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賜死
提著食盒的宮女一路垂著頭,跟在禁衛軍身後緩緩地走進東宮。
往日生機勃勃的東宮,在秋風裡顯得分外蕭索,而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禁衛軍,又給這份蕭索憑添了幾分肅殺。
正殿門口,朱漆格扇門被一把推開,將領往旁邊讓出兩步:「進去吧,不要耽擱。」
宮女連忙點頭,微微福身後便邁步進門。
正殿里葉棽正放下茶盞聞聲抬頭,他穿一件玄色圓領太子常服,胸前是緙絲的四爪團龍紋補子,未戴冠冕玉帶,頭上也只用一根銀簪束髮。
宮女走了進去,在他身前拜倒:「參見太子殿下,奴婢來給殿下送午膳。」
葉棽掃了一眼門外,垂眸道:「擱著吧。」
宮女起身把食盒在他手邊放下,一樣樣將菜取出來,最後一碗米飯則直接遞到了他手裡。
「殿下,身體要緊,多少都吃點飯吧。」
葉棽掂了掂手中的飯碗,唇角微勾:「如今這番境地,吃與不吃有什麼區別?」
宮女默了默,沒再說什麼,只是行禮退了出去。
葉棽見大門關好,這才拿起筷子在米飯里翻了翻,果然翻出一張字條。
「丑時一刻,常德門。」
葉棽把紙條放到香爐里,看著它燃成灰燼又撥了撥香灰,這才嘆了口氣。
即便逃了出去又如何?
如今對父皇而言,正是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的時候,若說他還念著最後一絲父子情份,那麼繼后和老四,則正愁找不到借口置他於死地。
今晚若是自己真的逃了,那就真是送他們一個天大的把柄。
無論逃不逃得出,逃出后無論他做什麼、怎麼做,他都逃不脫逆子叛臣的名頭。
可若是不逃,他依舊是個逆子叛臣。
想到這,葉棽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容貌本就俊美無匹,笑起來時更是恍如陽春三月草長鶯飛一般生機燦爛,只可惜,此時這笑容里卻儘是凄涼悲苦。
到底是怎麼就走到了這一步呢?
葉棽出身高貴,元后嫡出,又是皇長子,在所有皇子里,身份最是不同。
可自從元后一死,外祖家的勢力更是被皇帝幾乎連根拔起,葉棽在宮中更加勢單力孤。
雖然皇帝到底還是頂不住壓力立了他做太子,卻從未給過他真正的信任。甚至在他滅了衛國之後,這種不信任更是與日俱增,等他察覺出不對,已經為時過晚。
反而是繼后所出的四皇子,從小被皇帝給予厚望。他得到過葉棽做夢都想要的父愛,那些承歡膝下的天倫之樂,對四皇子而言只是家常便飯,但是對葉棽,從來只能使是想想而已。
葉棽原本是不服的,他自問文才武略,旁人都不及他一半,便想著在朝堂爭上一爭。
十年的時間,他親赴西南平定羌族叛亂,將軍權獨攬,又一舉攻滅勁敵衛國。
幾番生死,戰功赫赫。他覺得無論如何,父皇矚目的眼光,都該落在自己身上了。
可萬萬想不到,皇帝確實對他矚目了,心思卻也變了。他的出生入死落在皇帝眼裡,不過是為自己將來登基鋪路,不過是想早日取而代之。
從衛國回來,皇帝猜忌日盛。他以為交出兵權就能叫父皇安心,可事到如今他才發現,自己錯得離譜。
父皇忌諱的,從來都是他的母族,他的出身。那個扶持他登上皇位,保他社稷安穩的沈家,才是他的心頭大患,而流著沈家血脈的葉棽,自然也免不了這個命運。
苦笑一聲,葉棽眸色一厲,猛地將飯菜全部掃翻到地上。
聲響傳出,門外把守的禁衛軍不約而同看向了他們的將領。
葉棽聽到門外一陣嘈雜,搖頭嘆息一聲,轉身進了內室,把自己往拔步床上一扔,靜靜地等著下文。
大概一炷香過後,尖利的嗓音傳進內室。
「聖旨到,太子葉棽接旨。」
果然來了,來的還真快,一頓飯就能把聖旨招來,繼后和老四真是片刻都等不及了。
躺在床上睜開眼睛,葉棽抬手按了按胸口,縱是想得通透,還是有些隱隱的鈍痛。
也罷,這樣也省了不少事。
站起身在銅鏡前整理了一下自己,又取出一個鎏金小冠戴好,才不急不緩地從內室走了出去。
正廳的大門已經敞開,院子里托著聖旨的正是皇帝身邊的大太監齊安,他身邊站著的小太監手上捧著個托盤。
托盤上面蓋著一塊錦緞,但是看樣子應該是酒壺和酒杯。
葉棽看了一眼那個托盤,垂下眼眸,撩袍下拜:「臣接旨。」
聖旨不長,內容也挺直白,葉棽本來已經說服了自己,可這時心也亂成了一團,只記得聽到了幾個零散的句子。
「……私藏兵馬,意圖謀反……不忠不孝,心懷不滿……賜鴆酒白綾……不得入皇陵……」
良久的沉默。
葉棽只覺得腦子裡「轟」地一聲,耳朵「嗡嗡」地響個不住。
眼前似乎有人在跟他說話,還有人在沖他打手勢,他聽不清也看不清,他只想到了一件事:他被自己的父皇賜死了。
不止賜死,甚至連祖墳都不讓他進!
大瑄立國百餘年,他是第一個被賜死的皇太子。
二十多年,生在皇家,長在後宮,在朝堂爭強好勝,在戰場奮勇廝殺,難道就為了這一杯鴆酒,三尺白綾,然後做一個孤魂野鬼?
葉棽抬眸望著天空,秋高氣爽,天上一片澄澈的藍色。
他對著那一片藍慘然一笑,這就是他南征北戰,拚死得來的一切?
「虎毒不食子,父皇,你好狠的心。」
「太子殿下,接旨吧。」
齊安的聲音傳來,葉棽這才回神,接過聖旨掃了一眼便站了起來,又一把將聖旨丟開。
「怕一杯酒毒不死我,還要再費事多賜一條白綾?」
葉棽早已平靜下來,打趣一般地說著,走到小太監跟前掀開托盤上的錦緞,一手拿起白玉杯舉在眼前細細地看。
「殿下,事已至此,多說無益。」齊安嘆了口氣,低聲勸道,「你心裡有怨,奴才們明白,可這後宮自來就是修羅場,這,這……」
「過剛易折,慧極必傷。情深不壽,強極則辱。」葉棽低低地呢喃,這是元后臨死前握著他的手說的話。
他一直琢磨不透,如今方懂了,母后怕是早就料到他會有今日。早就料到父皇會對沈家清算,也料到容不下他這個兒子。若是他能早點明白母后的意思,稍掩鋒芒,不那麼爭強好勝……
這世上哪來的如果。
葉棽微微一笑,放下白玉杯接過托盤,輕笑道:「你們在這候著吧,一炷香之後再進來收屍。孤想清清靜靜地走。」
齊安和禁衛軍統領對視一眼,垂頭道:「自然,殿下請便。」
葉棽沒再理會他們,這東宮裡裡外外都是繼后的人,任誰也是插翅難逃的,更何況他根本沒想逃。與其計較那些,倒不如想想……
可是想什麼呢?
葉棽坐在椅子里,眼光落在那杯鴆酒上,酒香襲人。
剛要伸手去端杯子,身後的支摘窗忽然響了一聲。
葉棽扭頭去看,窗子被撐起一半,露出一個人的一雙眼睛,正警惕地往屋裡看。
「你是誰?」葉棽壓低了聲音,走到窗前看著那人。
那人把窗子完全撐起,露出一張尖尖瘦瘦的小臉,一雙大眼睛亮晶晶地閃著光。
他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唇上,沖葉棽做了一個「噓」的手勢,然後飛快地遞給他一張紙條。
葉棽好奇地接過去打開,紙條上寫了什麼還未細讀,那一手遒勁有力的小楷倒先奪了人眼球。
「好字!」葉棽忍不住贊了一句,抬眼問他,「是你寫的?」
那人臉紅了一下,垂眸點了點頭,忽然又急急地指了指字條,意思叫他趕快看。
葉棽覺得好笑,這都什麼時候了,有話不說還寫什麼字條呢?
不過這人倒是真有趣,模樣周正,字也好看,如果是東宮的人,怎麼自己從未見過?
心裡忽然湧上疑惑,旋即卻又覺得自己實在多心,他都要死了,誰還會費心找人來害他?
低頭看了看紙條,上面只寫了一行話。
「殿下隨我來,我帶你離開。」
落款是個「易」字。
「易?」葉棽把紙條團成一團直接吞了下去,「是歐陽叫你來的?」
那人顯然不知道歐陽是誰,只是搖頭,又轉身看了看身後,終於著急地伸進一隻手去拉葉棽的衣袖。
「你怎麼不說話?」葉棽任由他拉著自己,偏著頭饒有興緻地問。
那人一愣,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擺擺手。
葉棽恍然,原來是個啞巴。明白過來不免心下嘆息,這人容貌清雋眼神靈動,該是個漂亮又聰明的,不能說話著實可惜了,也不知是不是天生的。
「嗯,啊!」
那人見他一直不動,似乎是走神了,記得拉著他袖子晃了晃,還壓低了聲音叫了兩聲。
只是他這一張口,嘴裡那被削掉一半的舌頭就露了出來,葉棽見了,不由得皺眉。
「你這是……」
那人這才有所察覺,趕緊閉了嘴,只用力地扯他的袖子,想叫他從窗子里出去。
葉棽想抽回手,可那人卻不肯放鬆,他無奈之下只好勸那人:「不用你救,你快走吧。」
那人皺著眉頭想了一下,另一隻手又不知從哪掏出一張紙條遞了過去。
葉棽打開一看,上面還是只有一行字:外面有馬車,有人接應,不用擔心。
落款還是一個「易」字。
他這是把要說的話早都寫好了,也難得他能料到葉棽的反應,預先備好這些字條。
一陣敲門聲響起,齊安的聲音傳來:「殿下,時辰不早了。」
葉棽沉聲道:「知道了。」
那人雙手都伸了過去,拉著葉棽的手把他往窗子拖。
葉棽還是想叫他離開,這麼個人,不管因為什麼原因,死了都怪可惜的。
偏這時外面又是一陣嘈雜聲,那名禁衛軍統領竟然直接衝進了正堂。
「殿下若是自己不願下手,那末將自是可以幫他的!」
「陳將軍,一炷香時間未到,你這也未免過分了!」齊安的聲音很急,「陛下並未褫奪太子殿下的封號,裡面的還是我大瑄的太子,請你弄清楚這一點!」
「齊公公年紀大了,腦子不清醒,即便還是太子又如何?鴆酒白綾之後,就是個死人了。」
「陳將軍!皇家尊嚴不容你……哎,你們幹什麼?……放手!」
葉棽冷笑一聲,反手握住那人雙手,眼中儘是決絕:「咱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