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8.長壽之死
長安帶著御醫回長樂宮的路上恰好碰上入宮彙報情況的袁冬, 兩人就站在夾道上說了一會兒話, 袁冬便轉身出宮去了。
回到甘露殿前, 長安一抬頭就見褚翔倒立在廊下,忍不住走過去笑嘻嘻地問:「翔哥, 你這是怎麼了?」
褚翔:「哼!」
長安:「……」見他別著臉不看她,她伸出一指戳了戳他的臉頰。
褚翔大怒:「你做甚?」
長安:「哼!」有樣學樣后,她神氣活現地進殿去了, 氣得褚翔肝疼。
慕容泓愛乾淨,等不及御醫來為他處理傷口便進浴房沐浴去了。
長安與御醫張興在外殿等了約半個時辰, 裡頭才叫進去。
張興為慕容泓處理了手上的傷口,又叮囑了一些注意事項就告退了。
慕容泓坐在書桌後頭,略側了側臉, 對身後正為他用細棉布吸乾濕發上水分的長福道:「你先退下。」
「是。」長福想把細棉布送回浴房去,經過長安身邊時,長安手一伸,道:「給我吧。」
慕容泓見狀,一時竟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以至於長安都站到他身後開始給他擦頭髮了, 他才回過神來。
「你的傷……」
「袁冬……」
兩人同時開口, 察覺對方也想說話, 又同時住口。
頓了頓, 慕容泓道:「你先說吧。」
有些人之所以金貴, 那都是旁人用金貴的方式伺候出來的。比如說普通人擦頭髮, 可能就是用布帕包了濕發一頓揉搓, 但慕容泓不是,他的頭髮需要人一小縷一小縷從上到下用細棉布一點一點地掖干,不得揉搓。這樣掖過三遍之後,頭髮基本上也有六七分幹了。夏天這樣掖過三遍就可以,冬天掖過之後還得用包了綢緞的手爐仔細烘乾。
長安跟了他這幾年,對他這些龜毛習慣一清二楚。
她手下不停,口中道:「奴才的傷不礙事,就劃破了一點皮而已,多謝陛下掛懷。」
慕容泓眼中神采一暗,原來願意幫他擦頭髮,也不代表就是與他和解了。
「褚翔他從小就是這樣,腦子轉不過彎來,你不要怪他。」他斟酌了一下,有些歉意道。
「我怎會怪他呢?本來也沒跟他通過氣,那種情形之下他若是無動於衷,又怎麼配做您最信任的人。他的表現無可挑剔。」長安道,「方才袁冬來報,昨夜入地道行刺之人可能是扮作馬具庫守夜人混進去的,故而葛月江他們沒能及時發現。後來榮賓大街上來了二十幾個武力十分高強之人,與葛月江他們發生混戰,那刺客就不見了蹤影。」
「對方可有留下蛛絲馬跡?」慕容泓問。
長安道:「沒,他們出現好像只為了掩護那刺客逃走,雙方無人死亡。」
慕容泓探手拿過一本奏摺,卻未攤開,只問:「此事,你有何想法?」
「後來的那撥人,不一定是丞相的人。能被派來刺駕的定是死士無疑,既然是死士,又扮作了馬具庫守夜人的模樣,他在地道殺了人之後完全可以依舊以守夜人的身份離開,若被發現,一死便是,沒必要勞師動眾。看起來,暗中亦有人十分想助陛下扳倒丞相順便讓自己也立一大功呢。」長安聲音帶了點笑意。
「你總是看得透徹。」慕容泓實在喜歡與她討論事情的感覺,她心中所想,往往都與他不謀而合。也只有與她說話,他才不會有那種曲高和寡的孤獨感。
「陛下,假山之中的死人又是怎麼回事?您昨夜在假山中遇襲了?」長安問。
「嗯,那兩人精準地找到了朕的躲藏之地,好在朕多了個心眼,並未藏在白天躲藏的縫隙里,因此佔得了一絲先機。」慕容泓語氣平靜。
長安給他掖頭髮的動作停了停,語氣發沉:「是奴才百密一疏。」二對一,以她對慕容泓武力值的了解,她完全可以想象當時的情況有多危險。
「怎麼能怪你?此計本就是朕臨時起意,考慮不夠周全,令你在地道中遇險,朕甚是後悔。」慕容泓道。
「陛下無需後悔,左右目的達到了,您跟奴才都全身而退,您開心便好。」長安語氣輕快。
「朕不開心。」
「嗯?為何?」
「因為昨夜朕明白一個道理,無論對過去怎樣報復,其所帶來的愉悅,都不及你安然無恙呆在朕身邊之萬一。朕以後再不會做這等得不償失之事。」
長安:「……」
情話很動聽,然而她並不打算搭腔,於是繼續剛才的話題,「知道陛下有可能會藏身假山洞中的唯有昨日路過的太后,可若太后想藉此機會除掉陛下,何不多派幾個人以保萬無一失?」
「這兩人,不是太后所派。若是太后所派,人少,武功必定高強,不會讓朕有反殺之機。再者,朕現在死,留下的局面於太后而言並無太大益處,尤其是在她懷疑趙合不是她親生兒子的情況下。但此事,與她定然也脫不了干係。」
慕容泓可說是非常信任她了。看著凝眉分析的慕容泓,長安暗忖。
白天經過假山的太后固然有可能知道他的藏身之處,但她不是更一清二楚么?換言之,其實那兩人也可能是她所派。但他似乎一點都沒往這方面想。
心思越是縝密的人往往越不容易輕信於人,他這般信任她,很難說不是男女之情從中作祟。
「那接下來,還是按計劃行事么?」長安問。
「聽你的語氣,倒似有所顧慮。」慕容泓欲轉頭看她,忘了頭髮還在她手裡,就被扯了一下。
長安乾脆鬆了手,拿著棉帕站在一旁道:「丞相的政敵絕不會放過這千載難逢的彈劾機會,趙樞基本上是沒有翻身的可能了。而太后與丞相的交情也會因為趙合與嘉言的死而暴露人前,太后幫著陛下對付丞相洗白自己那是必然的。丞相尚不知太后對趙合的身世產生了懷疑,在他看來太后與他一樣承受著喪子之痛,理應與他同仇敵愾才對,這一點恰好又給了太后對他下手的便利,這些都沒問題。奴才是擔心,旁人會利用這場動亂乘隙對陛下下手,畢竟才五歲的端王,可比您好控制多了,朝中有此想法的人應該不在少數。丞相此番若是垂死掙扎,對他們而言也是一次絕佳的弒君之機。」
「你擔心的人,是誰?」慕容泓忽然抬眸盯住她。
長安捏著棉帕的手指微微發緊,看著慕容泓的眼睛,頗有些艱難道:「大司農,還有,鐘太尉。」
慕容泓知道她眼裡那一絲掙扎是因為鍾羨,但她最終到底還是將這個人說了出來,讓他心裡多少有點安慰。
「為何懷疑鐘太尉?」
懷疑慕容懷瑾好理解,丞相謀反,皇后即便因為身懷龍種不用陪葬,生下的孩子也絕無繼承帝位的可能,那麼他一死,自然該由端王繼位,慕容懷瑾當然會盼他死。那麼鍾慕白呢?
「方才在廣膳房前高爍建議陛下以謀逆罪處置趙樞,陛下詢問鐘太尉的意見。以他與趙樞的立場,不趁機落井下石已算得上是謹慎公正。但他那番話卻隱有為趙樞開脫之意,證明他不想趙樞這麼快就被抓入獄中定罪。為什麼?因為只有這樣,趙樞才能有還擊的機會。再加上鍾羨此番離京,很難說不是太尉在審時度勢之後故意將他支出去的。如此,就算他有所動作,鍾羨不能察覺,才不會傷了他們的父子情分。」
「長安,你能這樣為朕考慮,朕很高興。」慕容泓望著她,眼底一片溫暖柔軟。
長安忍住想翻白眼的衝動:「奴才何時不為陛下考慮了?」
慕容泓道:「你明白朕為何這樣說。」因為事關鍾羨,而她卻並沒有選擇沉默。當然她也可能是擔心鍾慕白偷雞不成會連累到鍾羨,所以才叫他提前提防,鍾慕白知道他有了提防,說不定就不會動手了。但他寧願相信她只是為了他。
「看來奴才擔心之事陛下早已有了考慮,那奴才就不耽擱陛下休息了。長壽已無利用價值,奴才去把他處置了?」長安道。
慕容泓點頭:「你看著辦吧。」
長安出了內殿,找了一圈沒找著長壽,扯了張讓過來問:「張公公,長壽呢?」
張讓道:「一早讓褚大人給押起來了。」
長安來到廊下,看著還倒立在那兒臉龐充血漲紅的褚翔,蹲下來道:「翔哥,長壽呢,陛下說他交給我處置。」
褚翔看了看她,雙腳落地站了起來。因為長久倒立他有些頭暈地晃了晃身子,站穩后,虎著一張臉對長安道:「你跟我過來。」
看他那一臉不爽的樣兒,長安還以為是因為今天的事沒跟他提前說好害他虛驚一場的緣故,誰知這哥們兒帶著她一路來到殿後隱蔽處,居然劈頭就問:「你說,你是不是對陛下使了什麼邪術?不然他怎會對我下就算你背叛他也不許我傷害你的聖旨?」
長安:「……」
「說呀!」褚翔橫眉豎目。
長安從愣怔中回過神來,軒著眉道:「這話說出來,你自己信么?」
褚翔一噎,下意識地道:「難不成還能是因為喜歡你?」
「翔哥,聽我一句勸,凡事用不著想得太明白,要不然啊,這人活得太累。」長安語重心長,一副長輩模樣拍了拍褚翔的肩,轉身欲走。
「你給我回來。」褚翔扯著她的后領子又給她拎了回來,欲言又止了半晌,才萬分不甘道:「陛下情竇初開,難免有失分寸。即便真是因為喜歡你,你也要多勸著他些,畢竟你是個太監,就算佔了再多的聖眷恩寵,承了再多的雨露恩澤,也沒辦法替陛下開枝散葉不是?你至少也勸陛下多去去後宮。」
長安滿臉黑線,聖眷恩寵雨露恩澤?誰他娘的承他雨露恩澤了?
「我說,我只是個太監,又不是與陛下喝一個娘的奶長大的兄弟,這開枝散葉的事啊,我還真管不著。你有能耐你去說,反正我不說。」
褚翔見她要走,還想磨嘰,長安惱道:「你再拎我領子我翻臉了啊,既然你領了那聖旨,想必我打你你也不能還手的吧?」
褚翔氣懵。
長安趁機跑了。
褚翔看著她的背影忿忿道:「你一個太監,醋勁這麼大作甚?陛下是能給你個名分還是怎麼著?」
長安那個氣啊,捎帶的連慕容泓一起怨上了。他固然一片好意,但給這麼個一根筋下那樣一道聖旨,他也是個傻缺。這下還不知要被腦補成什麼樣。
她雖是不怕非議,但你想,以後但凡進進出出都有個二貨用別樣的目光看著你,說不定看完你的臉還會順帶的看一下你的臀部,那感覺,想必酸爽得很。
長安深吸一口氣,暗想:大不了等解決了丞相,沒事少回來就是了。
長壽被押在東寓所的廂房裡,見長安進來,麻木的臉上閃過一絲諷笑,道:「就知道你不會錯過這最後來我面前耀武揚威的機會。」
「褚翔忠於陛下,如今覺出你內通丞相,豈會輕易饒你?我是看在畢竟也相識一場的份上,過來讓你走得體面些。」長安靠在門框上,抱著雙臂淡淡道。
「如此說來,我還要多謝你了?我落到今天這步田地,還不是拜你所賜?如今細細想來,你我關係從入宮前就不好了,那日你奉命去探望趙合,有什麼理由帶上我呢?不過是為了設計我而已。可笑我竟一頭鑽了進去,真是愚不可及。」
「你錯了楊勛,你從來都不愚蠢,當時你鑽我的套未必就沒想過那可能是我設下的套,只不過當時你別無選擇。你落到今天這步田地縱有我的緣故在裡頭,但關鍵問題還是出在你自己身上。路上我殺了那女孩,又不曾損害你的利益,在那之前也不曾與你結怨,那些士兵更沒有追究的意圖,你為何要去告密?就為了點蠅頭小利,不相干的人害了就害了,說到底,不過是造業在前終得報應而已,怨不著旁人。」長安道。
「呵呵呵,我造業?我得報應?」許是知道不可能再有活命的機會了,長壽頗有些破罐破摔的模樣,他瞪著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看著長安,「我造的業有你多嗎?我才害了幾個人?你害了多少人?若說報應,你的報應難道會比我少?今日你來為我送行,我倒是好奇,他日誰為你送行?」
長安默了一下,道:「這就不勞你費心了。」她轉身出門,對守在外頭的幾個太監打個眼色。
太監們拿著繩子進房,她站在外頭看天,今日天氣晴朗,萬里無雲。
身後房中傳來細微動靜,很快便無聲無息了。
「安公公,辦妥了。」一名太監出來複命。
長安頷首,面無表情:「處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