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5.活塑金身
長安今天穿了一身官袍, 總不能再如昨天一般很沒形象地讓人背上山,山道陡峭滑竿也坐不了, 於是便找了幾個身強力壯的兵丁, 抬了一把太師椅,輪換著把長安抬上山去。
長安雙臂搭著扶手,老神在在地坐在椅子上,聽著兩邊抬椅子的兵丁粗重的喘息聲,越發覺得自己像是前世影視劇里看到的那些陰狠弱雞, 狐假虎威仗勢欺人叫人恨不能一巴掌拍死的反派老太監了。
不過比起後面那兩個抬金子的,這兩人還是要輕鬆多了。
今天經過那半道上的棚子時, 裡頭的人沒了。轉眼到了廟前的廣場上, 長安從椅子上下來, 回身一看,陳若霖這廝手裡捏著一根細竹枝, 竹枝上串著一串蝴蝶蜜蜂之類的昆蟲,大約是他這一路無聊之下的戰果。
見長安回頭看他,他彎起唇角朝她揮了揮他的戰利品。
長安:「……」回過頭吩咐龍霜派人去叫門。
廟裡的和尚很快迎出來拜見長安。
長安站在台階上,下頜微抬,眼睛下瞥, 問跪在台階下的慧光:「你是這河神廟的住持?」
慧光道:「貧僧只是廟裡的知事, 住持悲息大師有恙在身, 還請千歲恕他不能起身拜迎之過。」
「原來如此, 都起來吧。」長安轉身進了廟門, 一抬眼卻見供奉著河神的大殿之側站著二三十名百姓, 都是身強力壯的漢子。
「慧光大師,這是怎麼回事?」長安眉梢微挑,問正在觀察她隨行人員的慧光。
慧光見長安除了龍霜和陳若霖之外,只帶了十名侍衛,心中略安定了些,若是來尋事的,應當不會只帶這麼點人。聽長安問話,便上前回道:「過幾日要廟裡要舉行一年一度的河神祭祀大典,這些善男都是來幫忙的。」說著又趕忙招呼那些人來拜見長安。
長安免了那些人的禮,慧光請她去後院用茶。
「不必了。雜家今日前來,也沒旁的事,只是聽說這河神廟甚是靈驗,乃是河神縣一方百姓的庇護神,所以特來給廟裡捐上一座金身,這不,金子我都帶來了。」長安抬手招了招,後面兩名兵丁立刻吭哧吭哧地把那長寬不過兩尺的箱子抬了過來,打開箱蓋,裡頭滿滿一箱子金條,看得寺中和尚與圍觀村民目瞪口呆。
慧光驚詫過後,心中不免又得意起來。都說這九千歲長安如何如何厲害,到了河神縣,還不是要抬著金子乖乖來拜他的河神廟?他有一縣的百姓做後盾,誰也不敢拿他怎麼著。
「千歲功德無邊,貧僧替河神縣的百姓們謝過千歲。」他施佛禮道。
「好說。趁著時辰還早,這就架上鐵鍋燒起煤炭來熔金吧。」長安道。
慧光一愣:「不知千歲熔金為何?」
「這金子若不熔化了,如何給菩薩塑金身啊?」
慧光聞言笑道:「千歲誤會了,給菩薩塑金身並非把黃金熔化了往菩薩身上刷的,只要刷上生漆,然後貼上金箔便可了。」
長安不贊同道:「那是別人捐的金身,我長安捐的金身豈可用貼金箔這等寒酸的手段?必須把金子熔成金汁給我左一層右一層厚厚地刷。怎麼?我這麼重的金子都從山下抬上來了,慧光大師莫非還吝嗇區區鐵鍋與煤炭?」
「不敢,不敢。」慧光不知這太監葫蘆里賣的什麼葯,一邊派人去後院拿鐵鍋和煤炭,一邊派人通知寺眾保持警惕不可鬆懈。
鐵鍋架起來后,長安令人把搬上山的椅子放在殿前的台階上,自己居高臨下地坐了,對站在下頭的慧光道:「昨夜雜家閑來無事就看了看這河神縣的縣誌,縣誌裡頭對河神廟的第一代住持,也就是悲息住持頗為推崇,說他上能呼風喚雨,下能懸壺濟世,乃是當世活菩薩。三十年前那次大決堤后,如果不是悲息住持路過此地施以援手,整個縣倖存的百姓都可能死於洪災過後的瘟疫。這般當世奇才,雜家若不能見上一見,委實遺憾。左右這會兒也沒別的事,就請慧光大師去請悲息住持出來一見吧。」
慧光遲疑:「這……千歲容稟,悲息住持近來身體抱恙,真的不適合出來見客。」
「他若是自己走不動,雜家可派侍衛去抬他。」長安毫無商量餘地地道。
慧光還想推脫。
長安湛亮的長眸一斜,道 :「慧光大師何以這般推三阻四?莫非悲息住持已病入膏肓?從縣誌上的記載來看,悲息住持今年應該有七十多歲了,人生七十古來稀啊,難道這活菩薩,也已到了坐化之齡?」
她話音一落,慧光還沒說話,一旁的百姓倒先跳將起來。
「你這太監胡說什麼?」
「這太監敢詛咒我們的活菩薩不長命,跟他拼了!」
「打死他!」
……
群情激奮蠢蠢欲動。
龍霜與兵丁們圍在長安身邊警惕著四周。
一旁慧光見狀,氣定神閑地對長安道:「千歲請恕罪,我們住持,真的不方便出來見客。」
長安也不與他廢話,微微側過臉,對在一旁閑極無聊的陳若霖道:「三日,勞駕。」
陳若霖勾起鮮妍的唇角,一言不發跳下台階,如雄鷹撲兔一把就揪住了慧光的衣領,往長安腳下的台階上一甩。
他身高腿長動作又迅捷,在場眾人還未回過神來,慧光已受了重創——鼻樑骨給台階磕斷了,血流如注。
「知事,知事!」與他一同出來迎接長安的幾位有身份的和尚大驚失色,卻又不敢貿然上前。
他們不敢上前,那些百姓卻敢。許是受多了法不責眾的言論熏陶,又許是讓狄淳鍾羨這兩個官吃夠了癟催肥了膽,在他們眼中,眼前這個太監與他們並沒有什麼不同。
上山來滋事本來已經夠該死的了,更何況還打傷了慧光大師?是可忍孰不可忍?
當下便有人去後院抬來一箱子的刀斧,二十來位壯丁拿了武器在手,仗著人多勢眾就向長安及她身邊的侍衛撲來。
河神廟的和尚見狀,紛紛避至一旁。
長安不動如山地坐在椅子上,眯眼瞧著他們。
原本一腳踩在慧光背上不讓他起身的陳若霖倒是笑了起來,道:「陣勢擺的挺大,且讓我看看夠不夠塞牙縫吧!」他旋身上前,徒手撂翻了沖在最前頭的兩人之後,就奪了兩把長刀在手,衝進人群雙手同時揮刀,霎時便血濺如雨滿目殷紅。
龍霜被這屠殺式的場景所撼,對長安道:「千歲,他們不過都是普通百姓……」
「那你去跟他們講道理啊。問問他們,為什麼雜家處置了一個對雜家不敬的和尚,他們就要對雜家喊打喊殺的?」長安雙臂搭著扶手向後靠在椅背上,目光中全無半分憐憫。
龍霜無言以對。其實她也不是那是非不分的人,只不過憐貧惜弱乃是女人天性,她一時還未能完全擺脫這天性的影響。
陳若霖殺了十幾個人,剩下的百姓才醒悟過來,對方居然真的動手殺他們,不是為了逼退他們的威脅,更不是為了警告他們的重傷,而是刀刀斃命毫無餘地地逼殺。
怎麼會這樣?他們可是當地的百姓啊,當官的一下子殺了他們這麼多百姓,要怎麼向上頭交代?慧光大師不是一再說他們只會以官威嚇人,不敢真的對百姓動手的嗎?
百姓們一退,陳若霖當即被晾在了中間,他左右看看,將手中砍人脖頸都砍缺了口的長刀一拋,大聲抱怨:「無聊,無趣,毫不刺激!」
無視一地屍首,他回身走到長安身邊,往台階上一坐,仰起臉問她:「我臉髒了沒?」
長安掏出手帕,將他臉頰上濺到的些微血跡輕輕拭去,道:「無妨,就算髒了也不過更添你的英勇罷了。」
陳若霖心滿意足地靠在她的椅腿上。
長安伸出右腿,用鞋尖勾起還趴在台階上的慧光的下巴,問:「你的靠山慫了,怎麼辦?」
慧光身心受創洋相盡出,這會兒也顧不得偽裝了,呸的吐出一口從鼻子流到嘴裡的血,他陰陰笑道:「只要廟裡鐘聲一響,整個河神縣的百姓都會趕過來保衛河神廟。有本事,你就把整個縣的百姓都殺了。」
長安想了想,道:「我長安名聲在外,便屠了一個縣,對我來說也不算什麼大事,反正都是一些易受攛掇的無腦愚民而已,死便死了,沒什麼好可惜的。到時候寫道摺子上去,就說河神縣百姓是被河神廟妖僧所害,朝廷要派人來調查清楚這件事,少說也要一兩個月時間。那時雜家早已到了福州,天高皇帝遠,誰奈我何?」
慧光臉一白。
倖存的百姓聞言面面相覷,有那膽小的把刀一扔就往廟外跑。
「不過,雜家今天上山是為了給菩薩捐金身來的,你這和尚做什麼攛掇我殺人呢?身為佛門中人,這心腸也太過歹毒了。雜家今天既然來了,少不得要先度了你這面佛心魔的妖僧,讓你皈依正統才行。那什麼,金子熔好了沒?」長安揚聲問站在鐵鍋旁看著熔金的兵丁。
那兵丁答道:「回千歲,大部分都已融化了。」
「那麼,誰來替雜家鍍這個金身呢?」長安看左右。
「這麼有趣的事,自然是我來。」陳若霖站起身道。
長安看著他微微笑:「那就有勞了。」
陳若霖下台階時,忽的抬腿往慧光兩條小腿上一踩,只聽咔咔兩聲,慧光的腿骨應聲而斷,頓時撕心裂肺地慘叫起來。他卻沒事人一般從地上撿起與鐵鍋一起送來的鐵勺,往鍋那邊去了。
「快去叫人,撞鐘!」慧光知道今天自己恐怕真的是在劫難逃了,心一橫就想拼個魚死網破。
那幾個有身份的和尚被長安這番做派所懾,都不敢擅動,倒是慧光的一名心腹,聞言飛快地向後院跑去。
長安朝那邊瞥了一眼,並未叫龍霜等人去攔阻。
陳若霖很快舀了一勺金汁回來,掃視一眼台階上的慧光,問長安:「先澆哪兒啊?」
長安托腮:「這個雜家也是外行,你看著辦吧。」
慧光這才知道長安所說的度了他,竟是要給他活塑金身,一時嚇得魂飛魄散,拼了命地想躲,可惜雙腿已斷,哪裡躲得開?他伸長了手向他的同門求救,可此情此景下,誰敢來救他?
陳若霖欣賞夠了他驚惶掙扎的模樣,一勺金汁便倒在了他受傷的小腿上。
金子的熔點有一千多度,這一勺下去,痛苦程度比之商紂時期的炮烙之刑有過之而無不及。
慧光眼珠子都瞪凸了出來,野獸般嚎叫出聲,那聲音尖利慘烈,倒與廟中此刻響起的雄渾激昂的鐘聲相映成趣。
陳若霖瞧著有趣,又去舀了一勺過來,也不選地方,澆花般往他身上一灑。
慧光在地上翻滾嘶號,被燙熟的皮肉黏著衣服隨著他翻滾的動作從他身上塊塊剝落,露出裡頭的白骨血肉,鮮血遍地,其情其景,慘不忍睹。
廟裡的和尚與還未走的百姓看得雙股戰戰面色如土,有腿軟跌倒的,有噁心嘔吐的,更有那驚嚇暈厥的,就連長安身邊的龍霜都不忍直視,偏過頭去看著一旁。
「三日,這樣不行啊,你看,他這動來動去的,皮肉和金汁都剝落下來了,這要如何才能鍍成金身?」長安道。
陳若霖一勺金汁直接澆在慧光臉上,看著徹底安靜下來的慧光,他左手鉗著下巴思考著道:「看來要先燙死了再澆別處比較好。」
「正是。只是他這具肉身已經不完整了。」長安略覺可惜。
陳若霖笑道:「這有何難,廟裡少什麼也不可能少了和尚。」他一探手便從旁邊抓過來一名已經被嚇破了膽的老和尚,問長安:「你看這個如何?」
長安上下打量那老和尚兩眼,點頭道:「嗯,這個不錯,慈眉善目的一臉佛相。」
「那就這個了。」陳若霖抬腳欲踹斷老和尚的腿。
老和尚心膽俱裂,噗通一聲就向長安跪下了,連連告饒道:「千歲饒命,千歲饒命,你想怎樣,我們悉聽安排,只求饒命。」
「安排?我對你們能有什麼安排?你們可是能號召全縣百姓與官府作對的河神廟高僧啊,我何德何能,敢安排你們?」長安涼涼道。
這老和尚倒是個聰明的,這等情形下還能聽出長安的話外之音,忙指著地上的慧光道:「都是他,都是他的主意。住持其實二十年前就已經神志不清了,他仗著自己是住持跟前得臉的弟子,還有替廟裡下山採買在山下積累的人脈,把持了河神廟。又利用住持在河神縣百姓心中的威望,佐以種種手段,煽動百姓全都聽命河神廟以謀求私利。這些我們都知道,一開始也曾害怕過,只是勸他不聽,後來,後來就……」
「後來嘗到了甜頭,也就不再勸他了,久而久之,就變成了與他一樣的人。」見他說不下去,長安替他補充完。
老和尚慚愧地趴在地上,道:「千歲英明。」
長安站起身,緩緩步下台階,站在老和尚身邊,掃視一眼旁邊站著的那些和尚和百姓,聲音平和卻有力:「僧道向來自稱方外之人,既是方外之人,就不應過多干涉世間之事,更不應涉入權力鬥爭。因為在權力面前,沒有善惡是非,唯有尊卑上下。你們遇見狄淳,遇見鍾羨,見他們在你們步步緊逼之下步步後退,便以為,官不過如此,掌權者不過如此。今日我告訴你們,你們錯了。你們那是運氣好,遇上了官場中的清流一派,他們視奉公守法體恤百姓更勝於維護他們為官的威嚴。但是除了他們之外,絕大多數的掌權者,其實都長著我這樣的一張臉。以下犯上,不殺奈何?你們以為你們擰成一股人多勢眾便可橫行無忌,殊不知生而為腋,縱集腋成裘,也不過一件衣裳而已,能成什麼氣候?今日我留你們一條性命,不趕盡殺絕,那是給你們父母官面子,後面的路該怎麼走,你們好自為之。」
眾和尚與百姓戰戰兢兢不敢應聲。
長安低眸,用足尖拱了拱老和尚,問他:「山下那些聞鍾而來的百姓,你救還是不救?」
老和尚反應過來,忙爬起來道:「貧僧送千歲下山。」
長安見他識相,遂吩咐隨行將黃金收拾一下,至於屍體,就留給廟裡的僧人與這些倖存的百姓去料理。
金汁鐵鍋溫度太高不能搬動,長安只得留下四名兵丁在這兒等鍋冷了再抬下山,她帶著陳若霖龍霜還有那名老和尚出了廟門,一抬頭,卻見鍾羨與衛崇站在廟門外的牆根下,也不知來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