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9.端王病了
長秋宮, 秀樾步履匆匆地進了慈元殿,屏退殿中伺候的宮女太監,站在趙宣宜身邊低聲道:「娘娘, 打聽到了, 衛尉卿在死在流芳榭裡頭的嘉言身下發現了三爺的玉佩, 嘉言身邊的小宮女玉茗也作證昨天三爺的確曾從宮外遞消息進來約嘉言戌時去流芳榭見面。所以, 衛尉卿那邊的推論是, 昨夜三爺偷穿陛下常服進宮是為了去流芳榭私會嘉言, 兩人之間許是發生了爭執, 三爺一氣之下掐死了嘉言,自己出宮時又在地道為刺客所殺。」
趙宣宜手中拿著一件嬰孩的小衣服,愣愣地坐了半晌,表情略有些麻木地勾了勾唇角,低喃:「布的一手好局。」
秀樾也知道眼下局勢不妙, 又見她笑得瘮人, 忍不住勸道:「娘娘, 您也別太多憂慮了,左右犯錯的是三爺,又不是老爺自己,就算看在您肚子里皇子的份上, 陛下也會高拿輕放的吧?」
趙宣宜將孩子的衣服放進小箱子里,對秀樾道:「收起來吧。」
秀樾疑惑:「娘娘, 您不是說前一陣子天氣潮濕, 恐這些衣服有些受潮, 要拿出去曬一曬的嗎?」
「不必了。」
事到如今,她如果還想不明白這一切到底都是怎麼回事,她也白活了。
她後悔,雖然她一直都知道慕容泓是個寡情心狠的男人,但她還是沒有料到他會狠到連皇后之位,甚至連自己的第一個孩子都拿來設計。
如果昨夜死在地道里的不是趙合,或許她還不能確認到底是誰要刺殺皇帝,但既然是趙合,那麼欲行刺之人就必是她爹,因為唯有如此,才能給他以最諷刺最毀滅性的還擊,這也符合慕容泓的行事風格。再加上牽扯進了嘉言,嘉言當初可是經常奉太后之命去相府給他們姐弟送賞賜的,這麼一查,太后基本上可以歸入她爹的陣營了。
太后是慕容泓的血親,又因於慕容氏一族的振興與建朝有大功而被先帝奉為太后,只要不直接犯下謀逆之類的絕大罪過,慕容泓是不能輕易動她的。但此番事情一出,可以想見,太后因為與丞相過從甚密而被朝臣彈劾那是必然的。這樣的過錯雖不至於要死,但她如果不想從今往後都靠看慕容泓的臉色度日,她就只有一個辦法能夠扭轉局面。
他們趙家,她爹,包括她自己以及腹中這個旁人看起來尊貴無比,實際上不過是一樁陰謀的產物的孩子,再沒有翻身的餘地了。
一片冰冷的絕望過後,莫名的,她心裡的怨恨又如烈火一般灼燒起來。
她知道自古以來相權都是君權最大的威脅,可是他慕容泓不過是靠著兄長白得的這一座江山,就算權欲熏心忌憚相權,你明刀明槍地來就是了,多大仇多大怨,要用這種卑鄙陰毒的手段,甚至連自己的骨肉都不放過。
她父親固然算不得一個正人君子,但慕容泓這樣的私德,也不配君臨天下!
慕容泓上午沒休息,召見了幾名有事要奏的大臣,又批了會兒奏摺,就到用午膳的時間了。
宮人們在外殿布菜,張讓進來道:「陛下,皇後娘娘在紫宸門上跪著,說要代丞相向您請罪。」
慕容泓正在洗手,聽得此言連眼睫都沒掀一下,從一旁伺候的小太監端著的托盤裡拿了帕子把手擦乾,帕子依舊扔回托盤裡,轉身往殿外走去。
「陛下,」張讓跟在他身後小心翼翼地勸道,「現下正是午膳時分,宮裡傳膳的宮女太監來來往往的,皇後娘娘還懷著身子,如此跪在宮門外,叫下頭人看著,實在不成樣子。」
慕容泓在桌旁坐下,道:「你去轉告她,就說朕無意追究丞相教子無方之過,但此事既然已經發生,朝中眾臣會以什麼名目來彈劾丞相,那就要看丞相素日在眾臣心中的口碑如何了,這也不是朕能左右的。既然是連朕都無法左右之事,她也就少操心吧,回去安心養胎要緊。」
「是。」張讓領命去了。
慕容泓看一眼桌上,吩咐侍立一旁的長福將桌上唯二的兩盤葷菜拿去賞給長安。
長福拎著食盒來到東寓所時,長安還趴在床上不想起來。雖說十七八歲是不怕累的年紀,可不管什麼年紀,在樹上貓一夜那滋味都絕對不好受。
可惜自己是個女的,要真是個太監,還能叫個小太監來給自己捶捶按按疏鬆疏鬆筋骨,現在卻只能生忍著。想到這一點,長安不禁哀嘆:「命苦啊!」
「安哥,就你還命苦呢,你這命可比皇后都好。」長福一邊從食盒中把菜端出來一邊回頭道。
見他拿自己去比皇后,長安神經有些敏感,一邊從床上坐起來一邊道:「你胡唚什麼?」
「我沒胡唚,皇後為了丞相的事在紫宸門上跪著請罪,陛下看都沒去看,倒讓我給你送菜過來,這也無需明說什麼了。只可惜安哥你是個太監,你要是個宮女,備不住還能撈個嬪妃噹噹,到時候我就去你宮裡伺候你去。」長福一臉做夢的模樣。
長安一陣無語,聽他說要換地方伺候,又問:「怎麼,這御前的差事還不好?也不想想當初你進這長樂宮時不過是個掃地的小太監,而今走在路上,能不對你點頭哈腰的人也沒幾個了吧。」
長福苦著臉道:「御前的差事固然是好,可是……也有旁人體會不到的苦處。」
長安聽他這話裡有話的,忍不住道:「在我面前你吞吞吐吐做什麼,有什麼話便直說罷了。」
「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就是半個月前,那天陛下早朝回來臉色就不好,後來茶室一個奉茶的宮女過來甘露殿奉茶時,不過就是穿戴得鮮亮了些,竟叫陛下以不敬為由著人拖下去打了個血呼啦的,發配到浣衣坊去了,也不知道最後活下來沒有。後來奴才問了張公公,才知那日是先太子的生辰。先帝先太子的忌日咱們做下人的或許沒人不知道,可是生辰,知道的怕是沒幾個吧。都是爹生娘養的,我看著那宮女平白遭此大難,心中也很是有些不安,唯恐哪日自己一不小心犯了陛下的忌諱,也這般一頭蒙地被發落了。」長福心有戚戚道。
長安聽后默了一瞬,招呼長福:「坐下一起吃吧。」
長福忙道:「多謝安哥,可是我還要回去當差呢。」
「陛下既然著你來給我送菜,想必身邊不缺你伺候,坐下吧。」長安分了一雙筷子給他。
長福這才坐了。
「長福,你覺得,陛下這幾年改變大嗎?」自兗州回來長安就隱約覺得慕容泓變了,但自回來后她在宮中時間少,也不常在他身邊伺候,是故也沒在意。而今聽長福這麼一說,慕容泓此舉已經不能算是心情不好發發脾氣可以說得過去的事了,這分明是冷血殘暴草菅人命。先太子的生辰,又不是忌日,憑什麼宮人就不能穿得鮮亮了?
長福訥訥的不吱聲。
「怎麼,對我也提防起來了?」長安笑問。
長福忙道:「不是的安哥,只是,我也說不上來。我只知道你沒去兗州之前,我看著陛下和你說說笑笑的,感覺陛下也只不過地位尊貴了些,大多數時候還是跟我們尋常人一樣,有七情六慾,有喜怒哀樂,能叫人看得出他什麼時候高興什麼時候不高興。但是現在,陛下很少笑,也很少生氣發怒,平日里要處置誰都沒個先兆……唉,我也說不清那種感覺,反正,反正就是在他身邊心裡就一直在害怕,沒個安定的時候。」
「這些話除了我,不許說給任何人聽。」長安從油光光的紅燒蹄髈上拆下一大塊肉來夾到長福碗里。
「謝謝安哥,從我到陛下身邊當差的那日起,你就叮囑我要少說話多做事,我都記著呢。」長福道。
「記著就好,上個月內衛司有徒兵出去辦事經過你老家,我就讓他順道去看了看你家人。你父母身體都康健,你大哥當了村裡的里正,你二哥娶了媳婦,三年給你爹娘添了倆大胖孫子,你守寡的二姐也再嫁了,夫家家底殷實,夫婿老實可靠。這些都是拜你這個能在御前當差的出息兒子、弟弟所賜。你記著,不管陛下是什麼性情,他身邊總需要伺候的人,你越是害怕就越要把他伺候好,直到不管誰伺候他都不如你來得細緻妥帖,你就不必擔心他會為了區區小事發落了你……」
長安話還沒說完,長福突然站起身,噗通一聲跪下,朝著她砰砰砰就是三個響頭,抬起臉含著淚扁著嘴帶著哭音道:「安哥,我家人能有今天,都是拜你所賜,否則,就憑我,別說到御前當差伺候陛下,能不能活到現在都是個問題。安哥,你對我的大恩大德,我一輩子都報答不完。」
「起來,想哭等不當差的時候好好哭個痛快,當差的時候紅個眼眶,怕陛下不嫌你晦氣呢。」長安道。
長福聞言,忙用袖子擦了擦眼眶,拚命忍住眼淚站了起來。
長安抬了抬下頜,道:「坐下吃飯,吃完飯我與你一道去甘露殿。」
午後長安本想去理事院,慕容泓卻不許她出宮。
「陛下難道還擔心丞相會到理事院來殺奴才?」長安哭笑不得。
「那可說不好,古往今來,死法不可思議的名臣多了去了。」慕容泓坐在書桌後頭,一邊看奏摺一邊道。
長安無奈,只得吩咐吉祥去內衛司把需要處理的文件拿到宮裡來。
在等待的時間裡,長安就呆在甘露殿內殿擼貓,擼著擼著,目光不由自主就轉到慕容泓身上去了。
他批奏摺的時候很專註,因而就顯得很安靜。他的臉龐清瘦,弧度並不圓潤,眉眼唇鼻的輪廓也與柔和沾不上邊,這般不笑的模樣,確實顯得有些冷冽。
其實她一早就發現他是有兩面的,只不過最開始的時候,她感覺他得穿上那身龍袍,才會顯得和平時不大一樣。而今,他完全不用藉助那身龍袍的威儀來告訴旁人他是威嚴不容侵犯的皇帝了。
細想想,就算是她上輩子那個社會,一般男人在單位領導同事面前的樣子,與在家裡父母子女面前的樣子也不一樣。普通男人尚有兩張臉,一個皇帝如此,似乎也沒什麼可值得奇怪的。她之所以如此遲鈍地到現在才確定,恐怕與他在她面前刻意收斂有關。至於他為何要在她面前刻意收斂,自然是因為他喜歡她。
長久以來,她一直在用她上輩子所了解的感情標準來衡量和要求他,或許,是她錯了。因為在上輩子,兩個人的感情,就只是感情的事,而這輩子,旁的不說,就憑他們倆的身份,他們之間若有感情,這感情,恐怕永遠都不可能純粹。舉個最簡單的例子,趨利避害,是人的本性,他身邊這麼多人,她對他的恐懼應是最少的,憑什麼?就憑她知道他喜歡她。那麼,她對他的那點好感,誰又知道不是在這種趨利避害的本性驅使下產生的?
反過來說,因為她對他忠誠,又有一些辦事的能力,恰好她又是個女的,所以他看她與旁人不同。誰又知道,他對她的喜歡,不是基於這點不同呢?如果有一天他不需要她的忠誠和能力了,這份喜歡,還會在嗎?
感情是一個太過複雜的命題,雖然活了兩輩子,但她至今都沒有足夠的閱歷來解開這個命題……
「你在看什麼?」
長安正七想八想,耳邊忽傳來慕容泓的聲音。她一抬頭,發現慕容泓不知何時也正看著她。
「奴才瞧陛下神思倦怠,有道是磨刀不誤砍柴工,陛下不妨小憩一會兒再批好了。」長安道。
慕容泓遲疑了一下,倒是沒拒絕,道:「也好。」
他站起身從書桌後走出來,長安正要上前幫他寬衣,張讓忽在內殿門口道:「陛下,長信宮方才傳來消息,說是端王殿下病了。」
「什麼病,嚴重么?」慕容泓問。
張讓道:「聽聞是偶感風寒,有點發熱咳嗽,倒不算太嚴重。」
「朕知道了,一會兒去瞧他。」
張讓退下后,長安一邊幫慕容泓解著衣帶一邊輕聲道:「端王殿下這一病,怕是參加不了陛下三日後在粹園設下的中秋佳宴了。」
慕容泓低眸看著長安微微眯起的雙眼,含笑帶嗔:「你又有什麼壞主意了?」
「瞧陛下這話說得,奴才不過想著,這端王入宮許久,陛下鮮有機會盡做叔叔的責任,不妨就趁此次機會將他接到長樂宮來照料幾日吧。不過陛下日理萬機政務繁忙,若要陛下分出時間和精力來親自照顧端王,端王還得病得更重一些才行。」長安抬起臉與慕容泓對視一眼,二人均在對方眸中看到了心照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