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7.趙合之死
長安被刀擱在脖頸上, 愣了愣,忽然大叫:「你殺了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看在也曾在一個屋檐下當差的份上, 勞煩你動作利落些,別叫我受折磨。」
褚翔雙目赤紅地喘著粗氣死盯著她,那模樣, 彷彿隨時會一刀劃下去。
長安心底暗暗呻-吟:大哥,別衝動啊, 千萬別衝動!
「且慢!」千鈞一髮之際,有人過來打岔了。
刀鋒直接貼在長安的脖子上, 她不敢轉頭,褚翔側過頭一看,卻是慕容懷瑾走了過來。
「倘若陛下真的出事,安公公口中那位私藏神羽營的朝中重臣有重大嫌疑,還請褚護衛刀下留人, 以便將來審訊之用。」慕容懷瑾道。
「這奴才素來姦猾, 今日一早試圖逃出宮不說, 在昨夜之事的交代上也是含糊其辭狀甚可疑,如此之人, 即便肯招供,其證詞也不足採信。更甚者,在禁衛森嚴的皇宮之內, 陛下居然會遭此不幸, 焉知不是這奴才里通外合, 借陛下對其信任之便加害陛下。」站在無頭屍體旁邊的趙樞介面道。
原本表情麻木的長安聞言,猛然抬頭看向趙樞,一臉不忿地出言譏諷道:「丞相大人,奴才還沒開口呢,你就急著往奴才頭上扣屎盆子,就算是做賊心虛,也不必這般急於暴露吧?奴才在內衛司當差,又有府邸在宮外,早上出宮不是很正常?偏被你誣陷成逃出宮,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既然你這般咄咄逼人,也休怪奴才不講情面了,正好太后與諸位大人都在,奴才知道什麼現在一併吐了,可不可信,大家自由心證吧。奴才昨日抓獲那人招供出來的私藏神羽營的朝中重臣,不是旁人,正是趙丞相你……」
「住口!無憑無據便敢往本相身上潑髒水,構陷朝廷重臣該當何罪,你長安身為內衛司副指揮使,不會不知吧?」趙樞喝道。
「丞相,安公公已經有言在先,他不過是知無不言,至於信不信的,全憑在場諸位自由心證。事關陛下性命,便是妄言,聽一聽又有何妨?丞相如此發作,知道的說丞相你不過是氣量狹小不容人,不知道的,還以為東窗事發,丞相大人惱羞成怒急欲封口呢。」鍾慕白道。
「鐘太尉,這奴才不知分寸信口雌黃也就罷了,鐘太尉身為三公之一,不明真相便附和於他,可是準備最後若無證據證明他所言,太尉便與他一同承擔這構陷朝臣之罪?」趙樞瞪著鍾慕白道。
鍾慕白冷笑一聲,不予答覆,手按上腰間刀柄,對長安道:「安公公請繼續。」
「你——!」趙樞臉色鐵青,但茲事體大,在長安說出私藏神羽營的人就是他之後,他也的確不便硬攔著不讓他說下去。
長安看了鍾慕白一眼,接著道:「陛下得知后,說丞相開國輔運功在社稷,又曾被先帝點做顧命大臣,可見深得先帝信任,斷不會輕易做出這得背主謀逆之事。是奴才勸說陛下不管事情是真是假,既然出現了這樣一個人,這個人又做出了這樣的招供,必有其緣由,就算陛下不願相信,也該過問一下,陛下這才答應隨奴才出宮去見那人。為了確保消息不會泄露出去有損丞相名聲,他還特意不令旁人跟隨,只讓奴才派了司隸部的徒兵在榮賓大街擔任接應和護駕之責。
「誰知走到廣膳房前時,他卻又改變了主意,說要再考慮考慮。奴才陪著他走到鴻池之側,他看著后苑的方向沉默了片刻,讓奴才先回長樂宮,說他要去見一個人。奴才揣測他是擔心有孕的皇后,所以在調查丞相之前想先去安撫一下皇后,所以就先回去了,沒想到……」說到此處,她嘴角下撇眼眶泛紅,看著那具無頭屍體一臉悲戚。
「自相矛盾一派胡言!且不說陛下既然相信本相,在真相未明之前又有何必要去安撫皇后,單說這地道,陛下進進出出知道它並未完全封閉,我等外臣又如何知道這一點並利用這一點來設局行此大逆之事……」
「丞相!」趙樞話未說完長安便是一聲大叫打斷了他,她怨毒地看著他道「地道通著一事,真的只有陛下知道么?在奴才入宮之初,這地道里便有不知廉恥的老狗進進出出圖謀不軌,當誰不知道呢!陛下雖年輕,心裡卻跟明鏡似的,要不是顧念著某些人的從龍之功以及與先帝的情分,給某些人留著臉,如今都哪來的臉面站在這兒大義凜然義正辭嚴?奴才勸某些人不要把話說得太滿,以免到時候自己打了自己的臉!」
趙樞與慕容瑛被長安比作不知廉恥的老狗,一時之間面色均是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偏又不能開口呵斥,只因任誰都清楚,這時候誰搭腔誰便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安公公,真相未明事實未清,你便如此污言穢語口無遮攔,也太失體統了。」丞相身後一位擁躉者見機開口。
「體統?呵,陛下都那樣了,我還要什麼體統?」長安乜著那人,諷刺又不屑「雜家與大人你不同,雜家不管做奴才還是做官,都只對陛下一人盡忠,陛下若有三長兩短,雜家橫豎是要隨行殉葬的,有何可懼?倒是大人你,仔細捧好了你上官的臭腳,免得哪一日他自己站不穩了,連帶著一腳踩死了你。」
「豈有此理,丞相,太后……」
那人氣得臉皮一陣青一陣紅,正要請丞相和太後為他主持公道,長安卻又截斷他道:「怎麼,大人這是嫌雜家說話不好聽,想請丞相和太后治雜家的罪?左右是要砍頭的,正好奴才這裡還有一些更難聽的,索性一併說了吧……」
趙樞與慕容瑛聞言,面色均是微微一變,這時卻有一道清亮溫潤的聲線橫插進來:「你個死奴才,當著太后與諸位大人的面,你說什麼難聽話,找打呢?素日的機靈都被狗吃了?」
眾人聞聲,齊齊驚愕地看向聲音來處。
「陛下!」長安反應最快,從袖中掏出帕子捂住脖頸受傷之處就撲了過去,跪在地上一手抱著慕容泓的大腿又哭又笑:「奴才就知道您吉人天相,一定不會有事的。嚇死奴才了!」
褚翔慢一步,也是一副激動得要哭不哭的模樣。
趙樞不可置信地看著慕容泓活生生地站在那裡,又低頭看了看躺在廣膳房門前空地上的無頭屍體,心思:這死人不是慕容泓,那又是誰?
眾臣驚愕過後,齊齊跪地行禮。
「都免禮吧。」慕容泓帶著廣膳房那小太監行至慕容瑛跟前向她行了禮,看了眾臣一眼,問:「諸位愛卿與太后何故齊聚於此?」
慕容瑛嗔怪道:「陛下還好意思問,還不是陛下今日無故曠朝,這身邊伺候的人沒一個知道陛下去向的,宮裡又遍尋不著,諸位大人十分擔心才找到哀家這裡。恰這廣膳房地道中又發現一具身穿陛下常服的屍首,可把大家給嚇壞了。」
「竟有此事?」慕容泓皺著眉頭,也不敢去瞧那屍首,只問「死者何人?」
慕容瑛道:「屍首無頭,韓京已經去地道內取頭顱了,暫時還不知死者為何人。倒是陛下,這一身狼狽的,不知昨夜究竟發生何事?陛下又為何不去早朝,至今方出現?」
慕容泓左手纏著布帶,顯見是受了傷,衣服上還有大片已經乾涸成深褐色的血漬。
長安見此,十分驚心。昨夜地道內光線昏暗,自己身上又被濺了血,所以雖然後來與他抱一起時曾聞到血腥味,卻未想到是他身上散發出來的。
好在有驚無險,阿彌陀佛。
「朕昨夜心煩,就獨自在宮苑中閑步散心,途徑假山時,忽聞洞中有女子呼救聲,也是朕莽撞,就這般闖了進去,遇到兩名兇徒。洞中黑暗,朕也沒看清到底是何人,好在隨身攜帶了防身利器,只被兇徒傷了左手。逃出山洞之後,朕本欲回長樂宮,誰知驚嚇之下不辨方向,卻逃到了鴻池之側,偶遇孔選侍,隨孔選侍去了觀雲齋。孔選侍見朕受傷,本欲宣召御醫,朕唯恐山洞之事並非巧合,便沒讓她宣御醫,也不准她向外透露朕藏身觀雲齋。朕因手痛一夜不得眠,至天明時分才恍惚睡去,孔選侍體恤朕躬,竟未喚醒朕,倒讓太后與諸卿為朕擔心了。只是,這無頭屍身,又是怎麼回事?」慕容泓面露不解。
慕容瑛沉吟道:「這個,哀家與諸位大人也不得而知。最奇怪的是,此人居然身著陛下你的常服,以至於一開始發現這具屍首時,大家都嚇壞了。所幸陛下無恙,真是黎民之福,社稷之福。」
「太后所言極是,」慕容瑛話音一落,長安便緊接著道「衛尉所的士兵們剛把這具屍體從地道中抬出來時,就連褚翔都將其誤當做是陛下,若是晚上黑燈瞎火的,就更難辨認了,說不得此人之所以身首異處,就是被人誤認做陛下之故。陛下昨夜山洞遇險,與此人之死,絕非偶然,必須徹查。」
慕容泓道:「朕比較好奇的是,為何朕的常服會被旁人穿在身上?此人扮作朕的模樣由地道出入宮禁,又是為了什麼?此人,到底是誰?」
他提的這幾個問題,也正是慕容瑛趙樞他們想知道的。
長安分神往屍首那看了一眼,忽道:「陛下,奴才想起來了,那屍首身上的衣服,好像是前陣子您被愛魚抓破了下擺,棄之不穿的那件,居然會流出長樂宮,長樂宮必有內鬼。」
「果真?褚翔,你去檢查一下,衣服下擺後面團龍繡花之處,是否有抓破痕迹?」慕容泓道。
褚翔奉命上去一檢查,回道:「陛下,確實有個破洞。」
「看來這常服是此人安插在長樂宮裡的內鬼幫他偷拿出來的,至於此人是誰,待到頭顱出來,自然就分明了。」長安道。
說頭顱,頭顱就到。
韓京端著托盤走出廣膳房時,在場眾人除了暈血的慕容泓不敢看外,幾乎所有人都直勾勾地看著托盤裡的那顆人頭。
隨著距離越來越近,眾人看得也越來越清楚。
「呀!這不是趙合趙公子嗎?」鴉雀無聲的靜默中,長安一聲驚呼,呼得眾人都猛地扭頭看向趙樞。
趙樞雙目圓瞪不可置信地看著托盤裡的人頭,雖是滿面血污,但他自己的兒子,他又豈會認不出來?
怎會如此?怎會如此!趙合昨夜不是呆在府里么,為何會代慕容泓死在地道裡頭?到底是哪裡出了錯?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短暫的震驚過後,趙樞只覺眼前一黑頭重腳輕,不由自主地向後踉蹌了幾步,偏他身後的擁躉們吃驚太過還未回神,竟無人扶他。
「快扶住丞相。」慕容泓道。
長安忙躥過去扶住趙樞,道:「丞相節哀。」
趙樞下意識地側過臉看了他一眼,發現這奴才面露同情,眼底卻盛滿笑意。他瞬間明白了,一把甩開了長安的攙扶。
長安遞給他一個「誰稀罕扶你」的眼神,轉身悻悻地回到慕容泓身邊。
太后也是呆愣住了。
沒錯,近幾個月她是懷疑趙合不是她的親生兒子,懷疑她的親生兒子被人調了包,可那也僅僅是懷疑而已。可如今,是不是的都不重要了,因為他死了。
她真的沒有兒子了,她在這世間唯一的一點血脈,斷了。
一時之間,她心中竟充滿茫茫然不知該何去何從的蒼涼之感。
「陛下,趙合偷穿龍袍形同謀逆,臣請陛下以謀逆罪誅趙氏九族,以儆效尤。」長著武官臉的光祿大夫高爍忽來到慕容泓面前高聲奏道。
「陛下,趙合是您的郎官,您認識他多年,當是知道他的品性,他想進宮大可以光明正大遞帖子進來,又何須偷穿您的常服從地道混進宮來?況趙合已死,也無證人可以證明這常服是他生前自願穿上的,他很可能是被人陷害的。此事疑點重重,還請陛下徹查此事,還我兒清白。」趙樞也是個人物,很快便壓制住心中滔天的喪子之痛與對慕容泓長安的仇恨之心,下跪為趙合辯解道。
慕容泓一副顧念舊情心慈手軟的模樣,有些為難地對高爍道:「丞相言之有理,況他身上穿的只是朕的常服……」
「陛下,雖是常服,可其上綉有團龍,普天之下,唯有天子方可服帶有龍紋的衣袍,違者以謀逆論處,這些大龑律例中寫得清清楚楚,您萬不可因徇私情枉顧法度啊!」高爍再奏。
「這……太尉,你以為如何?」慕容泓將目光投向鍾慕白。
鍾慕白道:「即便真的是這趙合偷穿陛下常服,他既死在宮裡通往宮外的地道中,而陛下昨夜原本又是想要出宮的,說不得他還真就是代您而死,如此,也算得功過相抵吧。至於此事是不是應該牽連丞相,可以容后再議。臣倒是認為,比之趙合偷穿陛下常服一事,查清趙合死於何人之手才更為要緊,因為昨夜殺他之人,很可能就是為了刺駕而來,這才是真真正正無可抵賴的謀逆之人,必須嚴查嚴懲。」
慕容泓道:「太尉的想法與朕不謀而合,那就先這麼辦吧。」
眾人:「……」
「韓京,你身為衛尉卿,宮裡發生的兇案就交由你來調查,希望你能早日給朕一個交代,將功補過。」慕容泓對韓京道。
韓京領命。
眾人散了之後,慕容泓帶著褚翔張讓等人回長樂宮。
長安在紫宸門前捂著脖頸對慕容泓道:「陛下有傷在身,奴才這就去太醫院宣個御醫過來替陛下瞧瞧。」言訖用胳膊拱了一下身旁的褚翔,擠眉弄眼「翔哥,配合得不錯,記得讓陛下賞你。」
褚翔原本就愧疚,被她這一說,更無地自容了。
長安走了之後,慕容泓回到甘露殿,屏退張讓等人,獨留了褚翔在內殿。
「長安脖頸上的傷,哪來的?」慕容泓問。
褚翔不敢隱瞞,實話實說:「是屬下以為陛下不測,為從她口中逼出實情,不慎用刀划的。」
慕容泓低眉沉默一陣,道:「褚翔接旨。」
褚翔慌忙跪下。
「朕命你,從今往後,不管發生何事,不管因為何人,都不得傷長安一分一毫。」
褚翔驚詫地瞪大眼睛看著慕容泓。
慕容泓不耐他這樣的眼神,不悅道:「還不接旨?」
「不管發生何事,不管因為何人?可若是她背叛您甚至傷了您呢?」褚翔問。
慕容泓不容置疑道:「哪怕她背叛朕,傷了朕。」
褚翔目瞪口呆,問:「為何?」
「這也是你能問的?」慕容泓斥道。
褚翔梗著脖子道:「屬下在先帝床前發過誓要好好保護您照顧您,這樣的聖旨,您若是不給屬下一個正當理由,請恕屬下不能接。」
「你放肆!」慕容泓橫眉豎目,但見褚翔那倔驢樣,心知若不跟他說明白了,只怕將他拖出去亂棍打死他也絕不會鬆口。
肩膀微塌,他無可奈何而又字字凝重道:「因為,你傷她,等同於傷朕,你殺她,也等同於殺朕。」
褚翔聞言倏然抬頭,嘴張張合合半晌,吐出一句:「莫非世上真有話本子上寫的那種同生共死丸,他喂您吃了這丸子?」
慕容泓:「……什麼?」
褚翔卻自覺想通了關鍵一般一握腰間刀柄,義憤填膺道:「他竟敢這般謀害您,您放心,屬下這就去逼他把解藥交出來!」
慕容泓:「……」
「你給朕出去,到廊下倒立一個時辰。」慕容泓扶額,心中發狠:話本子,又是話本子,盛京怎麼這麼多害人不淺的話本子?看來得好好整飭一下盛京的書樓書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