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五
就在展昭和白玉堂在田地裏亂戳的時候,一襲白衣悄無聲息地從他們身邊飄過,白玉堂隻覺得眼前一花,像是看見了什麽,又像是月光的影子。樹影婆娑發出葉子沙沙聲,這裏卻靜得連蟲子叫也聽不見。他忍不住有一股寒意,雞皮疙瘩就萬箭齊發嗖嗖地冒了出來。
“展昭,咱們回去吧。”白玉堂忍不住拽住了展昭的胳膊。終於感受到一點熱氣了。
展昭埋頭專心戳地,不耐煩地說:“你又怎麽了?現在回去會被姐姐一直念叨到天亮,還不如這裏清靜。”
“我好像見鬼了。”
“活見鬼,哪來的鬼。”展昭又轉念一想,道,“八成是十二姐。”於是放開喉嚨喊了一嗓子,“十二姐,你在嗎?”
“不在。”一個飄渺的聲音不知從哪裏傳來。
“看吧,是十二姐。”展昭說。順便鄙視了白玉堂一眼。
白玉堂“嗨”了一聲,發現自己還死死拽著展昭,急忙放開,尷尬地咳嗽了兩聲,展昭倒是沒在意的樣子。
白老鼠正忙著轉移話題:“十二姐姐這麽晚了還出來?”
“是啊,她必生的誌願就是嚇死個把人,不過仍在努力。”這是他根據多年的經驗私自揣測的。
“可是今晚有采花賊啊。”
“也許她想把那采花賊嚇死吧……”展昭忽而沉思了片刻,喃喃道,“是啊,今晚有采花賊啊。”雖說十二姐出人意表吧,也還沒到藝高人膽大的地步,何況她也不蠢,於是他轉過頭來問白玉堂:“剛才聲音從哪兒傳來的?”
“聲音太飄,辨不清方向。”
展昭心裏忍不住咯噔一下:“聲音太飄?聲音那麽飄,怎麽還那麽清楚呢?難道,不可能啊,這怎麽可能呢。”像是心裏落了顆幾千斤重的橄欖,五味雜陳,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我早說你十二姐輕功了得了,你又不信。”白玉堂輕輕哼了一聲。
“我還從來沒想過這一節呢。是了,她整天裝鬼弄鬼四處亂轉不是想嚇唬人,她是在練功呢。難怪她轉來轉去的連我都聽不到腳步聲。”現在展昭腦子裏隻盤旋著一個想法:十二姐居然有一身好武藝,那他以後的日子……真的是,真的是莫有辦法過嘹!
展涿站在樹蔭裏,將散亂的長發用雙手攏了起來,又從腰間扯出一塊天青汗巾把頭發束起。半尺青絲垂在身後,忽然就露出一張清俊的臉,一雙清水眼,在月華下更顯得眉目如畫,玉璧無瑕。
“小涿,原來是你……”將他從展昭和白玉堂眼皮底下帶走的人,原來是舊時相識。他又接著說,“你的輕功比學藝的時候又精進了。”
“怎麽比得上你,橫掃淮南的采花賊,蜜蜂,封冪,我一聽那個老土的外號就是你。”展涿一雙星子般的眼睛閃著慧黠的光。看得封冪抖了兩抖。他永遠都逃不出她的眼睛了。
“剛才那人妖……”
他話音未落,就被展涿厲聲打斷了:“什麽人妖,那是我弟弟!”
封冪皺了皺眉:“南俠展昭?!那你還引我來。”萬一他跑不了,這筆賬又怎麽算?
“我能引你來,自然有辦法帶你走啊。”展涿滿不在乎地道。那胸有成竹的神情又是讓人無法駁回,好像任何事她錯了,也還是對的。
封冪本來想說沒事,我走了。一說出口,又變成了:“你過得還好嗎?”
“還不錯。”展涿就像所有普通姑娘一樣,過著平凡和順不值得紀錄的小日子,“我說你啊,你怎麽做了采花賊了?”
封冪強硬地板起臉:“男人都愛女人,做采花賊又有什麽好奇怪的了。”
“我還以為你喜歡我呢。”展涿側著頭,笑得很誘惑,擺個嬌媚的樣子一手搭上封冪的肩。
封冪肩頭一扭躲開了,道:“你我可消受不起。”卻忽然跳開幾丈遠的地方,按著屁股,問道:“什麽東西?”
展涿笑著搖晃兩指,月光下封冪看清她兩指間夾著一根三棱針,他眼前忽然起了霧,霧裏問花,花不語。展涿慢慢向他走來,她微笑著說:“這招是五姐看家絕技,連阿昭也躲不了。”然後封冪就昏了過去,人事不知。
展涿蹲下身去,撩開封冪麵門前兩縷青絲,屈起尾指,在他腦門狠狠彈了一下,擲地有聲。
回到展家,展涿又變身女鬼打扮,慢慢飄進屋裏,她推開自己的房門,一燈如豆亮了起來。展昭正坐在桌邊好整以暇地等著。展涿見到燈影裏搖曳的展昭,心道,小笨瓜變聰明了。嘴角揚起一絲不為人知的笑意,反手關上房門。門一關,白玉堂包拯和公孫策就像螞蟻搬食似的,迅速從四麵八方鑽了出來,包拯一隻耳朵嚴絲合縫地貼上了門;白玉堂在紙窗上戳了個洞,眯著一隻眼睛瞄進去;公孫策占據不到有利地形,在一邊手忙腳亂地幹瞪眼。
“這麽晚還不睡呀。”
展涿點了一根蠟燭,屋裏頓時亮堂起來。展昭迷惘又氣憤的臉清晰可見地出現在她眼前。他走近展涿,雙手將她頭發攏到腦後,用眼神細細描摹。心裏卻鬆了口氣,不是。天曉得,剛才那一瞬間,他腦子裏轉過千百個念頭,每一個都讓他心驚膽顫。
“你真的長得好高了。你以前那麽小。”展涿說。
“你才大我一歲有必要這麽感慨麽……”展昭又歉然道:“十二姐,我還以為你是江洋大盜。”
“?什麽……那你剛才是在看我的臉是不是通捕公文上的哪個家夥麽?”展涿啞然失笑。這倒是她萬萬沒想到的誤會。
“你會功夫怎麽不告訴我呢?你是在哪兒學的?”
“你當初學功夫好像也沒告訴我們吧。”
“我那是……”想逃離你們的魔掌,當然不能告訴你們了,又不是想學諸葛亮出師未捷身先死。
展涿惋惜狀搖了搖頭:“你現在是變機靈了,以前可蠢得要命。我們是同一個師父你不知道?”
一言激起千層浪,便聽取“咦”聲一片。門外仨忙捂住嘴瞪著眼睛互看,包拯舉起一張白紙,上書三個大字:怎麽會。白玉堂聳聳肩。忽然窗開了半扇,展昭探出半個頭道:“我說你們怎麽就不學點兒好。”
三個人安靜了一瞬,四散逃竄。展昭歎了口氣重新合上窗,幾乎同時,三個吃飽了沒事幹的家夥又趁展昭不注意摸回了窗根底下。
展昭就剛才被打斷的對話質疑道:“十二姐,你說我們是同一個師父,可是當初師父說我是他唯一的徒弟。”
展涿一臉“你是白癡”的表情答道:“他對每個人都這麽說,隻有你才相信。”
“不是吧。”
“師父一向是分別教導我們,別的師兄姐弟妹私底下也有談的來的,也有暗裏往來的,隻是不捅破那層紙罷了。除了你,所以師父最喜歡你,因為你傻頭傻腦的。”
“可是,可是十二姐你的輕功比我還好。”
“誒,是啊……”展涿不太好意思地躊躇了半天,道,“那本秘笈師父傳給你之後,我把後半本撕了自己藏起來了。所以你隻練了前一半……”
最毒婦人心啊……看來他小時候確實挺傻的,秘笈被人撕了一半還不知道。但是展昭還抱著最後一絲希望道:“可是師父總是說我天資聰明,骨骼清奇,是百年難得一見所以他才教我的……”
“是啊,他也說我是武曲星投胎什麽的。不過主要是因為你傻,師父教你特別有成就感,所以就特別用心,也隻有你零零碎碎地學完了他所有的武功。”展涿說完憐憫地看著因為發現人生的真相而十分沮喪的展昭。拍拍他的背安慰道:“唉,自從我當年知道我們是師姐弟之後,我就對自己說,人生麽,還不就那麽回事,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乖,別難過。姐姐買糖給你吃。”
展昭忍不住很黑線:“姐,你也想想我的年紀……”
“哦,沒事沒事。經過這件事,我想你也該長大了吧。”
展昭可憐兮兮地說:“我被人騙了半輩子,給我點時間平複一下心情吧。”他傻愣愣地眨巴著眼睛,心情還在雲裏霧裏。若有所思地想了一想,忽然說:“不用說,今晚那隻蜜蜂也是師兄弟了,我抓他的時候那一下,就覺得跟我是一路的。”
“嗯,他叫封冪,跟我還算談得來。”
展昭忽然眼神一寒:“你把他藏哪兒去了?”
“我不能告訴你。”
“姐,他是要犯!你放了他不知道又有多少良家婦女受害,你這是助紂為虐!”展昭的正義之筋又跳起來了。
展涿隻是笑著搖頭:“不會的。”似乎這是件好笑的事。
“你以為他跟你是老朋友他就不會為非作歹麽,還是你以為你能將他導回正道?”天真,太天真,展昭可是經曆過暴徒悍匪的人。
“我說不會就是不會。你別操心了。”展涿安撫道。
“姐,我是擔心你啊。”他忍不住激動起來,扣住了展涿的雙肩。
奇妙,直到剛才那個瞬間,在展涿眼裏,他還是個孩子,恍惚間他就長大了,長成了一個大男人。不是那個被大姐拎起來教訓,被三姐四姐圍著欺負,被五姐插了一屁股三棱針的阿昭。他變成了南俠,禦貓。他的雙手大而有力,粗獷的骨節,布滿了繭。
小弟長大了,就該好好地照顧姐姐。在那些發黃發黴的記憶裏,爹是這麽對他說的,他說:阿昭,你的姐姐都是小魔頭,可是你要變成大魔王,好好地保護她們。
展涿耐心地解釋著:“封冪他也許很輕浮,視天理倫常為兒戲。但是他不會真的害了誰。”
“你怎麽知道!”展昭吼起來。
展涿大聲道,讓自己的聲音壓過了他,“因為他是個女的!女人!我們的師姐!”
門外稀裏嘩啦就倒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