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3.別為我擔心
河神廟雖然是廟, 但顯然不是什麼慈悲為懷的所在。陳若霖獻出了手腕上那隻鑲嵌寶石的金鐲子,才得以把長安抱到大殿後面的客舍裡頭。
帶他們進來的青年和尚去請了個身材肥碩一臉酒色之相的中年和尚過來。
中年和尚進了客舍,上下打量陳若霖一番, 坐到榻沿上欲為長安把脈。誰知手還沒碰到長安, 長安忽的像是一口氣不來又突然來了一般長吸一口氣, 悠悠醒轉, 倒把這中年和尚驚了一跳。
長安迷糊地眨了眨眼, 側眸看見中年和尚, 悚然一驚, 開口便道:「你這禿驢做什麼靠得這麼近,意欲何為?」
中年和尚一聽, 臉一下子拉得老長,冷哼一聲甩袖欲走。
陳若霖站在床前道:「賢弟, 休得無禮。你在上山途中暈厥,這位大師是來給你瞧病的。」
「哦。」長安坐起身,向那中年和尚賠禮道「在下一時迷糊,還請大師勿要見怪。」
「既然無事了, 便早些下山吧。」中年和尚並不領情,丟下這句氣哼哼地走了。
長安下了床, 對陳若霖道:「既然人家不歡迎咱們,那咱們去大殿上柱香就回去吧。」
陳若霖頷首:「也好, 只是我有些內急。」他回身問帶他們進來的青年和尚「大師, 請問此處可有茅廁?」
「你們得罪了凡清師父, 還是……」
「這位大師, 我兄長不過就想如個廁而已,勞煩大師帶一下路。」青年和尚的推脫之詞還未說完,長安便從荷包里摸出一錠銀子來塞給那和尚,賠笑道「如我們這等身份,也不能幕天席地地放水不是?」
青年和尚雖看不慣他們這種自持身份的做派,但拿人手短,便對長安道:「那你在此處好生呆著,不要亂走。我們這廟地勢陡峭,若你亂走以致發生意外,廟裡可不負責。」
長安一副虛弱模樣地在榻沿上重新坐了下來,道:「放心,我縱有意遊覽,此刻怕也沒那個體力。」
青年和尚輕蔑地瞥了眼她那弱雞樣兒,帶著陳若霖往後院去了。
長安在房中等了片刻,忽見那青年和尚急匆匆地跑了回來。
「大師何故如此匆忙,我兄長呢?」長安站起身,望了望他身後,問道。
青年和尚見陳若霖並未回來,更著急了,道:「我也不知,不過一眨眼的功夫,他便不見……」
「大師你腿腳好生利索,不過一眨眼的功夫我便尋你不著了。」青年和尚話音未落,身後忽傳來陳若霖的聲音。
和尚見他回來,鬆了口氣,忙忙地將兩人送出了廟門。
長安站在廟前的廣場上,看著陳若霖道:「被趕出來了。」
陳若霖道:「大約我們拜神的誠意不夠。要不,明天再來試試?」
「好啊。」長安展顏。
兩人一道向山下走去,長安問:「可有收穫?」
陳若霖道:「不過就是座普通的廟宇罷了。比起別的廟宇,大約也就多了三間庫房,一間存放煤炭,一間存放兵器,還有一間存放女人。」
「如此說來,他們最大的倚仗,也就是山下河神縣的百姓了,不足為懼。」長安斜睨著陳若霖「今天表現不錯,與雜家配合甚是默契。」
陳若霖不以為意:「若是連這點默契都無,還怎麼做夫妻?」
長安:「……」強行忍住一腳踹他下山的衝動,她負手走到他前面,不再跟他說話。
因陳若霖那隻金鐲子看著貴重,河神廟下頭的人沒敢私吞,交到了知事慧光手裡。
慧光看著四十過半的年紀,眼窩深陷鼻勾如鷹,雖是出家人,卻長了副刻薄陰險的面相。
他拿著那隻寶光閃爍的金鐲子翻來覆去地看了半晌,眉頭微微一皺,問下頭人:「那兩個人呢?」
「已經下山了。」
「這鐲子不是一般人能有的,趕緊派人去山下打聽打聽這兩個人的來歷,別招惹了不該招惹的人。」慧光面色陰沉道。
「是。」
長安與陳若霖回到縣衙時,天已經黑了。
縣衙門前的百姓早已散去,鍾羨龍霜他們找長安與陳若霖找了有一會兒了,見兩人安然歸來,陳若霖懷裡還抱著大束花枝,便只當兩人是隨意出去轉了轉。
用過晚飯,幾人喝著茶聊了一會兒后,長安便回了狄淳為她安排的房間沐浴。
從今天見面至今,鍾羨還沒找到機會和長安單獨說話,心中不免有些焦躁,回到自己房裡也沒心思做別的,只在窗口默默盯著長安那邊,預備等她沐浴過後便去找她。他有太多的話想對她說。
小半個時辰后,長安開門叫侯在門外的吉祥等人把她的浴桶抬出來。
鍾羨見狀,整理一下自己的衣冠剛準備出門去找她,不料斜對面吱呀一聲,陳若霖散著一頭微帶捲曲弧度的長發,寬袍廣袖衣袂翩翩地從房裡出來,直接就往長安那邊去了。
「陳公子。」鍾羨出門叫住他。
陳若霖轉過身來,左腋下夾著個枕頭,一襲大紅色綉大朵金線牡丹的長衫鬆鬆垮垮地掛在他高碩的身軀上,衣帶不整胸膛微露,再加上他姣好的面容輕浮的姿態,活像個正要去侍寢的男寵,冶艷放浪。
「鍾公子有何見教?」他語氣淡漠,一副與鍾羨不太熱絡的模樣。
縱然同是男人,一向恪守禮教的鐘羨也不太能習慣陳若霖這副模樣,強忍著心中的不適道:「見教不敢,只是不知陳公子半夜攜枕欲往何處?可是房中有何不妥?」
陳若霖瞧著眼前這個玉樹臨風的翩翩公子,想起長安曾為了護他背叛慕容泓,他唇角勾起笑弧,左頰風情無限地凹出一彎月牙,瞟一眼長安亮著燈的窗牖,不答反問:「我要去何處,鍾公子看不出來么?」
鍾羨見他竟如此的不加掩飾,眉頭愈皺:「陳公子若嫌房中簡陋,缺什麼我為你添上便是,不必去打擾安公公休息。」
「我房裡惟缺個長安,鍾公子替我添上?」
鍾羨聞言心中大震,今日自見面起他就察覺這個陳若霖對長安態度不一般,難道他也知曉了長安乃是女兒之身?
「陳公子此言未免有失體統。安公公並非物件,豈容你我這般輕慢談論?」鍾羨怫然不悅。
陳若霖一臉無辜:「我也未曾說她是物件啊,只不過沒她我睡不著覺,如此鍾公子可明白我的意思了?」
「豈有此理!你若再如此說話,休怪我不念地主之情!」鍾羨真的怒了。
「哎呀,瞧鍾公子如此義憤填膺的模樣,不知道的還真以為鍾公子對長安有多關心呢。到頭來,你關心的只是她晚上是不是和我睡的問題,卻不關心我為何能有這個機會與她一起睡的問題。」說到此處,他身子微微前傾,盯著鍾羨的眼睛低聲問「你就不會想一想,大龑朝臣都死光了么?如此重任要落到一個太監的頭上?」
鍾羨一怔。
這時距兩人數丈之遙的房門忽然打開,長安披散著長發出來,道:「陳三日,你怎麼那麼多話?」
「分明是兩個人在說話,何以只說我多話?」陳若霖叫屈。
長安走過來,「盡聽見你在絮叨了。去房裡等我。」
這話陳若霖愛聽,他得意地沖鍾羨挑了挑一側眼梢,夾著枕頭去了長安房裡。
見他消失在門內,鍾羨才有些不可思議地問長安:「這是……為何?」
長安道:「文和,今日我有些累了,明天我們找時間好好談一談。你回去休息吧。」說著轉身欲走。
鍾羨一把扣住她的手腕,「你不可能會……你既累了,去我房裡休息,今夜我為你守門。」
長安仰頭看著他,劍眉星目貴麗溫潤的少年,依稀還是當年模樣。
她知道他此刻心裡焦灼,但她卻無法寬慰他。
「這不是第一次了,你此刻阻止,沒有意義。」她道。
鍾羨看陳若霖方才那副模樣,心中雖有猜測,但親耳聽見長安承認,還是忍不住心痛如絞,「為什麼?他脅迫你?」
「沒有。他……也就言行不羈了些,人還是不錯的。」長安低頭,握住鍾羨抓著她的手輕輕推開,「別為我擔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你總是叫我不要為你擔心不要為你擔心,那你倒是活出不讓人擔心的樣子來啊。你現在這樣,叫人怎麼能不擔心?」鍾羨強抑著痛苦道。
長安平靜地看著他,用更平靜的語氣道:「只要你想擔心,不管我過成什麼樣你都會擔心。就算我現在放下這一切,遠遁江湖避世而居,你就能不擔心了嗎?所以這個問題的答案從來都在你,而不在我。答案錯了,要改,也只能由你來改,你明白么?」
鍾羨忍到極致,突然伸手抓住長安的腕子拉著她就往縣衙後門的方向走。
「鍾公子,你不睡覺,旁人還要睡覺呢。這點待客之道都不懂嗎?」沒走兩步,兩人耳邊傳來陳若霖拔高的聲音。
鍾羨回身,見陳若霖抱著雙臂靠在長安房間的門框上,身高腿長一副侵略性十足的模樣。
他心頭火起,想去跟他打一架,至少也讓他今晚進不了長安的房門。
「何事喧嘩?」這時正北主屋的房門突然開了,狄淳披著衣裳一臉懵地出來。
「無事。」長安再次掙脫鍾羨的手,低聲道「別讓狄縣令夾在中間左右不是,我們明天再談。」她反身回到自己房中,關上房門。
狄淳還沒回過神來,問僵在那裡的鐘羨:「這陳公子怎麼在安公公房裡?」
鍾羨一言不發,握緊雙拳掉頭就奔縣衙後門去了。
「誒,文和,這大半夜的你去哪裡?竹喧,耿全,快去看著你家少爺……」
長安關上房門,手扶在門閂上,聽了會兒外頭的動靜才轉過身來,誰料一轉身就被男人摟著腰給攬到了胸前。
「你瞧,跟這乳臭未乾的黃口小兒相處多麼累人?你一心為他著想,他還不領情。」陳若霖俯著臉,高挺的鼻子湊在她鬢角旁,細細嗅聞著她頭髮上的味道低聲道。
長安抬手,將他微敞的正肆無忌憚地向外傾瀉荷爾蒙的衣襟拉好,淡淡道:「和他相處固然累人,和你這斷奶已久的油膩中年相處也未見得有多省心。」
陳若霖不懂油膩中年這四個字的確切含義,不過從字面上理解也知道不是什麼好話。他也不在意,只摟著她兀自笑道:「我喜歡你對著鍾羨形容我的話。言行不羈,人還是不錯的,嗯?」
兩人眼下這姿勢太過親昵,為避免更加親昵,長安也沒有抬頭看他,只道:「能要點臉嗎?真話假話聽不出來?」
「原來不是真話?」陳若霖伸手撫上她白膩光潔的纖細脖頸,大拇指卡在她頜下,抬起她的臉道:「我哪裡不好?你說,我改。」
這個姿勢,兩人近得呼吸相聞,他只要略低一低頭,就能親到她的嘴。
長安看著眼前這張細看也無瑕疵的臉,眸中一片沉靜,「太黏人了,若是懂得給對方留出獨處時間,更好。」
陳若霖愣了一下,不可抑制地大笑,道:「想不到我陳若霖居然也會有被女人嫌煩的一天。」
長安趁機推開他,坐到燈下去繼續翻看河神縣的縣誌,口中道:「你想不到的事情多了。」
陳若霖晃過去,突然從她手中抽走縣誌,翻了兩頁道:「大半夜的看什麼書?你若看這河神廟不順眼,我今晚就去滅了它,保管你明天再上山,不會有一個活的出來掃你的興。」
「這廟在此地聲望這麼高,滅了豈不可惜?」狄淳是慕容泓將來要用的人,她不能讓他在政績上出現諸如治下百姓大規模造反這樣的污點。
「那行吧,你去床上躺著,我念給你聽。」陳若霖一併拿走了桌上的燈。
長安無奈,脫鞋上床,安安靜靜地在里側躺下,心中卻忽然想到,她與慕容泓睡一張床時,從來都要爭著睡在外側,但和陳若霖一起,卻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念頭。
睡在外側有什麼好?若有刺客,首先遭殃的便是睡在外側的人。睡在里側的人若有想喝水想點燈之類的需求,往往也是睡在外側的人代其勞。
原來她一直爭著要睡在外側,並非她真的喜歡睡在外側,而是因為與她同睡一張床的那個人,是慕容泓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