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在這個伸手不見五指的晚上,白玉堂哼哼唧唧地踢翻了被子,又從床上滾了下來,順勢撞倒了花架,花樽晃了兩下跌下來,正砸在他腦袋上了,他昏昏沉沉地摸著腦門上的痛處從睡夢中醒來,嘟囔了一句“碎碎平安”,順著牆剛爬回床上。就聽到一聲尖叫不知從何處傳來,因為叫得太過淒厲高亢,倒像是從四麵八方有女鬼湧來似的。白玉堂一刹間睡意全消,聽聲辨位,發現聲音竟然就從隔壁來。望天想了想,下床直奔展昭房裏去了。


  一腳踢開門,展昭也被那於高空自由回旋的尖叫聲吵醒了,半夢半醒之間朦朦朧朧地坐在床上發呆。


  白玉堂拉著展昭肩膀狠命地搖:“貓,貓,我隔壁有人尖叫。”


  被搖到昏頭漲腦的展昭迷迷糊糊地說:“你隔壁有人叫你去隔壁啊,你上我這兒來幹嘛。”


  “我想是封冪帶來那個女孩子醒了。”


  “她醒了你去對門找封冪啊,你找我幹嘛。”又一想不大對頭,怒道,“我不是讓你照顧她麽,你怎麽沒看著她?”


  “她睡得那麽沉我當然也睡去了。她要是有什麽事兒呢?”


  展昭絕望地搖搖頭,一失足成千古恨,他居然腦袋抽筋托了白玉堂。道:“她有事你去找老包啊。”


  “反正你也醒了。不如你去找老包,我去找封冪。”


  “你醒了我可沒醒,等我緩過這陣就能繼續睡了。”說著擺了擺手,作勢又要往下倒。


  白玉堂忙伸手一把撈住展昭下滑的身子,扳正了,道:“可是我這麽一鬧睡不著了。你也別睡了。你不醒我唱個歌給你聽。反正惡心死你不償命。”


  話音未落,展昭心裏一凜,立馬清醒了,狠狠道:“太毒了你。”掀開被子利索地下了床。


  沒睡醒的時候,展昭的脾氣總是很糟的。半柱香之後,本著一榮俱榮,要困死則齊困死的原則,幾個人聚集在那女子休息的客房裏,一個個隻穿著貼身的睡衣,頭發淩亂如鳥窩,展昭雙手環抱胸前歪在一邊打哈欠,困得眼睛都快瞎了,凶光畢露;公孫策流著哈喇子明顯還在做夢;包拯直接閉著眼壓在公孫背上打盹,封冪以手撐著額頭,痛苦地直想飆髒話;看起來完全清醒的隻是白玉堂。


  隻見他瞪著一雙亮燦燦的眼睛,興趣十足地盯著那個夜奔而來的姑娘,那姑娘隻是驚恐地把自己埋在被子裏,眼也不敢睜。這麽僵持了一下子,白玉堂很快地不耐煩了,道:“你倒說話啊,你就是啞巴也給我在啊唔幾聲嘛。”


  小姑娘聽他說話粗聲粗氣的,嚇得更厲害了。


  展昭瞄了一眼抖如篩糠的被子,心說白老鼠隨便說個話都像攔路搶劫似的,這樣下去都別想睡了。哄女孩子還是封冪比較拿手。於是一腳踹翻了封冪的凳子,道:“你惹的麻煩你來收拾。”


  封冪一屁股跌在了地上,太困了,連發火也忘了,揉了揉眼睛,居然乖乖地坐到床邊。要知道在極困的時候,不動還好,還能維持著一星理智,要是一動又一靜,倒把那點困勁都逗上來了,此刻封冪已經不能獨立思考,連牙都困到軟了。於是她溫柔地摸了摸頭,輕聲細語地說:“別害怕。我們都是好人。哈~~~欠,這裏是開~哈啊~開封府,都是好人。”說完又是一個哈欠,倚著床柱就失去了意識,打起了呼嚕。


  那個女孩子聽見這個聲音溫文有禮文質彬彬的感覺,又聽說是在開封府裏,也就不那麽害怕了,從被子裏鑽了出來。一眼就看到一顆醒目的黑炭頭,額頭上還有一個月牙,急忙說:“那是包大人嗎?”


  包拯此刻還處在不能分辨現實和夢境,男人和女人的狀態,於是展昭代答:“沒錯,就是他。”


  “可是,我找的是封冪,封公子。”


  白玉堂衝旁邊一努嘴:“在你旁邊打呼嚕的就是。”


  展昭向天翻個白眼,唉,封冪這個四兩撥千斤地功夫耍得好。明明是找她的,她楞是有辦法一腳踢進開封府,害得他們三更半夜不得睡覺。真行。


  那女子心有餘悸,“我醒來一片漆黑,我還以為自己被人賣了呢。”


  “從你叫得跟見鬼一樣的尖叫聲裏我們都可以感受到你的心情。”


  她赧然一笑,“小女子姓謝,夫家姓柳。”


  展昭忽然顫聲地說:“作孽啊,她連有夫之婦都勾引?!”


  “沒有沒有,封公子沒有勾引我。我們是在春榴鋪裏認識的,他賣胭脂,我買胭脂……”


  “要了命了,你紅杏出牆還倒貼啊!”果然是……豪放啊。


  “不是不是,你能不能聽我把話說完呐。”她頗不耐煩地豎起眉毛。


  “請請。”展昭歉然地做了個請的姿勢,不再打岔。


  “事情要從封公子第一天上工說起了……”這位柳謝氏就將事情的原委這樣娓娓道來。


  那是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就在這個早晨,有無數的人死去和出生的普通的早晨,唯一特別的是,那天正是封冪打扮得跟相公一樣,並且立刻被白玉堂指認為相公的那一天。


  封冪接待的第一位客人就是這位柳謝氏。就在兩個人偶然間的四目勾留,驚鴻一瞥之下,什麽也,沒有發生。不過好歹算是認得了,這是在柳謝氏來說,封冪認不認得人家就另說了。那天說來很巧,因找不開零錢,封冪隨手從錢盒子裏拿了幾個錢找了她,她帶著錢回了家,他丈夫又恰巧拿了這幾個錢,正是無巧不成書,柳謝氏的夫君卻是唐巡檢手下的那個差人。後來這幾個錢就輾轉到了唐之喬手裏。再後來就到老包手裏了。正是那幾個假錢。再再後來那衙差不知怎麽就把事情都告訴她了。


  “這倒是……意想不到的。”展昭頷首沉思起來。事情雖然兜兜轉轉,但還是落在春榴鋪了。封冪是無心插柳,一個人把幾件事情串起來了。話說回來,誰讓她要去打那種不正經的工。


  白玉堂忽然道:“這麽一來,你想想,咱們僅有的幾個假錢全是直接從那家胭脂店出來的,那就是說……”


  “那就是說……?”展昭亦警醒起來。


  “哎…那就是說…讓我想想。”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嗐。”展昭又用眼白瞟了他一眼。


  “想到!”白玉堂靈光一閃,滿臉喜色地說,“那就是說那家胭脂店才剛剛開始用這些假錢。所以到手的人不多。”


  “你便秘似的憋了半天就是說這個?”他果然還是不該高估某老鼠的腦子了。


  白玉堂從鼻子裏“哼”了一聲:“你還嫌,我不說話了。”


  兩人嘰嘰歪歪鬥了半天嘴,柳謝氏不耐煩地提高了音量:“你們不要囉嗦,聽我說完。”


  包拯忽然打了個冷戰,睡眼惺忪地坐起來說了一句:“說,說,不說就用刑,挑斷你手筋腳筋腦筋……”說完又“咻”得倒了下去,繼續打他的小呼嚕泡泡。


  柳謝氏驚恐地看著重又昏迷的包拯,張著嘴說不出話來。展昭無語地看了一眼包拯,有點脫力,絞盡腦汁言不由衷地向柳謝氏解釋:“包大人勵精圖治,做著夢也在審案。真是太勤政愛民了。行了,你繼續說吧。”


  “我從相公那裏得知之後,又回去春榴鋪想把錢要回來。誰知道就被他們抓起來了,今晚我好不容易才逃出來的。我想起來錢是封公子找給我的,我就來找他了。他說過,他就住在開封府對麵,有事盡管找他。”


  白玉堂忍不住嗤笑,心想,封冪這個人見到女人就滿嘴跑舌頭,居然也有人信呢。


  展昭一聽“被抓”“出逃”就急了,瞪著眼睛一拍桌子,“大姐,你沒事吧。你沒有重點啊,你說話怎麽倒著說啊?”


  她驚嚇地啊了一聲,“我是按著次序說的啊。”


  “次序應該是,你被人囚禁啊!你怎麽不先說這個?”


  “我以為應該由遠至近說,但是你又要我又近至遠說……唉。”她幽幽得歎了口氣。


  也許是這一聲歎勾起了封冪的春夢,她倚靠在床柱上,用夢囈般的聲音吟道:“美人卷珠簾,深坐蹙蛾眉,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


  為什麽這裏盡是這種人啊,他一定要找個正常正經的衙門跳槽。展昭從心底裏也有口氣歎出來,“你還記得抓你的人麽?”


  “再見麵,大概記得吧。”她不確定地點點頭。


  “你被關在哪兒還記得麽?”


  “再進去,大概記得吧。”


  展昭歎了口氣,道:“你還記得什麽?”


  “我記得那裏特別香,是特別特別香,跟店裏的香不大一樣。”


  “特別、特別香,白玉堂?”展昭叫了一聲,聽不到回話,再叫一聲,“死老鼠?”還是沒回音,他轉過頭去看他,看見白玉堂緊抿著嘴,瞪著銅鈴大眼,兩跟十指交叉在嘴前。


  展昭罵了一句,“你不說話是吧,這輩子也別開口了。你等著。我給你縫起來。”


  白玉堂倔強地一擰脖子,道:“我說話你也罵我,我不說話你要縫了我,全讓你說完了。果然官字兩個口,這裏是什麽什麽海鯊幫啊?”


  “什麽海鯊幫,我交代件事你辦,你去打聽打聽,春榴鋪有什麽動作。”


  “大半夜的,我不睡人家也要睡啊。”


  展昭眉頭一皺,睡?這個擾人清夢的家夥沒有資格說這個字!


  “是誰,半夜三更吵醒所有人;是誰,半夜三更審什麽案;是誰?”


  白玉堂不服氣地辯駁道:“是我吵醒你沒錯,可是吵醒別人的是你。”


  “是時候該教教你大宋律法了,要定罪呢,不止是看你想幹什麽,幹了什麽,還要看你造成了什麽後果。”他深吸一口氣,狂獅低吼,“你看看這一屋子,現在醒著的也隻有我了!”


  白玉堂一怔,四下裏環視一圈,打呼嚕的打呼嚕,說夢話的說夢話,包拯一隻腳搭上了公孫策的背,公孫策的臉被桌子壓得變了形,口水流了一個洞庭湖,封冪卻是一道瀑布掛前川。一群人七顛八倒歪了一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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