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隻道菩薩假
生在亂世,老李這些年裏見過不少上刑場的人,有些起兵造反,最後被捕的,有些為了活下去上山為匪,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的,有些憤世嫉俗,辱罵皇帝的……
這些人,為以儆效尤,皆判處死刑,即刻問斬,上了刑場,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無論是多硬的漢子,多厲害的嘴,在麵對死亡的那一刻,撒潑打滾的有之,屁滾尿流的有之,欣然赴死地也有之……
可從未有像妖僧這樣的,一臉木然,事不關己,像個局外人一般地看著他們將他推上火堆,眼神平淡,不悲不喜……
不知為何,老李一對上他的眼神便有一種頭皮發麻的感覺……
這種奇怪的感覺讓他很不舒服,他將攏在袖子裏的雙手伸出,暴露在濕涼的空氣之中,“這裏不能呆了……”他小聲嘟囔著,讓出他早早來到這裏占來的位置,擠出人群,甩著手,仰首闊步地走了回去,離開這裏……
老李走後不久,一位披著黑色披風,毫不起眼的瘦小身影站在了他的位置上,默默地看著已被眾人架上火堆的那人。
他盤腿坐於火架,自巋然不動。
“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渡一切苦厄。
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
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
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
無蒲團,座下火架便是他的蒲團,手中無佛珠,心中有佛珠,無佛像,普普眾生便是他的佛像。
隻是佛有萬像,人有千麵,他信的佛要棄他,護的人要殺他!
剩下的佛偈哽咽在喉,如卡了一根魚刺,咽不下,吐不出……
他以為他不會難過的……
他不會恨……
為首的官兵抬頭看天,“時辰差不多了,動手吧!”
一聲令下便有人舉著火把上前,將火把向火架上一扔,一陣寒風刮過,吹得火把火光搖曳得像一條火龍一般,張牙舞爪地呼嘯著要將火架吞沒,要將空上吞沒……
意想之中的火光並未到來,一顆石子橫空出世將那火把打飛,正好落在其中一官兵身上,那人被燙得跳腳,尖叫著將火把打掉。
“誰!”其餘官兵如臨大敵,拔出手裏的刀嚴正以待。
我從人群裏走出,將頭上的披風帽子取下。
“來者何人?”領頭的官兵上下打量過我後,見我身形瘦削,看年紀也不過是個半大的孩子,還以為我是圖好玩才撿起石子將火把打落,斥道,“這裏不是小孩能來的,回去吧!”
我置若罔聞,穿過前麵的人群,來到人群最前麵,官兵手中那把明晃晃的刀上已映出了我的倒影。
那是一張陌生的臉,即便來這裏幾個月了,我與它日夜相對,卻還是適應不了。
“沒聽到我的話嗎?你還過來做什麽?”
在刀的倒影中,我看見我神色平常,“我來送死”
原本一直閉眼的空上聞言將眼睜開,他不敢置信,嘴唇抖動半餉後,而後苦笑道,“你這又是何必呢?”
我解開身後的披風,寒風卷著披風向遠處飛去,就像是一個沒有人牽線的風箏,隨風走,隨風停……
我一步步向前,挨得近時,臨近的官兵掄刀向我劈開,我身形一閃,他落了個空,我卻已來到空上麵前。
我站在他的麵前,絮絮叨叨地道,“你知道嗎?我本不屬於你這個時代,我是來自兩千年後,是你死了兩千年後的鬼魂將我送來的,他說讓我救你,不要讓你墜入魔道,然後心懷怨恨地死去……”
我看著身上魔氣深重的空上,歎了口氣,“現在第一個我是做不到了,但是第二點我一定要完成,因為隻有這樣我才能完成我與你的鬼魂的約定,我才能回去……”
那些士兵並未放棄,一個個持刀向我殺來,我已無心要他們的性命,不過是想將這番一直憋在心裏的話說完……雖然……看空上的表情……不亞於再聽天方夜譚……
我一邊閃避,一邊自顧自地道,“我在我們那個時代有奶奶,有朋友,我也想回去陪他們……你若死了,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就算活著也沒什麽趣味,還不如陪著你一起死了,黃泉路上也好有個伴……到時候到了陰間,我訣不離開你半步,或許這樣過了兩千年後,我就可以再次見到我奶奶還有我的朋友……”那個活潑可愛的玻兒……
空上低著頭,將自己的臉隱藏在了陰影裏,讓人看不清他再想些什麽……
那些官兵的刀砍得又快又猛,可俱不是,擦著我的衣角而過,連身都不能沾,那場麵看起來有些滑稽……
領頭的官兵再也看不下去了,他拔出刀,一刀削向我的頭頂,我躲過這一招,他牟足了力氣又是一刀向我捅來。
左右不過一死,之前聽白爺爺說過,被火燒死的人烏黑得像一坨碳,很醜的……
左右不過一搏,若要燒死還不如被刀捅死的好……
我這般想著,放棄了抵抗……
“啊……”那把刀的刀尖沒入了我的身體,疼痛比想象之中來得劇烈,就像摔破罐子一般,從身體溢出來的鮮血很快就將我身上的衣服染濕,黏黏糊糊地貼在身上……
我捂著肚子,想要將這疼痛按下去幾分,手上卻也沾上了這黏糊猩紅的液體……我的喉嚨裏一股腥甜的血腥味上湧……眼前一片模糊……
“沉闕……”意識模糊之中我好像看見那位身穿玄色衣袍,墨玉束發的男子……但五官又似空上……兩人的臉在我眼前重疊……
我們很快就能再見麵了吧……也許是在陰間……到時候我要跟著你……寸步不離……
黑暗中徘徊著,我卻一直找不到人,孤零零地隻有我一個,不見奶奶……不見玻兒……看不見沉闕或者空上……
突然,一種墜入深淵的失重感從身體的各個角落傳來……我一定是要墜入深淵地獄了吧……
“安風……”在那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卻能聽見玻兒的聲音……我順著她的聲音不斷奔跑,卻發現自己就像是鬼打牆一般,無論怎麽跑都還是會回到那個黑暗的原點……
還是說前方隻有黑暗?
難道玻兒也來到地獄了嗎?可踏那麽善良,還有她的弟弟要照顧……
“奶奶……您已經幾天沒吃東西了,好歹吃點吧……哎哎哎……醫生說了,醫院不能見火,您這些符紙還是拿到別處去燒吧………安風沒醒……您就拿我當您的親孫女……”
“玻兒呀……安風這不是病哪……住院也沒用……她這是中邪了……”
“哎……奶奶……您該吃藥了……您那藥安風幫您放哪了?您知道嗎?”
我張嘴想告訴玻兒那藥放在客廳的電視櫃最裏麵的那個抽屜裏,隻是用盡了吃奶的力氣,都未能張嘴將這話說出……
“安風……你不能走……”空上在我耳邊喃喃……
“奶奶!你看見了嗎?剛剛安風的嘴角動了哎!醫生……醫生……”玻兒的聲音漸行漸遠……
別……別走!我伸手往黑暗中一抓,想要將要離開的玻兒攥住,卻是一陣天旋地轉,我的雙腳反倒像是被別人伸手抓住,用力向下拉……
“你不能走!不能離開我!”耳邊,空上的聲音越發清晰……
再睜開眼時,入眼卻是臉色蒼白如紙的空上。
“我……”我激動得想要坐起,可一動,扯到腹部的傷口,劇痛來襲,一陣眩暈之後,重重地倒在枕頭上。
“你傷口還沒好,小心一點……”空上手裏拿著一塊抹布輕輕擦拭我額頭因為剛剛的一陣折騰後冒出的汗水。
我閉眼緩了許久,腹部的傷口終於不再是撕裂性地疼痛,隻是在呼吸間還是會隱隱作痛,卻還可以忍受……
我打量著這間破舊昏暗,牆壁上還掛著一張彎弓的木頭房間,看那裝修風格就不像是二十一世紀的產物……包括我眼前的空上……
“我怎麽還在這裏……”
我明明已經聽到玻兒與奶奶的聲音,就在我的耳邊……
難道剛剛所聽到的那些都是我在做夢不成?
“這是我慌不擇路逃進林子時找到的一年木屋,為了給你療傷,就在此暫時安頓下來了,你身上敷的那些草藥都是我自己去外麵采的……”
我眼睛向下瞄了瞄我那纏了一圈灰色粗布的肚子……衣服還是我那天穿的那件衣服……就是……好像那傷口挺挨近胸的……
“這布……你幫我換的?”
“嗯”空上點頭,“幸好這間木屋是獵人為春獵準備的,裏麵還留了他一件舊衣服,我將這衣服撕成條才能給你包紮傷口,要不你瞧瞧,我身上這身破破爛爛的,想撕都沒地方撕呢……”
我分神望去,他確實並未誇張,他那一身僧衣破破爛爛地都快碎成抹布了……不過……他顯然沒明白我要關注的重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