弎二

  春榴鋪裏的氣氛一如往常,鶯聲燕語的濃豔。大家帶著麵具,玩一個你儂我儂的遊戲,甜言蜜語是遊戲規則,玩不起的人就不會再來了。封冪對這樣的遊戲總是樂在其中。她拿起筆,給眼前的少婦描眉,眉尖若蹙,她就擺出一臉神神叨叨的表情,總是能吸引到不少人對著她發花癡。


  送走了一個客人,封冪對著鏡子看看自己的黑眼圈遮得好不好,仿佛眼袋還是很沉的樣子,她不由得想,這個眼袋的大小要是裝錢的話她就發財了。忽然從鏡子裏出現了一對不屬於她的眼睛,那雙眼睛對著她眨了一眨,又使了個眼色。封冪會意,悄悄出了走廊,站在死角的地方,白玉堂從上麵一個倒掛金鉤,穩穩得落地。


  “你怎麽?”封冪一句話沒有問完。


  白玉堂打了一個哈欠,他從昨晚到現在就沒有睡過,幸虧用內力頂著,武功高強啊,“我被那隻死貓趕出來了,他仗著自己掌握財政大權,簡直是隻手遮天啊。”


  封冪疑惑:“可是你在這裏做什麽?”


  白玉堂答:“來給你提個醒,這家店可不是什麽好地方,趁早別幹了,免得受牽連。”白玉堂能從封冪身上聞到和自己相同的氣味,所以對她有莫名的親切感。


  “怎麽?”封冪壓低了聲音問。


  “這裏牽扯著不少案子呐……”白玉堂神秘兮兮地,一五一十地,添油加醋地把所知的一股腦倒了出來,他心裏裝不下超過一調羹的秘密,這幾天快憋死他了。


  封冪的反應倒是和展昭他們類似,“啊,你這麽全告訴我,合適麽?”


  “我知道你不會害我就成了。”白玉堂自信滿滿地回答。


  封冪若有所思地想了想,似乎是將所有的決心凝水成冰,她神色凜然地對白玉堂說:“你拿我當自己人,我也該幫幫忙。”白玉堂剛想問怎麽幫,封冪翻手一掌,一隻大瓷瓶隨著掌風應聲落地,花枝散落了一地。


  “快跑。”她大聲喊道。


  白玉堂驚愕在原地,被封冪打草驚蛇的舉動震呆了。有幾個長得很龍套的打手跑了出來,封冪又喊:“你還不跑!”將白玉堂一推,推出了窗外,他帶著瓦片木屑一路稀裏嘩啦地滾下了樓,幾個打手四下張望的時候,一襲白衣已經跑遠了。


  仍留在原處的封冪作出一副手無縛雞之力的樣子,毫不還手地被幾個打手架去了賬房,掌櫃的捏起她的下巴,臉上的筋微微顫動著說:“你本來是很不錯的人才。說,誰派你來的?”


  她淺淺一笑:“也許是老天爺吧。”


  掌櫃的臉色一僵,反手一個巴掌,道:“別說嘴,小心失了風。”對那幾個打手吩咐道,“還關在老地方,等老板審他。”


  忽然背後一痛,封冪一咬牙,閉上眼睛裝昏。又感覺到被人蒙上了雙眼,捆手捆腳,扔進了車裏,車軲轆咯吱咯吱地響,一路搖搖晃晃地把她載到了一個地方,鼻子裏聞到濃烈的花香,不同於店裏的粉味,這裏的花香更加清新純粹,還夾雜著泥土青草的香氣和少許的腥氣。腥氣?封冪在心裏疑惑,這是一種獨特的腥氣,卻並不是血腥,倒像是……昨晚喝的海蝦黃瓜湯。老李為了粽子,整個手藝失常,這個湯太難喝了,她一輩子也忘不了。


  她被人抬了出來,又扔進了一堆草裏。鐵鏈聲響,門關上了,四周陷入了一片黏稠的安靜裏。封冪沒有動,過了半晌,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她耳邊嚶嚶垂詢:“封公子,你沒事吧。”


  如果她的耳朵還靈,那這個才是真正的柳謝氏,“柳夫人?”


  “是啊,是我。你還記得我。”一個喜出望外的聲音。


  “這麽好聽的聲音,好比繞梁三日,我怎麽會忘記呢。”封冪還是習慣性地,說話裏帶著輕佻的笑意。


  柳謝氏盡量掩飾心裏的竊喜,問道:“你怎麽也被捉到這裏來了?”


  “我啊,我哦……”封冪使勁坐直了身體,手腕轉動用力,很快掙開了繩子,雙手一得到自由,她立刻扯開了眼前的黑布,亮光從屋頂天窗照下來,落下幾個方形的光斑。


  “我是自作孽。”她笑盈盈地看著她。半明半暗的眼角眉梢,流瀉出十分炫目的光彩,發絲在逆光中熠熠生輝。


  柳謝氏不由看得癡了,怎麽有這麽好看,又這麽風華的男人呢……她小心翼翼地詢問:“莫非……你是來救我的麽?”


  封冪一邊解著腳踝的繩索一邊說:“士為美人死是原因之一,還有就是,要是我那可愛的小師弟心情再不好起來,恐怕我就不能繼續在他那兒搭夥了。”


  “你跟你師弟感情很好吧。”


  “好?”她想了一想,“是不錯。畢竟還沒出人命。”一麵又替柳謝氏解鎖。


  柳謝氏背對著封冪,道:“你真厲害,一下就掙脫了。”


  封冪嗬嗬一笑:“我也隻有這雙手能吹個牛皮了,勉強算是獨步武林吧。”她的手上功夫是花大精神仔細學的,就因為當初師父很高深莫測地說了一句:一張嘴,兩隻手,就能讓女人開心。且表情很是肅穆。現在想起來,這個話師父怎麽能對還隻有九歲的她說呢,直接影響她成了個風流淫邪的人……是她風流,師父淫邪!


  解開了兩人的繩索,柳謝氏把如何去要錢,如何被抓來這裏幾天了說了一遍。環顧了一下四周,這裏還擺著幾個大木箱子,打開來一看,是滿箱的銅錢,不用說,一定是假的了。


  這裏四麵都是土牆,封冪思忖如果強硬推倒恐怕等牆碎的時候自己也碎得差不多了,沉重的門外栓著鐵鏈,一推門一陣亂響,封冪從縫隙望出去,正垂著一個大鎖。她頭也不回地一伸手說:“把你的簪子給我。”接過簪子,小心地戳進了鎖孔裏。在心裏默念:師父啊師父,你可別忽悠我哦。你說行,就是行了。她這麽想著手上運勁,一股氣隨著簪子觸到鎖孔裏,過了半刻,她額上已冒出了豆大的汗珠,柳謝氏緊張地幫他拭汗又過了半刻,從鎖孔裏撲朔朔掉下許多鐵屑,鎖已經壞了,一鬆,鎖鏈吃重地往下掉。封冪的手抖得厲害,卻笑說:“師父沒害我,要買兩瓶花雕上貢了。”


  封冪一腳砸開了門,一陣花香如潮水撲麵而來,熏人欲死。門外是一片金色的菊花田,漫山遍野望不到盡頭的菊花迎風搖曳,如同一片柔軟的黃色毯子,波濤洶湧地浪花翻滾,沉重地向她們席卷來,將一切淹沒,這花田太華貴,太奢靡,這樣的情景你不得不匍匐於花莖之下,虔誠地親吻花瓣,所有人都必將窒息於其中,成為它的傀儡,行屍走肉。這裏是春榴鋪的花田,以供製造香粉頭油之用。這個地方四麵環山,是個穀底,所以十分隱秘。平時隻有人在穀口把守。


  “太漂亮,太漂亮。”封冪很衝動地跑向了它,盡管這花香裏充斥著難喝的海蝦黃瓜湯的味道,現在已微不足道了。


  正在封冪沉醉於花田裏,開心得打滾早就已經忘了自己本來要幹嘛的時候,開封府裏已經急得炸鍋了。對於那個“很香很香”的地方,展昭毫無概念,開封哪來這麽風雅的地方。他很明顯非常了解自己的師姐,也知道她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決心。但是封冪這個人身體比腦子走的快,更倒黴的是,她天不怕地不怕,大無畏的精神讓展昭很害怕。


  “封冪會逃出來的。”白玉堂說。在他看來,展昭還是有點杞人憂天了,封冪的本事,橫掃了半個常州府沒人能抓住她,足以說明。這麽一說,展昭的十二姐姐不是更厲害?白玉堂想得出了身冷汗,還好沒得罪她。


  展昭火急火燎地說:“你不知道,她和我姐是一路人。就像個點著的爆竹,往鬧市裏一扔,根本不知道會怎麽樣。我擔心的是犯人!”


  事實證明,展昭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的。這個點燃的爆竹將會橫掃一切,踐踏一切規則無視所有道理。嗯,這是很久很久以後,才會發生的事。


  在花海裏心情舒暢地滾來滾去的封冪,忽然嗅到了什麽,停下了正在翻滾的身軀,趴著麵向土地,努力地吸著,不小心被土裏的氣味惡心到了。她翻身爬起來,迫不及待地在花海裏摸索著什麽。


  “你在找什麽?”柳謝氏問她。


  她用難得沉靜的語調說:“這裏種的可不止是菊花。”


  “花田裏自然還有很多花了。”


  “不是,不是。”封冪的唇因激動顫抖起來,又或者說,無以倫比的興奮,“你幫我找,看起來跟菊花很像,可是隻有一根花心的花。”


  兩人就這樣翻找起來,偌大地方大海撈針一般。


  “找到了。”封冪小心地雙手捧住那花,柳謝氏跑過來看,隻見那朵花舒展著手指似的花瓣,與菊花相似,卻隻有一根淺綠色細長的花心挺立當中,迎風亭亭。飄出一縷縷不易察覺的腥味。封冪又往根部挖去,挖出來一片爛兮兮的魷魚幹。


  “這是什麽花?”柳謝氏問。


  “這是引仙夜合。以南海猩紅墨魚作肥料,所以朝廷頒令不準再私自買賣這種墨魚。將引仙夜合混種於菊花,掩其腥臭,花開後結果,把果子曬幹磨粉就可製成使人上癮的迎仙散。就像寒食散,寒食散是用丹藥煉成,但這個是用植物煉成,藥性更猛,毒性更烈。”


  “為什麽要種這樣的花……”


  “為了賺錢啊。錢山可比刀山還難過。”


  兩人同時歎了口氣,一時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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