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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0.除夕夜宴

  轉眼便是大年三十, 這日上午,紀晴桐一人坐在窗前, 表情木然地看著外頭那兩株開得如火如荼的臘梅, 眼神空洞滿心茫然。


  她曾恨透了殺她全家的劉光裕, 連帶的恨透了趙王, 趙王府的所有人。再沒想到有一天, 自己居然會住在趙王府內,而整個趙王府, 除了那個被送去盛京做質子的劉光初外,居然也會如她紀家一般,被人斬盡殺絕。


  她恨馮士齊, 馮家也已家破人亡。


  她恨彭繼善,安公子說會為她報仇,但其實自從劉光裕死了之後, 她對復仇一事已看得淡了, 因為她發現,仇人的死,並不能抹平她心中的傷痛,更不能讓她和弟弟的生活從此無憂。沒了這一隻魔掌,總還有下一隻魔掌在別處等著, 於他們這樣勢單力孤的人來說,總歸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罷了。


  事到如今, 她今後會怎樣她都無所謂, 可是行龍, 她希望行龍能有一條出路,能成家立業,把紀家的香火延續下去。但是出路在哪兒呢?他們無權無勢無依無靠甚至身無分文。


  行龍唯一的依靠是她,而她卻已被人糟蹋,即便願意捨身去換他的出路,這不潔之身,又有誰要呢?

  未出事前,她曾覺著安公子或許對她有些好感,可再見面,安公子卻說與她無親無故,為她報仇,也不過是因為他不想失信於人而已。撇得這般清,定是嫌棄她無疑了。待到行龍被救回,他們姐弟再無理由承他庇護,屆時,又該何去何從呢?


  想到絕望之處,紀晴桐忍不住潸然淚下。若知這張臉這般不祥,一早便該劃破了它的……


  這時耳邊忽傳來敲門聲,紀晴桐以為是房中伺候的丫鬟,忙擦乾眼淚,穩了穩情緒,道:「進來。」


  長安推開門,見紀晴桐獨坐在窗邊,清麗的側影透著一絲煢煢孑立般的落寞,沒回頭看她,她便故意清了清嗓子:「嗯哼!」


  紀晴桐回頭一看居然是長安,愣了一會兒才站起身,有些手足無措地訥訥道:「安公子……你怎麼來了?身子大好了?」


  「虛情假意,你若真的關心我的身子,何以半個月來一次都不去看我?」長安負著雙手慢悠悠地踱步過來,清亮有神的目光挑釁般瞟著紀晴桐道。


  這半個月來,她認真休養按時進補,革命的本錢養得差不多,精神頭自然也就回來了。


  「我……」紀晴桐被她一句話堵得啞口無言,有些難堪地低下頭去,貝齒咬上紅唇。


  她為何不去看望他?她何嘗不想去看望他?可是……以自己如今的身份往他跟前去湊,即便自己並未抱什麼非分之想,總也覺得有些不要臉似的。


  「難不成,是怪我還未將你弟弟救出?」長安走到她面前,發現自己居然比紀晴桐高一點,不由大為滿意,微微彎腰湊過臉去問。


  「不是。」紀晴桐怕他誤會,急忙否認,一抬頭才發現他的臉居然就湊在自己面前,距離近得讓她將他清雋的眉眼白皙的皮膚甚至左邊顴骨上那道淺淺的傷痕都一覽無餘,心頭一跳的同時雙頰便驟然發了燙。她下意識地後退一步想將兩人距離拉開,卻忘了她方才是坐在窗前的,身後便是凳子,於是一絆之下向後倒去。


  眼看那纖纖細腰就要磕到堅硬的窗欞上去,長安忙上前一步單手將她攔腰攬住,低眉側臉眸中帶笑。


  見自己的一個冒失舉動竟然讓事情演變成如今這般模樣,紀晴桐簡直羞愧欲死,心道寧願被窗欞狠狠磕痛了腰,也好過這般倒在他懷裡。


  長安自然看得出她的羞慚與難堪,於是扶她站穩后,很快便放了手,只道:「如果還會臉紅,就永遠不要自暴自棄。」


  紀晴桐一呆,抬眸看向長安。


  長安看著她道:「你要明白,你遭受了不幸,那不是你的錯。如果一個男人會因為你曾經蒙受的劫難而嫌棄你輕視你,那麼別說託付終身,你連一個眼神一句言辭都不必施捨給他,因為他不配。」


  紀晴桐聞言,喉間一哽鼻子一酸,那淚花便在微微發紅的眼眶中盈動起來。


  她淚眼迷濛地凝視著長安,問:「安公子,這是你的真心話嗎?」


  「如果是你問,那麼答案永遠是肯定的。」長安靈動的眸光中悄悄滲入一絲壞,在紀晴桐淚珠滾落的同時很是惡劣地補充道:「畢竟在美女面前,不會有哪個男人傻到自己承認自己口是心非。」


  紀晴桐原本正感動呢,被他這麼一補充表情再次一呆,一時分不清他說的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長安見她眼淚汪汪又一臉懵圈,便知自己把這姑娘給繞暈了,遂一笑問道:「待你弟弟回來,你們姐弟今後有何打算?」


  說起這個問題,紀晴桐的思緒頓時被岔開去。她拭了拭淚,在長安耐心的等待中遲疑了片刻,方鼓足勇氣道:「安公子,你、你需要丫鬟嗎?」


  長安失笑,問:「你想給我做丫鬟?」


  紀晴桐點點頭,生怕他拒絕一般著急地推銷自己:「雖然我以前沒有伺候過什麼人,但只要安公子你不嫌棄,我什麼都可以學的,做最低等的丫鬟就可以,只要、只要你能給我們姐弟一個容身之所。」


  「那絕對不行。」她話音方落,長安便不假思索地直接給拒絕了。


  紀晴桐見他拒絕得這般不留餘地,不由一陣無地自容,含淚低下頭去。


  「你若願意跟著我,只能做我的義妹,丫鬟絕對不行。你要明白,身份低微再加上美色驚人,那便等同於在額頭上刻下了五個大字——快來欺負我。雖則你即便是做我的丫鬟一般來說也不會有人敢欺負你,但想必你也不願意時刻處於被人覬覦的目光之中吧?」長安含笑道。


  不過才交談了幾句,紀晴桐的心情卻已起起伏伏了數回,為免更加失態,她不敢再跟著長安的話走,定了定神看著長安道:「安公子,你若不願,直言便可,請不要……不要這樣戲弄於我。」


  「你不信我?」長安問。


  紀晴桐不語。她覺得自己在冒險,可若此刻回答「信」這樣毫無根據的話,豈非前後矛盾,顯得更為愚蠢?


  「那就對了。」長安被質疑,卻似乎毫無不悅之意,她道:「一個女人要想知道一個男人對你到底好不好,第一件事,就是應該堵上耳朵,睜開眼睛,不要去聽他怎麼說,你得看他怎麼做。縱是盛世,也沒那麼多的一見鍾情矢志不渝,何況是在這亂世。」


  「亂世?」紀晴桐無意識地跟著她重複。


  「怎麼?你覺得這世道不亂?大龑雖已建朝,但皇權虛弱藩鎮割據,藩王們在自己的轄地呼風喚雨隻手遮天,於百姓而言,這情狀,與當初未曾建立龑朝之時,又有何區別?」長安不答反問。


  「安公子,請恕我冒昧,請問你到底是什麼人?」紀晴桐道。


  「為何突然會想問這個問題?」


  「因為,我覺得你說的話,你做的事,都不像是一般人會說,會做的。」


  長安走到窗前與紀晴桐並排,一手搭上窗欞,道:「既然以後你打算跟著我,那我的身份自然也沒必要再瞞著你。安一隅只是我的化名,我真名叫做長安,真正的身份,是當今大龑陛下身邊的內侍。」


  紀晴桐猛然睜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長安結巴道:「內侍,那、那你是……」


  「沒錯,我就是個太監。你嫌棄我么?」長安問。


  紀晴桐幾乎是條件反射般搖了搖頭,然倉惶移開目光的動作卻還是暴露了她在這一瞬間的心亂如麻。


  長安無所謂,她道:「別緊張,縱然你承認你嫌棄,也沒關係,這世上又有幾人真正把太監當人看的?你和你弟弟的前程始終掌握在你們自己手中,你若願意跟我走,我便帶你們回盛京,你若願意留在自己的家鄉,我也可托王爺關照你們姐弟……」


  「安公子,我願意跟你走。」不待長安把話說完,紀晴桐便急忙道。話一出口,她又有些無所適從:「對不住,我……習慣了叫你安公子。」


  經歷了這麼多,她再也不是當初那不通世故天真爛漫的紀家女兒了,她的痛苦經歷讓她知曉了男人骨子裡的獸性與劣根性,更明白如她這樣的女子,若無人庇護,會遭遇些什麼?

  即便有人庇護,若是庇護之人也是個真正的男人,比如說當今趙王,誰又知,他背地裡安的是什麼心呢?

  她不否認,乍然聽說長安是太監時,她是有那麼一瞬的驚愕和失落,但那也是因為……因為長這麼大,只有他曾讓她生出過女兒情懷。


  她覺得自己不幸,沒想到自己喜歡的男人卻比她更為不幸。所以就算不論其它更現實的問題,光沖著這份同病相憐的境遇,比之旁人,她也更願意跟隨他。


  「若你真心決定要跟我走,那你可不能叫得這般生疏,需得喚我一聲安哥哥才行。」長安豈是願意看人傷春悲秋愁眉苦臉的人,旁人的紅眼眶可絲毫不影響她打趣人的興緻。


  紀晴桐:「……」這般親昵的稱呼,叫她一時之間如何叫得出口?

  好在這時有僕人在門外問道:「安公子,可以傳午膳了嗎?」


  長安應聲道:「傳吧。」


  不多時,僕人們魚貫地傳來滿滿一桌子菜。


  長安與紀晴桐在桌邊坐下,紀晴桐看著滿桌豐盛的菜肴,不解地將目光投向長安:「安公子,這是何意?」


  長安道:「今天是除夕,你弟弟不在,也不能讓你一個人過。晚上王府有宴會,我必須得參加,所以過來陪你吃個午飯,就算陪你過年了。」


  紀晴桐望著他,心中又是溫暖又是酸澀,不知到底是何滋味。心潮湧動之下,她竟不經思考地問出一句:「安公子,你為何要對我這樣好?」


  長安夾菜的動作一頓,收回筷子笑看著她問:「關於這個問題,你想聽什麼樣的答案呢?」


  紀晴桐雙頰微紅,低下眸去不做聲。


  長安見她不說話,竟也沒回答,話鋒一轉問道:「你可曾見過戍南將軍彭耀祖?就是彭繼善的爹?」


  紀晴桐想了想,道:「曾遠遠地見過一面。」


  「你可還記得他長什麼模樣?」長安問。


  紀晴桐搖頭,道:「原本就沒看清楚,只依稀記得,他的臉上好似有道疤,大約就在這個位置。」她伸手比了比自己的左邊臉頰。


  是夜,劉光初在王府旌德殿設宴。


  陶望潛及四位新上任的四鎮將軍因戍邊關係並未回建寧過年,而原本夠資格參加王府宴會的人在劉璋的壽宴上也被殺得差不多了,是故這次鍾羨作為王府的貴客,位置排在右邊的第一位,而長安的位置就安排在他旁邊。


  鍾羨故地重遊,想起劉璋壽宴當日長安便是在此地殺了劉璋父子,如今自己卻又在相似的情形下受劉光初禮遇,廉恥之心不免受到嚴峻的考驗,雖努力剋制著讓自己神態平和,卻無論如何也做不到如旁人一般談笑風生。


  長安看起來比鍾羨還要剋制,鍾羨不過很少與人言語交流,她與旁人卻連目光交流都沒有,只低著頭在那兒旁若無人地喝酒吃菜。


  與宴之人對鍾羨多少是知道的,但對於長安卻不甚了解,兼之她外表看上去雌雄莫辨,位次卻又那般靠前,眾人對她的身份一時難免諸多猜測。


  酒過半巡,在酒精的刺激下,殿中氣氛漸漸熱烈起來,與宴的兗州文臣武將依次站起來向新繼任的趙王劉光初敬酒。


  劉光初由一個寄人籬下的質子一躍成為一方雄主,雖說接踵而至的各種瑣事讓他煩不勝煩,但這種近乎一步登天的感覺也讓他不由自己地陶陶然,暈暈然。


  他欣然接受著臣下的阿諛奉承,喝得雙頰酡紅醉眼迷濛,渾然忘了自己還有家仇未報,父母過世還不足半年。


  當戍南將軍彭耀祖敬酒完畢準備坐下時,長安擱下筷子,用帕子拭了拭嘴角,平靜地抬起臉來,銳利的目光一下便鎖定了對面這個左頰上帶條傷疤的男人,一句話拉開今夜的戰幕:「這位將軍好生眼熟,我們,是在哪兒見過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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