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2.認真地去愛
過了幾天, 宣政殿上。
「孔錫病故?得的什麼病?」孔錫是朝廷派去兗州的新知州,驀然聽聞他死了, 慕容泓一時有些不能理解。雖說這個孔錫名義上是經過廷議由眾臣一致同意挑選出來的,但若非與趙樞是一黨,他焉能被指派上任?結果去了兗州不過數月便暴病而亡, 真乃意外么?
「回陛下, 自立夏后兗州西南有三個郡至今不曾降過雨, 旱情嚴重。孔錫關心民生親赴察看,誰知酷暑炎炎火傘高張, 孔錫他中了暑熱,遷延了幾日便不幸亡故了。」趙樞稟道。
「原來如此。」慕容泓收回目光沉默了片刻,對趙樞道:「看來兗州這塊風水寶地,一般的知州還真壓它不住。眼下朝廷正在用人之際, 兗州既然已奪兩任知州之性命, 依朕之見,暫時便不要再派知州過去了, 待今年科舉之後再說吧。」
「那兗州民政……」
「讓趙王自己拿主意,他覺得誰能替他管好民政,便讓誰先頂上就是了。」慕容泓道。
「陛下, 臣以為此先例不可開。若是給兗州開了此先例,其他各州有樣學樣如法炮製又該如何?」鍾慕白道。
慕容泓微笑, 道:「太尉無需多慮, 也不是人人都能有此運氣, 得與贏燁比鄰而居。」
趙樞聞言, 抬眸看向龍椅上的少年帝王。
慕容泓溫和道:「丞相你說是吧?」
趙樞拱手道:「陛下所言甚是,能為陛下抵禦賊寇,是趙王之幸。」
下朝後,趙樞回到丞相府,在後院廂房內見到了孟槐序。
前一陣子因著陶之的頭顱和陶夭的頭髮被送至荊州,贏燁急怒之下決定親自帶人來盛京營救陶夭。得知這個消息之後孟槐序著實嚇了一跳,連夜趕回荊州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勸住了贏燁,這才剛回到盛京沒幾天。
趙樞心情不佳,悶坐不語。
待僕人上過茶后,孟槐序屏退僕人,在趙樞對面坐下,道:「劉璋其人驕橫跋扈剛愎自用,其長子劉光裕殘忍暴虐驕奢淫逸,且有萬夫不當之勇。這父子二人,都不是能受您控制之人。孔錫之死,便是鐵證。當他們認為您於他們並沒有多大幫助時,您的人在兗州,就成了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不除不快。」
「我已經答應鄭通會以皇后之位彌補懷之焱之失,他們還有什麼不滿意?」趙樞握著拳道。
「官場之中兩方結盟,誰主動,誰便落了下乘。」孟槐序道。
這個道理,趙樞自是明白的。只是當初雲州一案,他實在是沒料到十六歲的慕容泓竟然寧願壯士斷腕般一連分封七王,也不肯正面應對此事。以至於一步錯步步錯,如今這朝堂局勢,再不是他一手能左右的了。
「那以先生之見,該當如何呢?」近半年來先是端王遇刺一案遲遲未破,再是鍾慕白屢屢與他撕破臉皮,接下來劉璋殺顧淵,漕運一事引起新舊兩派勢力爭執不下,月前張仁遠一案又再次讓他陷入進退維谷之境。這一連番的變故真是讓他應接不暇身心俱疲,是故雖知這孟槐序所出之策多是劍走偏鋒,他還是想聽一聽他的想法。
「很簡單,借刀殺人。」孟槐序道。
趙樞一怔,抬眸看他。
「劉璋如此挑釁,丞相若不還以顏色,待鄭家之女成為皇后,這鄭家的人,恐怕就要踩到丞相您頭上來了。依老朽之見,一,若是鄭家不就此事來向丞相賠罪,丞相決不能讓鄭家之女成為皇后。二,在皇帝親政之前,不要再往兗州派知州。一定要等到明年殿試之後,讓皇帝派鍾羨去兗州。」
趙樞一想,派鍾羨去兗州做知州,若是劉璋敢動鍾羨,就會與鍾慕白結仇,若是不動鍾羨,他就無法如此刻一般將兗州完全掌握在他的控制之下。兩虎相爭必有一傷,鍾慕白與劉璋無論誰落敗,他都樂見其成。
最好的結果是鍾羨也死在兗州,鍾慕白與劉璋斗得兩敗俱傷后,轉而又將矛頭對準派鍾羨去兗州的慕容泓,只是……
「慕容泓很精明,我們能想到的,他未必想不到。更何況,就算鍾羨得中狀元,以他的資歷,還遠夠不上做知州的標準,即便到時候慕容泓真想派他去,鍾慕白也完全可以用這個理由駁回慕容泓的提議。」趙樞道。
「派鍾羨去兗州,不一定是要他去做知州,可以先從推行軍田制的小官做起嘛。至於說服皇帝做這個決定的事,就不用丞相操心了。」孟槐序胸有成竹道。
趙樞眼神微動,問:「先生是指無囂和尚?慕容泓真有這般器重他?」
孟槐序道:「就目前來看,是這樣的。」
趙樞心定了下來。若是這樣,此事倒的確可以好生籌謀一番。
太倉令尹昆回到家中,他的夫人吳氏迎上來從他手中接走官帽,關切地問:「老爺,怎麼看您心事重重的?」
尹昆拿著丫鬟遞來的冷水帕子擦了把汗涔涔的臉,屏退下人,在桌旁坐下道:「這朝上真是無一日安寧,我有預感,待到陛下親政之後,只恐會有一番腥風血雨。說實話,為夫已生掛冠求去之意。」
吳氏將官帽妥當地安置好,過來一邊幫他打著扇子一般道:「老爺,您不過就是個太倉令,便真有腥風血雨,應當也波及不到您吧。」
「為夫這個太倉令雖是不足掛齒,但所在的大司農寺卻乃是非之地。眼下正是多事之秋,怕只怕,覆巢之下,無有完卵。」尹昆道。
這時尹昆的嫡幺女尹蕙帶著丫鬟端著兩盞剛做好的冰鎮綠豆湯行至門外,尹蕙正要敲門,便聽屋裡母親吳氏道:「老爺若執意要辭官,夫唱婦隨,我自然是聽老爺的。可是,老爺,您能否等到國喪期后,待佩蘭(尹蕙的小名)的婚事有了著落之後,再辭官呢?」
尹蕙當即從身後丫鬟手中接過托盤,揮手讓丫鬟離開。
房裡尹昆道:「說起佩蘭,為夫想著,還是不要讓她去參加宮裡的選秀了。」
門外尹蕙端著托盤的手指猛然發緊。
「不讓蕙娘去參加選秀,為何?」吳氏驚詫。
「為夫本就官微言輕,護不得她在宮中周全。如今為夫既有辭官之意,咱們一家遲早是要回老家去的,如若她被選上了,一個人在宮中無依無靠孤苦伶仃的,豈不可憐?」尹昆道。
「可是,過了年蕙娘都十八了,被國喪耽誤的這兩年,因念著以您的官位她有資格去選秀,家中也未曾為她尋摸人家。如今您忽然說不讓她去選秀了,這豈非真正把她給耽擱了?再者說,好端端的您以什麼理由不讓她去選秀?」
「往上報個『有疾』便是了。你放心,國喪三年,為此耽擱了婚事的也不只是蕙娘一個,慢慢尋摸,終歸還是能尋摸著合適的人家的。」
「什麼?有疾?若以這個理由拒選,外頭人卻當了真,這讓我還如何去為她尋摸人家?這絕不可以。」吳氏急了起來。
「哎呀,我說你怎麼就……」
尹昆話說一半,有人敲門。他忙停住話頭,道:「進來。」
尹蕙推門進去,向兩人行禮:「爹,娘。」
吳氏看著她手中托盤與曬得粉紅的臉,嗔怪道:「這大熱天的,怎麼這時候過來了,還連傘都不打?」
尹蕙笑道:「是下人說爹下朝了,可巧女兒吩咐廚房做的冰鎮綠豆湯也做好了,便親自送來讓爹娘解解暑。」她一邊說一邊將兩盞湯奉到二老手中。
吳氏見自家女兒這般乖巧懂事,再思及尹昆方才的話,一時悲從心來,忍不住放下湯盞抽出帕子來拭淚。
尹昆剛喝了一口湯,見吳氏哭了,蹙眉道:「哎呀,我說你好端端的又哭什麼?」
尹蕙忽退後兩步,朝著吳氏跪下道:「都怨女兒不孝,不能為爺娘分憂,反倒讓爺娘為女兒之事操心難過。」
吳氏哭聲一止,看著尹蕙遲疑道:「蕙娘,你……」
尹蕙低著頭道:「適才來時,女兒無意間在門外聽到了爺娘的對話,女兒不是存心要聽的,請爹娘勿怪。」她調轉方向跪在尹昆面前仰頭道:「爹,女兒有一事求您。」
「何事?」
「請您准許女兒進宮參加選秀。」尹蕙求道。
尹昆道:「蕙娘,你怎麼就不明白爹的一番苦心呢?」
「女兒明白。但爹娘有憐子之心,女兒亦有孝順之意。爹一向為官清廉忠君愛國,但女兒沒病,您以『有疾』為名讓女兒拒選,若是被人發覺,便是欺君之罪,女兒怎忍心爹為了我犯下如此大罪?您就讓女兒進宮選秀吧,若是女兒選不上,爹既不用欺君,也不用為女兒擔心了。若是女兒被選上了,女兒自幼承蒙爹娘教導,目不視惡色耳不聽淫聲口不出傲言,在宮中必然也能謹言慎行與人為善,就算不能光曜門楣,定也不會為自己、為父兄招致禍端,爹娘亦盡可放心。此乃女兒肺腑之言,求爹娘成全。」尹蕙叩首道。
尹昆聞言,與吳氏對視一眼,後者也目露乞求。
尹昆嘆了口氣,無奈道:「好罷。」
長樂宮甘露殿通往西寓所的路上,長安打著把傘匆匆而行。
「安公公。」道旁忽傳來一聲喚。
她停步回身,發現劉光初正一身狼狽地站在道旁的樹蔭底下。
「劉公子,」長安收起傘走過去,見他一身上好的淡藍色錦衫肩上胸前都是大塊大塊的污漬,頓時面帶驚詫地問道「您這是怎麼了?怎麼弄成這樣?」
「我好心好意來給她送冰鎮西瓜,她卻將西瓜扔我一身。」劉光初憤憤不平道。
長安心知這個「她」是指嘉容,當即道:「不會吧?嘉容的性子雜家還是有一定了解的,那樣嫻靜溫柔的女子,怎會做出如此粗暴之舉?」她懷疑地瞥劉光初一眼,湊過去低聲問:「劉公子,您該不是對她動手動腳了吧?」
劉光初原本就被暑氣熏紅了的臉聞言變得更紅,道:「我沒有。」
「那就是出言調戲了?」
「沒有。」
「真沒有?」
「我……我不過就說了句讓她不要等著贏燁。贏燁那個逆賊早晚被我爹給滅了,就算等到最後,也不過是一具屍體罷了。我這是真話啊。」劉光初道。
長安:「……」
「你說她是不是傻,放著好好的人生不要,卻寧願為個逆賊賠上一生?」劉光初情緒又激動起來。
長安看著他,心中冷笑:和你在一起就算好好的人生?和贏燁比起來,你在嘉容心裡連個屁都不算好么?
「劉公子,這凡是美女啊,她都脾氣大。像嘉容這般國色天香的,脾氣自然就更大了,您若想與她相處,只能順著她的想法來說話行事。哎喲,看看您這一身,若是叫陛下瞧見又要怪奴才伺候不周了,您快回去換了吧。嘉容那邊雜家替您去做工作,讓她今後對您客氣一點。」長安沒什麼心思與他廢話,催著他回去換衣服。
劉光初道:「也好。方才我氣壞了,可能嚇到了她,你替我好生勸她,下次我再帶著禮物來向她賠罪。」
長安笑眯眯道:「好的好的,您就放心吧。」
目送劉光初離開后,長安一溜煙跑到嘉容房裡。嘉容正趴在桌上哭著呢,身邊一位宮女大約沒能勸住她,無奈地坐在一旁看著她哭。
長安沖那宮女使個眼色,宮女乖覺地出去將門帶上。
「好啦,別哭了,我找人揍他幫你出氣可好?」長安在桌旁坐下,自己倒了杯水喝了。
嘉容抬起頭來,兩隻眼睛紅得兔子一般,抽抽噎噎地問:「真的?」
「比珍珠還真!」長安一本正經道。
嘉容見她一臉嚴肅,那雙亮晶晶的眼珠子卻不老實地滑來滑去,頓時破涕為笑。她拿帕子輕掖著隱隱澀痛的眼角道:「那個劉光初雖是討厭,可是你不是說過他是陛下的客人么?要不還是算了,不要為了這樣一個人,連累你被陛下責罰。」
「我又不親自動手,陛下責罰我什麼?放心,保管打得他人頭豬腦媽都不認。」長安道。
安慰好嘉容傻白甜,又是傍晚了。今晚長安值夜,她回東寓所洗髮沐浴后,出門時見一長臉太監從郭晴林房中出來。
那太監長安見過幾次,不是長樂宮的,長安猜測他應該就是郭晴林下面負責收集消息的。
那太監一抬頭髮現長安看著他,轉身就往東寓所外走去。
長安目光往郭晴林的房門與窗口掃視一圈,回身鎖了門,慢悠悠地往甘露殿去了。
慕容泓剛好給愛魚剪完指甲,見長安來了,對她招招手道:「過來。」
「陛下有何吩咐?」長安湊過去問。
「把手伸出來。」慕容泓道。
長安伸手。
慕容泓拈起她細細的指尖看了一眼,道:「指甲該剪了。」正好剪刀還未離手,直接就湊了過來。
長安:「……!」
縮回手,她道:「陛下,讓奴才自己來吧。」不管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從她記事起就不曾有人為她剪過指甲,她可不想慕容泓以這種形式被她銘記於心。
慕容泓雙手搭在膝上看著她。
想起自己與他的賭約,長安有些心虛地清了清嗓子,賠笑道:「陛下,您真的不必這樣……體貼入微的。」
「招架不住么?那不妨現在就認輸?」慕容泓挑釁道。
長安:「……」她側過臉,乖乖把手遞了過去。
指尖被人輕輕捏住,指腹邊緣傳來金屬的冰涼觸感,力度卻又輕柔得幾乎讓人發癢。
這感覺太奇怪了,長安心想。
慕容泓剪指甲的方式與長安不同,長安剪指甲喜歡一剪刀一剪刀地剪,一個指甲一般要三剪刀才能剪好。
慕容泓卻是從開頭一點一點往末尾剪,直到最後一下剪刀合攏,那圓弧形的指甲才會完整地掉下來。
剪到左手的尾指時,長安忍不住回過臉來看了他一眼。
十七歲的少年垂著長而密的睫毛神情專註,彷彿她指尖上棲息著蝴蝶一般,連氣息都控制得舒緩勻長。
他坐在窗邊,最後一縷霞光從遙遠的宮牆那頭灑過來,本是很鮮艷的顏色,落到他身上卻不知為何變得淡雅了。
淡極始知花更艷。
看著此刻靜坐在霞光餘暉中給她剪指甲的慕容泓,長安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俄羅斯畫家Sergueê Toutounov的田園風景畫,不管用了多少鮮艷的色彩,不管畫面如何斑斕多姿,傳遞給人的感覺,卻永遠是令人難忘的安靜和美麗。
長安享受著此刻的安靜和美麗,心底,卻有一絲悔意悄悄冒出頭來。
她不該與他打這個賭的。
當他在她對自己未來人生的規劃中從來都只是個NPC時,和她談愛情,他哪有半分勝算?
她知道他不是那種容易放棄的人,所以這個賭約的終極目的也不過是為了讓他懂得剋制,讓他在移情別戀之前,將對她的明戀轉為暗戀,不要給她的生活帶來困擾而已。
上輩子遊戲歡場的經驗讓她有充分的自信對一個還有半年就要結婚的男人做到完全不動心。
可是,他很認真,真的很認真。這是一種她從未見過的,甚至不帶任何功利性的認真。彷彿他做這一切都只是為了離她更近一些,對她再好一些一般。
這種和風細雨潤物無聲般的好,說實話,她真的有點……招架不住。
不去想喜不喜歡,但她真的感動了。也正因為這份感動,所以才內疚。
她可以想象出當慕容淵還活著時,慕容泓是怎樣的一個男孩子。膽小敏感,溫和細緻,用現代的標準來衡量,或許還有點娘。就如他此刻展現在她面前的一般。
那次在雪浪亭,他之所以不顧性命地返回來救她,是不是因為,她能給他如親人一般的安全和親近感呢?讓他在只有她與他的世界里做回原來那個不強大不複雜,卻足夠真實的他。
若是她終將退出這個世界,這樣安靜美麗的慕容泓,是不是也會隨著這個世界的崩塌而永遠消失呢?
想起來有些可惜,但這座皇宮,這個天下,需要的是一個強大冷血的慕容泓。
她與他共建的這個世界,於他而言不過就是個美麗的夢境,對他並無半分裨益。
他的感情是純潔而真摯的,對於這一點,她從不懷疑,也很感激。
但,對她來說,與他兩情相悅並非回報這份感情的最好方式。皇權未穩,天下未平,他需要有人為他衝鋒陷陣,需要有人為他浴血千里。
而她願意為他成為這樣一個人,卻無關風月,更無關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