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2.人情債
豐樂樓發生命案, 趙合的生辰宴只得草草結束,所有前來參加宴會並與劉瞻有過接觸的人都被帶走問話。姚景硯與狄淳看完熱鬧, 也辭別鍾羨與長安各自回家,鍾羨與長安功成身退,慢悠悠地走在街上。
這深秋的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十分舒服, 長安抬起臉眯著眼, 若無其事地問:「文和, 這街上都有些什麼店鋪,你知道嗎?」
長安說這話時兩人正好走到一座牌坊下面, 鍾羨忽然扣住她的手腕將她拽到牌坊下的石獅子旁邊,將她困在他與牌坊基座之間,低聲問:「為什麼殺人?你知道了他們替考之事,那麼只要將此事揭露出來就可以了, 為什麼一定要殺人?」
「揭露出來, 然後呢?」長安不答反問。
「收集證據,抓人, 審訊……」
長安無奈地別過臉看了眼遠處,又回過頭來看著鍾羨道:「收集證據?怎麼收集?叫誰收集?京兆府?京兆府尹是丞相的人,你確定此事最後不會演變為丞相與世家之間的一場權勢交易么?或者你可以叫你父親插手, 能藉此事打擊整個文官集團與世家勢力,想必你父親很願意去做的。可若是他們聽到風聲棄卒保車然後再反咬你父親一口呢?」
「大部分赴宴的人都看到鄭道晗與劉瞻一起離開了, 豐樂樓的傳菜侍者親眼目睹了鄭道晗與劉瞻一起上了四樓。鄭道晗因替考之事與劉瞻發生爭執並且毆打了他, 劉瞻手裡那枚香囊是從鄭道晗身上掉下來的, 這一切的一切都讓鄭道晗辯無可辯。他會被抓, 被刑訊,不是因為替考,而是因為殺人。但是,他為什麼要殺劉瞻呢?他們相識,並且關係不錯,否則他也不會讓劉瞻幫他去找代筆之人。只要深挖殺人動機,替考之事便會浮出水面。沒有人需要為此事付出不必要的代價,你,你父親,所有不願意輕縱此事之人,包括陛下,都不需要,只除了劉瞻。」長安看著鍾羨的眼睛,「你若覺得他罪不至死,覺得我亂殺無辜,我認。但我絕不會認錯。我犯法了,但我沒有做錯。」
鍾羨的眼神明顯地痛苦起來。
「其實你心裡都明白的,所以,為何會有此一問?」長安問他。
鍾羨將目光從她臉上移開,下頜緊繃地看向別處,不說話。
長安垂下眼瞼,道:「我說過的,我們不適合做朋友。」
「根本不是這個問題。」鍾羨忽然道,「我只是覺得……為什麼總是你?為什麼這樣的事總是你在做?豐樂樓里那麼多人,但凡只要有一個人看到你進過那個房間,你就會……」就會死的。
「我就會連累你。」長安面色平靜地接過他的話,「我不會連累到陛下,但是會連累你。」如果她被抓了,女子身份一定會被揭穿。她自然不會主動供述她就是慕容泓身邊的太監長安,而鍾羨在知道她是女子后,以他的為人,也會竭盡全力撇清她和太監長安之間關係,那麼一切的責任,他只能自己擔下。
在動手的時候,長安就想到了這一點。
但是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所以,她寧願冒著將自己和鍾羨都折進去的危險,也要動手。
鍾羨沉默了。
「所以,別同情我,別為我感到心有餘悸,我故意的,我本就是專門做這種事情的人。你看到的只是我袖口上的一點紅,你沒看到我身上其實就像你這件錦袍一樣,早已是大片大片的紅色了。所以,我真的不在乎多這一點紅色。我沒有家人了無牽挂,每多活一天,都像撿到兩個半天,即便犯了事,也不過一死而已。你是我唯一的朋友,然而除了連累你,我卻不能為你做更多,我這樣的人,本來就不配有朋友。」長安道。
「是我的錯。」鍾羨忽道。
長安疑慮地看著他。
「當年,我若是在你摔在我馬下之時就帶你離開,你不會變成這樣。」
長安笑,道:「那時你那般討厭我,又怎會帶我離開?你沒必要為我感到不值得,真的,說到底,我們的奮鬥目標其實是一樣的,殊途同歸而已。不同只在於,你學問比我好,格局比我大,你會是陛下的能臣良將。而我,說好聽一點是他的良弓,說難聽一點便是他的走狗。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這個結局從我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經註定,到哪兒都逃不脫的。」
「別說了。」鍾羨側過身去,單手支在石獅上,閉目垂首,「我難過。」
長安:「……」
鍾羨努力平復了情緒,復又回身看著長安道:「回宮后你好好獃著,不要再輕易冒險,我必不會讓你承受那樣的結局。」
「我做不到。」長安道。
鍾羨凝眉,問:「為什麼?你無父無母,也不可能娶妻生子,以你的聰明才智,就算安安分分做個內侍,也不過得太差。你做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麼?」
為什麼?為了慕容泓,為了九千歲,為了……現在甘願捨棄,而將來也許又會需要的自由。
「為了這個。」她給鍾羨的答案,卻是從自己懷裡掏出來的一沓銀票。
「不管是為官還是做太監,老實本分都是掙不著銀子的。喏,這些都是通過歪門邪道得來的。陛下為何會容忍我在他眼皮子底下撈錢?因為我比他的其他奴才做得多,做得好,就是這麼回事。人要想得到點什麼,總得先失去點什麼。」長安道。
她坦誠得讓鍾羨無話可說。
長安將銀票塞回懷中,默了一下,道:「鍾羨,今天算我欠你的。我不知道什麼時候能還,但我會記得我欠你的。」
傍晚,甘露殿內殿,慕容泓猛的回過神來,發現夕陽都照到桌角了。
他放下一下午都沒看進去幾頁的書,從椅子上站起來,回身來到窗邊。
夕陽已經被殿檐和樹木分割得只剩下窄窄的一束,照在他的臉上好溫暖。
他微微仰起頭閉上眼,只覺除了臉上這一點溫暖外,全身上下都似泡在冷水中一般涼浸浸的。又或者,因為別處都涼浸浸的,所以才顯得臉上照著陽光的地方格外溫暖,而事實上,也並沒有他感受到的這般溫暖。
「長安回來了嗎?」忍了一下午了,他終於還是忍不住問出了這句話。
侍立在書桌旁的長福老實道:「回陛下,奴才方才進來的時候,他還不曾回來。」
慕容泓伸手關上窗,將那縷溫暖的夕陽阻隔在外,道:「傳膳,朕餓了。」
長安趕在宮門落鎖前終是回了宮,回寓所洗去一身的風塵,她拿了帶給慕容泓的禮物來到甘露殿。
進門的時候恰看到長福端了個空茶盞從內殿出來。
「陛下在做什麼?」長安低聲問長福。
「在寫字呢。安哥你要是沒什麼事還是別進去吧,我看陛下今天似乎心情不太好,晚膳前還問起你呢。」長福將長安扯到一旁,更加低聲道。
「問我什麼?」
「問你有沒有回宮。」
長安瞭然,拍拍長福的肩示意他不必擔心,自己進了內殿。
「奴才拜見陛下。」長安行禮。
乍聞她的聲音,慕容泓手一抖,一個字寫糊了。
他強忍著沒抬頭,繼續往下寫,口中淡淡道:「回來了。」
「是,謝陛下放奴才一天假,奴才給陛下帶了一個禮物。」長安說著,便湊到書桌前去。
慕容泓見她突然過來,唯恐被她看到自己寫糊的那個字知道自己方才情緒波動了,於是本能地拿過一旁寫好的紙張往正在寫的那張紙上一蓋。
長安:「……」
慕容泓:「……」欲蓋彌彰了。
「陛下,寫情詩呢?」長安賊兮兮地問。
慕容泓雙頰一粉,綳著臉道:「不該你管的不要管。」
「是!」長安從身後拿出一排捏麵人,往慕容泓的書桌上一放,一副討好的模樣。
長條形帶有孔洞的木塊上插著十二支細細的竹籤子,每個簽子上都插著一個色彩鮮艷栩栩如生的面人。
「這是什麼東西?」慕容泓自小喜歡這些精緻好看的市井之物,看到這排麵人兒時,他心中其實就開始隱隱雀躍了,卻還是裝著無動於衷地問。
「回陛下,這是油麵糖蜜捏成的面人,店家說可以吃呢,不過奴才覺得就這麼放著看看也挺好的。」長安道。
慕容泓不屑地哼了一聲,道:「幼稚!」
長安人精似的,見慕容泓臉上表現得不屑,那黏在面人身上的目光卻似熱的拔絲地瓜一般,硬扯開的話都要牽出絲來了,哪還有什麼不明白。
她覺著吧,這口是心非就是種病,得治!
「既然陛下不喜歡,那奴才還是送給長福他們吧。」長安作勢要拿回面人。
慕容泓眼疾手快地按住木塊另一端,瞪著長安道:「送出手的東西還有收回之理?」
長安道:「可是陛下若是不喜歡,放著不也是礙您的眼么?」
「看在你大老遠從宮外帶回來的份上,朕可以勉為其難地收下。」說這話的時候,慕容泓可是一點都不臉紅。
長安跟他搶。
慕容泓不客氣地一巴掌打開長安的手,隨即又皺著眉頭聞了聞自己的手,問:「今天出去吃螃蟹了?一股子蟹味,回來就不知道好好洗洗!」
長安:「……」你丫真是狗鼻子吧,姐都洗兩遍了好不好?
「不可能!今天的蟹都是鍾羨給剝的,奴才一根手指都沒動,只動了嘴而已,手上怎可能有蟹味?」她話說一半,忽似想起什麼一般,忙訕訕地移開目光,道「奴才再去洗洗。」說著一溜煙地出了內殿。
慕容泓瞬間就不平靜了。鍾羨給她剝蟹?然後她明明沒動手,手上卻有蟹味。這說明什麼?她和鍾羨牽手了?
他氣得抓起那排面人就要扔,但幾番嘗試終究捨不得,最後見那面人中有一白衣公子身材修長風度翩翩的,看著特像鍾羨。他拔下那枚竹籤就將那面人的頭給咬了下來,還沒嚼又覺著噁心,忙去角落裡找了渣斗將面人的頭吐了出來,抱著渣斗往地上一坐,無奈而絕望地暗思:「慕容泓,你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