚愧,當時在下與同窗好友一起被抓,見眾人都被禁止科舉了,在下一時意氣用事,想著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便沒有為自己辯解。後來回到家中日日面對父母與弟妹,看他們為我之事痛心不已愁緒難解,在下方知此事並非我一己之事,它還關乎著我張家的家族門楣,故而才去求鍾公子為在下寫下這份證詞,還請蔡大人通融。」
「張公子與安國公張家是一家么?」蔡和問。
張仁遠忙道:「是,在下的祖父,與國公爺是親兄弟。」
「好,本官知道了,此事本官自會查證的,張公子請回吧。」蔡和道。
打發了張仁遠與那自稱是鍾府家僕的小廝,蔡和在屋中來回徘徊起來。
要把張仁遠從禁止科考的人員名單中除名,單憑一封不知真假的鐘羨的證詞是遠遠不夠的,他應該派人去把鍾羨叫過來當面問清楚,按著京兆府的辦事規矩按部就班地一步步來才是。
只是……若這封信真是假的,他把鍾羨叫來一問,鍾羨否認,那餘下的事他還能怎麼辦?那封信上可是要他「好好辦張家的事」的。且既然這個張仁遠與安國公府是一家,那傳信之人,會否也與安國公府有瓜葛?
這時下人按他的吩咐取來了鍾羨的那份《論漕運之現狀與弊端》,蔡和將信上字跡與之細細比對,發現行文風格運筆習慣一模一樣。
他心中又起了疑惑,莫非此信真是出自鍾羨之手?可如今鍾慕白與張鄭兩家針鋒相對,鍾羨又豈會冒險去撈張家子弟?又或者正因為如此,所以他本人才不出面,只寫了一封書信過來?
無論如何,張仁遠這事都不好辦,皇帝親下的諭旨不許他們參加科舉,在這裡頭做文章,一個鬧不好就是一頂欺君之罪的帽子扣頭上。可是,若是不辦,昨夜那人真的將他的秘密公之於天下,那就不僅僅是欺君之罪了,家破人亡株連九族都未必能平皇帝之怒。
蔡和掏出帕子擦了擦額角的薄汗,深覺此事必須得好生籌謀一番才是。
是夜,一支短箭從窗口直射進來「篤」的一聲釘在蔡和的床架子上,驚得他差點沒跳起來。
蔡和起來點了燈,去窗口向外頭看了看,外頭一片闃靜,對方連一個護院都未曾驚動。
他回身看向釘在床架子上的那支短箭,見箭身上綁著一張紙條,解下來展開一看,上面寫道:蔡大人,殺個人沒事,但把罪名推到我頭上可就是你的不對了。明日天黑前是最後期限,天黑之後若事情還未辦妥,後果自負。
蔡和眉間緊蹙,敵在暗他在明,對方又捏著他的命脈,他根本連掙扎的餘地都沒有。既如此,那也只能豁出去了,萬一事發,有鍾羨那封信在手中,他最多也就是個失察失職的罪名,趙樞應當能保得住他。最關鍵的是,不能讓趙樞發現這世上還有旁的人知道這件事,如若不然,只怕他的耐心,也將要耗盡了。
次日上午,蔡和著人帶著他的文書去戶曹衙門讓戶曹尚書從禁止科舉人員的名單里剔除了張仁遠的名字。
當天傍晚,皇帝派人去戶曹衙門要了今年將要參加科舉的京都地區的學子名單。
第三日一早,宣政殿。
趙樞領銜奏事畢,又開始前兩日的老話題。因懷之焱死不承認他給劉光初的是毒-葯,並提出葯很可能在宮中被調包的說法,是故這兩天早朝趙樞一直在試圖說服皇帝讓衛尉所派人去搜查當日與劉光初有過接觸的宮人的居處,並對這些宮人加以簡單的審問。結果被慕容泓一句「當日朕也見過劉光初,朕的甘露殿是不是也要搜,朕是不是也該受審」給擋了回去。
這日趙樞又以若皇帝不讓涉案宮人配合調查,此案的審查很可能會陷入僵局為由試圖勸說慕容泓。不料此番慕容泓倒是爽快得很,趙樞剛一開口他便煩不勝煩地揮了揮手,道:「搜,去搜,愛怎麼搜就怎麼搜,愛搜哪兒就搜哪兒。」
趙樞只當他是不堪這幾日朝上朝下的輿論壓力而不得不妥協,說了幾句「陛下英明」之類的恭維話后,便傳令衛尉所的衛士去搜查長樂宮東西寓所。
本以為做完此事便可以退朝了,誰知慕容泓忽道:「戶曹尚書何在?」
戶曹尚書胡書文出列道:「臣在。」
「昨日,朕一時興起要了盛京今年的科舉名單來看,結果,卻叫朕發現了一件有趣的事。一位被朕明令禁止終身不得入仕的學子的名字,居然出現在了這份科舉名單中。胡愛卿,你能給朕解釋解釋這是怎麼一回事嗎?」慕容泓笑意微微地問。
胡書文略想了想,拱手問道:「陛下所說的那位學子,可是張仁遠?」
慕容泓道:「看起來胡愛卿記得此人。」
胡書文道:「回陛下,此人是昨日上午剛添進今年的科舉名單的,因為京兆府尹蔡大人派人來告知微臣,當初抓張仁遠乃是錯抓,他並非去太尉府前鬧事的學子之一。這禁止科考的名單本來就是從京兆府那邊遞到微臣手中的,既然蔡大人特意著人來澄清此事,微臣也只能將張仁遠的名字從禁止科考的人員名單中剔除。因其原先就在今年的科舉名單之中,是以微臣便恢復了他的參考資格。」
「蔡愛卿,為何時隔近兩個月,你才發現這個張仁遠乃是錯抓?」慕容泓揚起目光看向蔡和。
蔡和見這件事這麼快就被皇帝發覺,心中一陣不安,出列道:「稟陛下,微臣本來也沒發覺錯抓了這張仁遠,是前兩日張仁遠帶著太尉府的家僕與鍾羨鍾公子的證詞來京兆府找微臣說道此事,微臣才知道的。」
鍾慕白側過臉瞥了蔡和一眼。
「看來要知真相,需得傳喚太尉公子了。這樣吧,丞相,此事還是交由你去調查。時隔兩個月才發現自己被錯抓,簡直是笑話。丞相,這事看起來並不算複雜,明日早朝能給朕一個說法吧?」慕容泓問趙樞。
趙樞俯首道:「臣儘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