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5.陳若霖
六月十一, 趙合帶了兩名蹴鞠伎來求見慕容泓。
「你不來,我還以為你忘了此事。」慕容泓站在甘露殿前, 一邊看著那兩名蹴鞠伎在階下表演球技一邊對趙合道。
趙合解釋道:「蹴鞠伎好找,但是要找家世清白來歷清楚的卻難,那些練球的女子, 多的是自幼被人拐賣的, 身世來歷不清楚不說, 品性也堪憂。這不,尋摸了兩個多月才尋摸到這兩個人, 父母俱在家世清白,最關鍵的是這兩人仍是完璧之身,不怕她們帶壞後宮的娘娘們。」
慕容泓聞言,斜睨趙合一眼。
前些日子太后見慕容泓不大去後宮, 將他叫去說皇帝的子嗣也是國之根本, 不可輕忽,要他別整天只顧著忙於朝政, 也要讓後宮雨露均沾才行。
慕容泓回了句「眼下朝中事多,朕力有不逮,待過陣子清閑下來再說吧」, 如今聽趙合這言外之意,他的這句話怕是已經流傳到宮外去了。
趙合其人也不是笨得無可救藥, 被慕容泓這麼一睨, 頓覺自己多嘴, 忙訕笑著轉移話題道:「陛下, 聽聞安公公犯錯被您罰去給先帝守陵,這都兩個多月了,還未罰完么?」
「怎麼,你找他有事?」慕容泓問。
趙合道:「我能找他有什麼事?只不過,這長樂宮沒了安公公,總覺得好像少了點什麼似的。我這個難得進宮的人尚且如此覺得,想必陛下定然感觸更深。若安公公犯的不是什麼不可饒恕之大錯,我能否託大為他求個情?求陛下念在他往日的好處上,且饒他這回?」
趙合有此求情之舉,倒不是因為他和長安的關係有多好,只是為了他和嘉容這事,前面他已花了那許多銀子和精力下去,若是長安就這般一去不回,這一切不都泡湯了么。
慕容泓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道:「倒不意你與長安的交情如此之好。」
趙合聞言一怔。
這時褚翔從紫宸門那邊大步而來,到了殿前對慕容泓行禮道:「陛下,微臣有事奏報。」
「嗯。」慕容泓轉身往殿內走。
他方才那句話趙合越品越覺著不對勁兒,於是忙道:「既然陛下有事要忙,那我就先回去了。」
慕容泓停步轉身,對他道:「不忙,今日是你姐姐生辰,待會兒一起用過午膳你再回去。你可先將這兩名蹴鞠伎帶去給你姐姐瞧瞧。」
趙合聽他的語氣不像是動了氣,內心稍安,答應著帶人走了。
慕容泓與褚翔來到內殿,屏退宮人,褚翔呈上一封密信,道:「陛下,這是今天上午剛收到的。」
慕容泓檢查一下信封上的火漆圖案,見無異樣,才拆開信封抽出信紙來。
並不是好消息。
雲州之戰,潭州這邊舉步維艱,福州那邊自發兵后卻是連奪了兩座中級城池,猶如一把尖刀般,瞬間就將雲州這塊大餅劃了一塊出去。
當初得知他以攻下之城池皆為福州之領地的條件要求福州參戰,朝中便有半數朝臣反對,認為此舉將壯大福州的地盤和實力,最終形成尾大不掉之勢,無異於飲鴆止渴。
這一戰況若是以軍報的形式發到盛京,只怕大臣們反對福州向雲州用兵的奏摺又要堆滿他的御案了。
「陳若霖。」慕容泓默念了一遍福州那邊的主將名字,對褚翔道「去查一查這個人,朕要他最詳細的資料。」
「陛下,此人之前我們已經調查過了,他是福王陳寶琛的庶子之一。」褚翔道。
「哦?為何朕對這個名字毫無印象?」慕容泓眉頭輕輕蹙起。
褚翔道:「因福王妻妾成群,嫡子庶子加起來共有二十幾個之多,所以當初奉陛下之命調查陳氏家族時,也只揀了受福王看重的以及外祖家有實力的嫡庶子的情況呈與陛下看了,這個陳若霖,並不在此列。」
慕容泓思慮道:「也就是說,此番福王派了一位既不受他重視,母家又沒背景的庶子去替他攻城掠地了。這麼做的意義何在?」
「陛下有所不知,自前朝建國到如今,足足近兩百年的時間裡,這個陳氏家族一直偏安一隅,從未參加過任何戰事。長久的安定已經改變了他們的觀念,在福州上層世族的眼裡,這帶兵打仗攻城掠地已經不是一件可以光耀門楣揚名立萬的體面之事了,而是一件隨時可能掉腦袋的吃力不討好之事。他們並不指望通過戰事來讓自己的生活過得更加富裕,所以您的那道旨意對他們來說,恐怕也是可有可無。既然是可有可無之事,自然是派可有可無之人去做。若是做好了,得利的依然是他們,若是做得不好,死的不過是可有可無之人罷了,不會傷筋動骨。」褚翔道。
慕容泓指點著信上陳若霖的名字,道:「照你這樣說來,這個人,其實是他們隨便挑選出來去送死的而已,並無什麼特殊之處?」
褚翔想了想,道:「若說此人有何特殊之處,恐怕也只有他的身世了。聽聞這個陳若霖的母親是一位遠渡重洋去福州謀生的色目人舞姬,陳若霖在外貌上肖似他母親,高鼻深目,頭髮捲曲,異於常人。在陳若霖還是孩童之時,他母親便丟下他跟著另一個去福州做生意的色目人跑了,福王視此事為奇恥大辱,所以非常不待見這個庶子。」
「一個不受自己父親待見的孩子,必然不會有機會接受多好的教育。第一次帶兵打仗便能取得如此戰果,這個陳若霖必是個有軍事天賦的。這樣的人若是福王不要,朕倒是十分願意接手。你再派人去多打聽打聽此人的情況。」慕容泓將信紙遞還給褚翔,道。
褚翔應諾。
看完了密信,慕容泓又處理幾份奏摺,無意間一抬眼看到不遠處多寶架上的那排糖人,神情一時又怔忪起來。
出了一會兒神后,他合上奏摺,帶著人去了后苑。
過了于飛橋,行經通往長秋宮與中心花園的岔道口時,慕容泓隱隱聽得花園方向傳來一句:「……你若撞了人,也叫奴婢替你道歉么?你若打破了旁人的東西,也叫奴婢替你賠么?既然不能,憑什麼你弄髒了我的鞋,卻要叫奴婢替你來擦?我今天就要你親自給我擦乾淨了。」是周信芳的聲音。
慕容泓停下來,吩咐一旁的長福:「去叫皇後過來。」
長福答應著一溜煙地小跑著去了。
慕容泓自己帶著張讓等人往通往花園那邊的道上走了幾步,遠遠地看著紫藤長廊上的那一小撥人。
正在被周信芳刁難的正是尹蕙,自從在選妃大典上和周信芳撞了華勝之後,這周信芳就似狗皮膏藥一般黏上了她,甩都甩不掉。招惹上這樣一個家世相貌恩寵樣樣勝過自己之人,尹蕙可說真真是束手無策。
周信芳見尹蕙漲紅了臉僵著不動,上前一步道:「怎麼?自己做的事自己不擔著,指望誰給你擔著呢?你要不願意給我擦,也行,跪到外頭太陽底下去,跪足一個時辰便可。」
尹蕙怔了怔,猛然抬起臉來,看著周信芳道:「周美人,無意間弄髒了你的鞋是我不對,但責罰後宮妃嬪是皇後娘娘才有的權力,你沒這個資格讓我罰跪。」
周信芳道:「我哪兒讓你罰跪了?我這不是讓你自己選嗎?你若不想跪,替我將鞋擦乾淨了便是,你若自己選擇去跪,又怎能說是我讓你罰跪呢?尹選侍,你這楚楚可憐的模樣在陛下面前或許好使,在我面前,可不好使。」
一旁的才人欒嫻聞得此言,便知周信芳此番發難恐是為了上次陛下去瓊雪樓用膳一事。她心中一時不忿起來,暗想:你周信芳都已經得了陛下臨幸了,旁人不過就陪陛下用了一次膳,你便如此容不下,可著在你眼裡陛下只能去你那兒不成?今日若由得你欺負尹蕙,他日我若得了陛下之幸,豈非也得看你臉色?
念至此,她便開口道:「周美人,此事認真說來,也不能全怪尹選侍。我們幾個在此蹴鞠,你長眼了,這鞠又不長眼,你非得往這兒湊,被鞠髒了鞋,倒把罪過一股腦兒往我們身上推,說到底,你若不自己湊過來,不也就沒這回事了么。」
周信芳聞言,甩著手絹道:「哎呀,在閨中就曾聽聞欒夫人乃女中豪傑馭夫有方,將堂堂虎賁中郎將的後院整治得那叫一個乾淨,別說妾室了,連個通房都沒有。想不到這欒夫人教出來的女兒倒是通融大度得很,還知道為自己的『好姐妹』強出頭。既然你與這尹選侍如此姐妹情深,你若願意替她幫我把鞋擦乾淨,我也不介意。」
欒嫻聽她話里話外分明說她母親潑辣悍妒,一時大怒,然不等她發作,一直縮在一旁不敢出聲的裴瀅忽然道:「陛下。」
周信芳等人聞言,順著她的目光回頭一看,果見慕容泓站在不遠處的樹蔭底下,膚白如玉眉目如畫,遠遠看去,恰似一尊精雕細刻巧奪天工的玉像一般。
雖然眾人入宮已有一段時日,但與慕容泓接觸的機會卻不多,是故並不了解慕容泓的脾性,眼見方才自己的表現都被慕容泓看在了眼裡,各自心裡不免都有些忐忑,忙低了頭下了紫藤走廊上前行禮。
恰此時趙宣宜與趙合一行也到了三岔路口,趙宣宜見慕容泓與周信芳等人在那邊,便對趙合道:「妃嬪在此,你需得避嫌,去于飛橋那頭等著吧。」
趙合往那邊瞄了一眼,見有兩個姿色還不錯的,但沒一個勝得過嘉容,便答應著興緻缺缺地直往後苑外頭走去。
趙宣宜來到慕容泓身邊,周信芳等人免不了又要給她再行一次禮。
「陛下,在與眾姐妹聊什麼呢?」趙宣宜笑容和煦地問。
慕容泓道:「皇後來得正好,這恰有一樁公案,朕旁聽了片刻,只覺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頭都大了。你快來給斷斷。」
「哦?不知是何公案?」趙宣宜目光投向周信芳尹蕙等人。
周信芳自知此事是自己理虧,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一旁的欒嫻卻不想讓她逃避,遂巨細靡遺地將事情向帝后複述一遍。
周信芳見她談及自己要尹蕙擦鞋時措辭對自己極為不利,忍不住辯解道:「妾並非有意刁難尹選侍,只是想讓她長個教訓罷了。這花園乃是賞花之地,非是蹴鞠之所,她們若常在這裡蹴鞠,將來萬一哪位嬪妃懷了龍種,來花園賞花被鞠砸了受了驚,豈非要釀成大禍?屆時,即便再嚴懲闖禍之人,只怕也挽不回陛下的損失,朝廷的損失了。」
趙宣宜聽罷,輕輕點頭道:「如此說來,倒也有幾分道理。陛下,依您所見呢?」
慕容泓道:「聽聞周美人侍奉太后甚是殷勤,平日里閑來無事便去長信宮聽太后教誨,斷不會是那恃寵而驕仗勢欺人之人。」
周信芳見慕容泓為她說話,心中不免一喜。
趙宣宜接話道:「陛下英明,妾也是這般想的。既如此,來人,將周美人與尹選侍的隨行宮人都押起來,送到掖庭局罪奴所去。」
隨行太監聞言,上來便拿人。
周信芳大驚失色,問趙宣宜:「皇後娘娘,為何要抓妾的宮人?」
趙宣宜道:「妹妹是知書達理之人,尹選侍無意中污了你的鞋,這些隨行宮人若是有點眼力見兒,便該第一時間替你把鞋擦乾淨了,如此,你與尹選侍便不會有這場爭端,更不會擾了陛下的耳目。尹選侍位分再低,那也是陛下的人,便是我,也斷不敢讓她親自為我擦鞋。既然陛下說了妹妹多受太后教誨,不會是仗勢欺人之人,妹妹就應當得起陛下的這番讚譽才是。如今妹妹意欲為這幾個宮人求情,莫不是打算自己領下這罪責?」
周信芳喉頭一噎,竟是無言以對。
趙宣宜揮揮手,那些宮人便被押了下去。
「小姐,小姐救我……」
周信芳的隨行裡頭有她從娘家帶來的自幼伺候她的侍婢,若非如此,她也不會有這般大的反應。如今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貼身侍婢被押走,她卻不能出手相救,一時心中也不知是悔是恨,只憋得眼圈兒都紅了。
「陛下,妾身如此處置,不知是否妥當。」趙宣宜回身問慕容泓。
慕容泓點頭道:「理應如此,回頭給周美人與尹選侍換上幾個得力的宮人伺候著,朕不希望這樣的事發生第二次。」
趙宣宜應諾。
慕容泓本來轉身欲走了,頓了頓,又回頭問欒嫻等人道:「何以不見陶行妹?平素你們不都是四人一起的么?」
欒嫻忙欠身道:「回陛下,陶美人今日身子不適,故而沒來。」
慕容泓看趙宣宜,趙宣宜道:「陛下請放心,太醫院的御醫已經來看過了,陶美人身子並無大礙,休息兩日便能好。」
慕容泓嗯了一聲,沒再多言。
帝后離開之後,周信芳與欒嫻也各自回去了,只尹蕙與裴瀅兩人一起慢慢往回走。
裴瀅將自己隨行的兩名宮女先遣回去,低聲對尹蕙道:「尹姐姐,皇後娘娘可真厲害啊,陛下不過就誇了周美人一句,她就能抓住話里的漏洞將周美人的隨行宮人都給打發了。雖然為顯公平將伺候你的人也一併打發了,但周美人那邊可是連自己的貼身侍婢都未能倖免,我看周美人氣得都快哭了。」
「你真覺得皇后厲害么?」尹蕙神情有些怔忪地問。
裴瀅驚道:「這還不厲害啊?你看她這事做的,這話說的,周美人和陛下都無話可說呢。」
尹蕙略略有些回過神來,低了頭道:「嗯,這麼想來,確實厲害。」不同於裴瀅的天真膚淺,她心裡明鏡兒似的,自然看得出這件事里厲害之人到底是誰?原以為他只是對她無情,可眼下看來,他對周美人之流也無多眷念,難不成真如戲文里說的一般,這天家帝王,原本就是無心無情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