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紅塵不戀
並不知道自己走後沈長歌將賀州半路攔下來打了一架,百里疏沒有直接回自己的洞府,而是去了位於主峰右側的藏書閣。
說是閣其實佔地甚廣,綿延一片,各種古卷修鍊心得連同雜書分門別類地安置齊整。最中間處是一座與璧雍閣制式有些相似的樓閣。
九玄門各峰各脈其實都有一個藏書閣存在,不過位於主峰上的這處藏書閣是主閣。保存在這裡的皆是真本,無一不是精品。
最中間的那處高閣更是唯有掌門和峰主方才可以進入。據說,這裡面甚至封存著上古真仙親筆書寫的劍訣。
百里疏也是動用了自己身為九玄門大師兄的特權才得以進入高閣前三層。
「三千大道平生盡,紅塵不戀自在仙。」
百里疏第三層墨辰木雕成書槅前,微微蹙著眉觀上面的提詞。
「紅塵不戀……自在仙……」
他低聲念了幾遍,只覺得這幾個字並未如同它表面上那麼簡單。深黑厚重的木料上這幾個劍刻的字筆力遒勁,一股縹緲化去的意境充斥其間。
只是……
「紅塵不戀」四個字透出來的那股自在氣息中隱隱有著一絲晦澀之感,筆鋒末梢稍輕,彷彿主人寫這幾個字的時候心情有些無奈。而到最後「自在仙」三字,筆痕復又重了起來,彷彿寫這字的人,看開了什麼一般。
「他們都覺得是不戀紅塵,自在為仙。你是否也如此覺得?」
一道輕柔溫和的嗓音忽然響起,一位穿著白底淡藍水雲紋長袍的男子悄無聲息地出現在百里疏身後。
百里疏長長的睫毛微微一抖。
原主雖然身懷重病,但一身化神巔峰的修為和靈識卻是實打實的。這人卻能完全避開他的靈識直接出現在他身後,修為定是深不可測。
——大抵是守護這藏書閣的長老。
男子面容年輕,眉心一簇妖冶的火焰緩慢平穩地燃燒這,這讓他原本俊美溫和的面容帶上絲絲令人心驚的戾氣。
這人雖然看起來年輕,但修仙之人面容幾百年不變並不是什麼困難的事。
對方突然出現,百里疏並未露出太多詫異的神色。聞他詢問對題詞的看法,百里疏注視著最後幾個字,許久,緩緩地道:「也許是相反過來。」
「相反過來?」
男子的眼眸微微掠過一絲亮色,眉心的火焰顏色陡然加深。
「紅塵不留戀仙人,仙人只能自在離去……第一次啊第一次……」
突然出現的神秘男子抬起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他看上去竟是心神不穩了般,眉心的火焰猛地跳動了起來。
百里疏一皺眉,感覺周圍的空氣溫度驟然上升,凝重的壓力潮水般重重疊下。
不好!
這是走火入魔的前兆。
百里疏不知道對方到底是怎麼個修為,但光是對方心神恍惚下泄露的氣息就能讓達到化神巔峰的他呼吸困難,對方修為之高深可想而知。
必須阻止他。
自己現在是什麼情況,百里疏再清楚不過,一身化神巔峰的修為全用來鎮壓時刻可能複發的疾病。別說動手了,就連逃跑也不做不到。
要是這人真的走火入魔了,第一個受難的絕對是他。
也不知道這人到底是是什麼身份,整一個藏書閣三層竟只有他一人守護,到現在還沒其他長老出來阻止。
「前輩,前輩。」
忍著對方的氣息震懾,百里疏有些艱難地開口,以靈識包裹自己的聲音,試圖喚醒男子。
「紅塵……紅塵不戀……」
對方卻自喃喃念道,聲調悲嗆,透著一股鋪天蓋地令人背負不得的蒼涼。
百里疏心念急轉之間,也不再猶豫,一步跨出,抬手握住男子的手就將自己的真氣渡了過去。
原主為了壓制病情修鍊的功法屬性極寒。而從這身份神秘的男子眉心的火焰和此時泄露的氣息來看,他應該是修鍊極陽類的功法。如今在他還未走火入魔的時候,以極寒真氣克制,還有十分之一的可能將他喚醒。
只是如此一來,本就重病纏身的百里疏,就算成功制止了男子走火入魔,自己也得重病複發。
還有一種可能就是,男子修為太深,心魔太重,百里疏非但不能制止他,反得提前搭上自己的命。
可以說他這是險中一搏。
「心懷膽怯,不過懦夫而已。」
扣住對方的手腕,百里疏眼神冷厲起來。此刻的百里疏神情與沈長歌賀州所見大為不同。
高高在上的,不可反駁的,萬事在握的。
那是——
以重病之身運籌帷幄,以一己之力興盛整個家族,算盡天機的百里公子。
「心懷膽怯,不過懦夫而已。」
冰冷的聲音彷彿從遙遠的天邊傳來,帶著高高在上的俯視感。聞人九混混沌沌的神智被這道冰冷的聲音斥責,勉強恢復了幾分。
誰?
數百年了,自他鎮守藏書閣以來,誰敢如此毫不客氣地斥責與他。
神智稍稍回復,聞人九就感受到一股冰寒的真氣正被人握著他的手腕源源不斷地渡過來。
這點兒真氣與他自身的相比自然是相差太多,可勝在極其純凈,對於此刻體內紊亂的真氣來說正如雪中送炭,救命之水。
只是聞人九並沒有管那關鍵的真氣,而是努力定神朝說話的人看去。
——極深極沉的雙眼,眼底如同冰封萬里的極北海面,在冰層之下是深不可測的神秘。
那雙眼眸應入腦海的瞬間,原本還有幾分迷糊的神智竟是神奇地全然清醒了。一回過神,聞人九便明白自己這次險些心魔發作闖了大禍。
神智一清醒,以聞人九的修為在短短的數息之間,就平復了體內紊亂的真氣。
他清醒的時刻,百里疏也到了極限。
看到對方眼神恢復清明,百里疏悶哼一聲,喉間一甜,血沿著唇角緩緩流了下來。他勉強抬手欲拭去唇邊的血跡,卻只覺眼前一黑,隨後便直接陷入了黑暗。
聞人九伸手接住倒下的青年。
剛一接住,他就微微一愣。落於手上的重量極輕,青年看起來修長,真正抱住才發現這人實在是瘦得驚人。青年扣住他的手鬆開,垂於身側,腕骨更是格外地伶仃,如同青山山脊的拓印。
「怎麼……會……」
聞人九喃喃道,反手握住青年的手腕,將自己的真氣渡過去。
真氣一渡過去,感受到青年體內簡直可以用「油燈枯盡」來形容來的情況,聞人九的臉色便微微變了。
以他的見識,真氣在百里疏體內一轉就將百里疏真實的情況探知了個七七八八。正是因為將百里疏的病情探知清楚,聞人九心中才會如此驚愕。
多種重病纏身,命懸一線。可就算如此,在方面與他對談的時候,他竟是看不出半分對方無時不刻承受著病痛折磨的跡象。
這是何等恐怖的毅力。
只是……
聞人九垂著頭,臉上的神情變幻著。
自己的心魔為人所知是所有修行者最忌憚的事情,無異於蛇將自己的七寸交於人手。
念及此處,聞人九俊美的面上戾氣越發明顯,他一反手竟是一掌就要朝百里疏天靈蓋劈下。
掌風凌厲,拂起青年耳畔的髮絲。而青年無知無覺地昏睡著,唇角血跡殷紅。
蘊含無盡殺意的一掌在離青年頭頂幾乎沒有剩下多少距離的時候突然頓住。
——心懷膽怯,不過懦夫而已。
青年冰冷的聲音彷彿自冰峰巔上傳來,夾帶著無邊的冷意,如神明俯視,爾後輕蔑地下了定論。
聞人九悶哼一聲,生生散去掌心的真氣。
懦夫?他的確是個懦夫。
——因為畏懼心魔,所以想要下手除去救他一命的人,這豈不是另一種懦弱?
聞人九唇邊掠過一絲自嘲。
忘恩負義,不過鼠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