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人情債
兄弟齊心，其利斷金。
——《周易 係詞》
1942年5月23日 緬北叢林地區
蕭雲山帶領著自己的敢死隊繼續在這一帶搜索，而越是前進，四周遺留的113團經過的痕跡也就越多。蕭雲山將部隊分開，專門分出人手在其他地方製造部隊行軍過後的假象，並且消除他們自己的痕跡，以免被日軍追蹤過來。
直到這天傍晚，這支隊伍部隊終於走到一個山穀口的時候，蕭雲山才做出了停止前進的手勢。
在他的眼前，又是一片純天然的伏擊地，如果是他安排部署，肯定會在這裏設伏，好給來這裏的鬼子一個迎頭痛擊——隻不過他們現在要擔心的是自己這些人別被當成鬼子的化妝人員被他們斃了。
或者可能還有更糟糕的——113團已經全軍覆沒，這裏現在駐紮的是鬼子。
想到這裏，蕭雲山終於下定了決心，他解開自己的武裝帶，放下所有的武器彈藥，然後脫下自己的白襯衣拿在手上：
“我現在過去確認一下，如果出來的是鬼子，別猶豫，直接開火後撤退，連我一起打死。如果是我軍自己人，也先別急著出來，等待接應你們的人在前麵喊出我的暗號‘齊心協力’後，就證明這確實是113團，你們再出來。如果我進入2小時後，還沒有回來，你們也自行撤退。哥，麻煩你帶隊了！”
“雲山，太危險了，我去吧！”蕭天河想接替卻被蕭雲山攔住了——兩人都知道這也是逼蕭天河返回新38師去印度的手段，畢竟他不會讓特務營的人跟他一起去第五軍歸建。
“哥，你不認識113團的人，我認識，他們比較容易相信我。如果我有什麽意外，你帶著所有的弟兄立即撤退，全靠你了。”
說完，蕭雲山也不等蕭天河回答，就直接站起身來，高舉雙手，揮舞著那件白襯衫，赤膊上身向山穀裏緩緩走去。
四周依然寂靜無聲，隻是蕭雲山能夠感受到一股殺氣。憑直覺，他知道已經有不少隻槍瞄準了自己的腦袋。
“我是新38師上尉作戰參謀蕭雲山！不要開槍！”
蕭雲山大聲喊了幾句，一個人影突然從一旁站了起來，接著幾個箭步竄到蕭雲山麵前，直愣愣的盯著他：
“蕭參謀，真是你！你這是……”
蕭雲山定眼一看，正是當初在仁安薑配合自己作戰的偵查連連長薑有億，隻是當再次見到他的時候，簡直認不出他來了。
那個孔武有力的薑有億現在是一臉胡子拉碴，他麵容憔悴，身上的軍裝宛如碎布條，下麵的肋骨都清晰可見。眼神中充滿了絕望的神色。在見到蕭雲山的時候，眼神才恢複了一點點希望。
“我奉師長的命令來確認你們的狀態，並且提供給你們電台。”
“太好了！”薑有億眼淚都快出來了，不過他看著隻有一件襯衫的蕭雲山，就知道他還有些放心不下，於是主動說道：
“我帶你去團部！”
兩人立即向山穀內部走去，一路上，薑有億開始給蕭雲山介紹他們目前的情況。
仁安薑之戰113團損失過半，補充的新兵太多，戰鬥力無法和其他兩個團比。因此在遭遇日軍主力進攻時，盡管英勇作戰，卻一路敗退，無法突圍和新38師匯合。好容易到了孟關一帶，已經是死傷慘重，糧食和彈藥都即將消耗殆盡。
113團最開始按照孫立人的命令準備南下渡江，去和孫立人的師部會師，不料由於部隊過於疲憊，被日軍阻擊，進攻受挫，尾隨的日軍也開始夾攻他們。此時的劉放吾再次犯了猶豫不決的失誤。看著咬著他們不放的日軍和南下日軍的阻擊，下令部隊撤出戰鬥，向西撤退。再加上不知道同為黃埔係的杜聿明是不是給他通了什麽氣。他沒有繼續嚐試和新38師匯合，而是放棄了南下的計劃，開始準備沿著孟關北上，想去追趕杜聿明的主力——他還聽一些迷路或者掉隊的官兵說過，孟關有一個英軍的倉庫，沒來得及炸，裏麵物資堆積如山。
結果可想而知——杜聿明第五軍主力從孟關撤走的時候不僅搬空了倉庫，還把沿途席卷一空，將所有可充作補給的物品橫掃一空，連樹皮草根都沒給他們留下。
113團的補給本來就消耗殆盡，一路追來，什麽都找不到。形勢也是越來越惡劣，士兵們都餓的走不動道了，彈藥也消耗殆盡。而日軍穿插部隊，以小隊為單位廣撒網，全麵搜索緬北地區的中國軍隊，並且已經出現在孟關一帶。113團不敢繼續北上，避開大路，總算找到了這處比較隱蔽的地方，暫時休息。還好這一帶地形複雜，日軍追擊部隊有限，也暫時未能發現113團主力。這才讓他們逃過一劫。不過攜帶的電台在行軍路上掉進了水裏，也出了故障，無法聯絡上杜聿明或者是孫立人。
“團參謀長周彥武殉國了，參謀也沒剩幾個，你得給劉團長好好參謀參謀，要麽北上追杜軍長，要麽南下和孫師長匯合，現在留在這裏除了等死，什麽都做不了。”
薑有億用哀求的語氣說道。
“北上是死路一條，隻有南下渡江，和師部匯合我們才有機會。”
蕭雲山說著，不一會兒已經抵達了113團團部。隻是這裏的情況比他預想的還要糟糕，到處都是餓的幾乎走不動的士兵躺在地上，武器物資散落一地，遍地狼藉。
……
一小時後，薑有億再次從團部出來，走到了蕭天河等人隱蔽的地點，衝著他們大喊：
“特務營的弟兄們，新22師的弟兄們，出來吧，我們團長有請。齊心協力！”
聽到了蕭雲山的暗號，蕭天河等人才從隱藏地站起身，走了出來。
“我是113團偵察連連長薑有億！”
薑有億努力從疲憊的臉上擠出一絲笑容，和蕭天河握了握手，然後又用一種幾乎聽不到的聲音不好意思的說道：“蕭連長，有吃的沒有，弟兄們一天水米沒打牙了！”
蕭天河看著四周從隱蔽點現身的那些骨瘦如柴的戰士們，急忙拿出那些繳獲的日軍幹糧，薑有億立即把這些口糧分成若幹小塊，給整個偵察連剩下的不到20人分食。吃到點東西後，這些人總算是臉上有了點活人的顏色，幾個戰士吃完後竟然哭了出來。
蕭天河等人沿著路走進了山穀，才發現別看入口狹窄，裏麵倒是別有洞天，頗有點陶淵明《桃花源記》的意味，除了這裏所有的官兵都是麵黃肌瘦外。
不過當看到蕭天河等人背著重重的行囊趕到時不少人都圍了過來。
“我們得救了！”
“援軍來了？你們來了多少人？”
“有吃的沒有！”
所有士兵眼神中都流露出了希望的光芒，不少人掙紮著站起來圍了過來。不過依然有一些人躺在地上，不知道死活。
看著那些骨瘦如柴的戰友們，蕭天河也有些不忍，同樣是新38師，但是風貌和孫立人直屬的部隊完全是天壤之別。
“哥，老薑，麻煩你們拿一部分食物給113團的弟兄們分一下！”
蕭雲山一直站在團部門口，指示手下將他們攜帶的一部分補給遞了過去，交給113團的後勤人員，然後帶著電台和徑直走進了團部。
團長劉放吾此刻正在團部裏，聚精會神的看著地圖，臉上表情十分複雜，兩個眼眶深深的陷了下去，眼睛卻已經快逃凸出來了，死盯著地圖上的兩個方向。看見蕭雲山帶著電台進來，並沒有去搭理他，而是繼續像雕像一樣看著地圖。
蕭雲山等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搶先開口了：
“劉團長，我把電台帶來了！”
劉放吾伸出手，做了一個“停”的手勢，然後緩緩直起身子來搶先問道：“你們來的時候有沒有遇到鬼子？”
“我們遇到了鬼子的伏擊，但是成功逃脫了，還反伏擊了他們一下。不過團長，師座命令……”
劉放吾沒等蕭雲山說完又抬起了手，指著地圖問道：“在哪裏遇到的伏擊？在哪裏進行的反擊？”
蕭雲山急忙指出了位置，劉放吾看到位置，長歎了一口氣一臉無奈的說道：“鬼子有無數的小隊在這一帶穿插拉網式搜尋我們的部隊，現在你們有可能把他們統統引過來了。我知道師座的意思是讓我南下和他匯合，但是你也看到了，這一路有多少鬼子？我們113團彈藥已盡，弟兄們大部分連路都走不了，如何南下？反倒是往北方孟關一路，日軍應該還比較少。”
說完，劉放吾就坐在了一旁，表情凝重，眼神死死的盯著蕭雲山，看的後者心裏一陣發毛。
“不是，劉團長，我隻是個小小的參謀，這事兒不該我來說！我隻是來傳達師坐的命令，順便給您送電台的。”蕭雲山指示手下將電台放好，然後調試完畢後連通了師部。一份電報立即傳了過來。
劉放吾看了看孫立人的命令，依然坐在那裏沒有動，似乎在等蕭雲山給他出一個主意。
“劉團長！”蕭雲山歎了口氣：“在岔路口伏擊我們的鬼子並不多，隻是有地形上的優勢。追擊部隊也不過一個小隊，從現有情報看，現在鬼子主力正在從密支那往東進攻，騰衝已經淪陷，不排除鬼子會繼續進攻雲南。並沒有太多兵力來圍剿我們。以我們現在的兵力強攻，或者繞路，應該能夠打通那條路，殺回去，和師部主力匯合。”
“我手下三個營長全部殉國了，外麵的情況你也看到了，還能打仗的沒剩幾個，彈藥耗盡，讓我們怎麽打？北上孟關或許還稍微安全點。”
“杜軍長他們早就撤過去了，沿途幾乎都是杳無人煙的地方，所有能補給的物資早就一掃而空，不會有接應，不會有補給。現在的狀態跟上去怕是不用和鬼子打，所有人都要餓死在這裏了。還不如南下，起碼孫師長那邊還有一些儲備物資，去印度那裏也要安全一些，一旦到了印度，英國人提供補給，我們就轉危為安了。”
劉放吾似乎還在猶豫，不過他終於站起身來，衝著幾個通訊人員命令道：
“想辦法和杜軍長那邊聯係一下。”
幾個通訊員看了看蕭雲山，後者無奈的點了點頭，於是開始試圖聯係第五軍的軍部。蕭雲山則滿腹心思的走了出去。
“怎麽樣了？團座他下定決心了嗎？”
薑有億一個箭步竄了上來，臉上充滿了期待。蕭雲山則一臉難色的搖了搖頭，剛想說什麽，就看見蕭天河一臉凝重的走了過來。
“雲山，既然113團已經找到，我們就準備北上歸建了！雲山，你那邊怎麽樣了？”
蕭雲山一臉遺憾的歎了口氣，點了點頭，有些不放心的看了看蕭天河，然後從一旁拿起自己的背囊遞了過去：
“哥，孫班長的事情，我是真沒辦法。這一路我勸的嘴皮子都磨破了，也知道不可能再強留你們了。北上去野人山，可能沒有鬼子，但是什麽都沒有，真的是九死一生，你們一定要做好準備。這裏麵有一些食物，有打火機，指南針還有一些藥品，你們一定要保護好。”
說完，他又從口袋中拿出幾張寫滿字的紙來一並遞了過去：“這是我連夜找師部幾個從雲南一帶出來的弟兄收集的情報，關於在大山裏麵怎麽保命，怎麽辨別方向，怎麽找吃的，以及一些必要的手段。你們在進山前多了解一下，就能增加一部分走出來的概率。”
蕭天河有些感慨的接過那幾張紙，簡單看了幾眼，然後關切的問道：“你這裏呢？你的任務應該是把劉團長帶回去吧。”
蕭雲山頓時有些愁眉不展，不過還是裝作鎮定的說道：“哥，這你就別管了，這是我們新38師內部的事情！”
“別內部了，你看看這裏……”
蕭天河用手一指113團的駐地，那些躺在地上的士兵們問道：“你看看還剩下幾個能打仗的？”
“我帶來的特務營還行！”
“特務營一共來了50多人，遇到伏擊時候死了8個，後來伏擊日軍的時候又死傷了兩個。現在剩下的也就是一個加強排，我們伏擊鬼子後，他們肯定調來周邊的增援全力搜索，現在不知道兵力有多少，就這麽點人怎麽突圍？”
蕭雲山也轉頭看了看113團這些人咬著牙說道：“從他們中挑選一些還能作戰的，把彈藥分一部分給他們，增加點戰鬥力。”
“別說了！”
蕭天河給自己的MP18上了膛，然後轉身叫到：“成峰，把隊伍集合一下，準備作戰。”
“哥！這不關你們的事兒，你們好不容易活下來，別因為我……”
“別說了！這跟你沒關係”蕭天河把駁殼槍檢查好，嚴肅的說：“這是我們欠新38師的，我不喜歡欠人家人情。不過話說在前麵，打完這仗，我們還是要北上歸建的。”
蕭雲山有一種感動從內心湧起，衝著蕭天河用力點了點頭，然後轉身向113團的薑有億走了過去：
“薑連長，你的連還有多少能作戰的？”
薑有億看了看自己的部下，然後非常肯定的說道：“大概還有20個吧！不過我們的彈藥基本耗盡了。”
“大家都勻一點！勉強還能打一會兒！”蕭雲山知道薑有億是113團的老資曆了，也認識不少人，於是請求他去找各連長，統計一下還能夠參戰的人和裝備……
2小時後 113團團部
“還能參戰的官兵經過我們又篩選了一遍，可以有235人，能用的重機槍6挺輕機槍19挺，花機關68隻，剩下的步槍還能確保人手一隻。子彈平均每人20發，手榴彈每人一個。”
蕭雲山向劉放吾匯報了自己的統計結果。不過此刻的劉放吾因為聯絡不上杜聿明，似乎也是有些自暴自棄了：
“你的意思是憑借這點人，就可以突破鬼子的防線？擺脫他們的追擊？”
“不拚一下，我們怎麽知道，再說就算我們等在這裏，被鬼子找到是遲早的事情，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嚐試一下！”
劉放吾又陷入了沉思中，並沒有做出任何表態。蕭雲山剛想繼續勸他，薑有億就偵查回來匯報了。
“日軍正在四處搜尋我們，估計是被蕭參謀的伏擊戰打疼了，來報複的。我們剛出去偵查沒多久就差點撞上他們，沒來得及偵查，就趕緊撤回來報告了！”
劉放吾抬起頭，用哀怨的眼神看了一眼。不料蕭雲山卻麵露喜色：
“好機會，現在鬼子已經分出大部分兵力在尋找我們，這樣他們沿途的防禦兵力必然被削弱，我們的機會又大了一些！”
“從鬼子的搜索圈轉過去，一旦我們被鬼子發現，就有被圍殲的危險！”劉放吾再次陷入了深深的猶豫。
“劉團長，我們現在還有別的選擇嗎？留在這裏是等死，帶著這些殘兵北上孟關，沒有補給，沒有接應，被日軍追上還不是死路一條？我們可以佯裝向孟關或者密支那前進，然後趁日軍在北方集結的時候，我們的大部隊趁機轉向繞過去南下，突破鬼子的封鎖線。”
“讓我們連打頭陣吧！”一個渾厚的聲音突然插了進來，眾人急忙看過去，才發現蕭天河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站在了這裏。
“哥！”蕭雲山轉過身剛想說什麽就被蕭天河打斷了。
“我知道會有危險，如果被鬼子追上，我們有可能會被全殲！但是……”他轉向劉放吾團長：“劉團座，打仗哪裏沒有危險呢？一周前，為保衛英多，我們一個連和日軍一個聯隊血戰了4天4夜，犧牲了9成的弟兄，最後被你們新38師的人接應出來了。對我們連來說，這就是勝利，您的團當初在仁安薑給全中國的軍人都長了臉？這次突圍，怎麽也不至於隻有一成的弟兄幸免吧。”
“如果能有師坐的增援的話！沒準我們真的能突出去。”
劉放吾看著這個粗獷的老兵，又看了看蕭雲山和一旁的薑有億等人，終於下定了決心。他猛地站起身來，身材顯得格外高大，聲音也宏亮了多：
“給師部發報，請求增援。薑有億，你立即組織一隻突擊隊，準備出發作為前鋒，到時候配合師部的增援部隊，打通南下的通道。其他人，迅速統計自己部隊的人員和裝備，爭取把所有人都帶走，決不能有人掉隊！”
“是！”
113團的軍官們頓時也燃起了新的希望。蕭雲山卻用一種有些不舍的眼神看著蕭天河，後者也在用同樣的眼神看著他。兩人都清楚的知道他們就要分別了，隻是這一次，不知道還有沒有再活著重逢的那一天……
與此同時 新38師師部
“師坐，你看這個……”
參謀長何均衡將劉放吾的電報交給孫立人，後者的臉上則是一臉的為難。
“我們距離英帕爾越來越近了，但是由於帶著大量難民，糧食，彈藥都幾乎耗盡，部隊也疲憊不堪，距離他們也比較遠了，現在掉頭增援113團，有可能是羊入虎口。更何況鬼子在我們離開旁濱後，已經重新占領了江北地區的渡口，我們現在掉頭，勢必要和他們強行爭奪渡口，但是現在鬼子的兵力可不是當初那點人了。”
何均衡又提醒道。
孫立人眉頭緊皺——他知道何均衡說的都是對的，不過劉放吾的部隊應該堅持不到他在印度修整完再去增援他，再說，英軍肯不肯提供武器彈藥還說不定呢。
“他們隻能靠自己了！”
孫立人無奈的說道……
113團團部
劉放吾看到電報，臉色更加陰沉起來，一旁的蕭雲山也咬了咬牙，一臉苦笑著對著蕭天河說道：
“得！哥，看來，我們隻有靠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