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困獸猶鬥（下）
那種情景，是今天飽食終日的人無法想象的。
——井上鹹（參加拉加蘇之戰的日軍大尉）
1943年12月2日淩晨 拉加蘇高地側翼陣地
正麵的戰鬥已經基本結束了，實際上不隻是正麵，日軍多路的進攻都已經被打了回去，狼狽不堪的丟下上百具屍體。陣地上隻剩下零星的槍響——那是官兵們在向逃跑的日軍繼續射擊的槍聲。
少校參謀蕭雲山已經一路小跑衝到了這片位於角落的孤零零的陣地上，臉上帶著極大的痛苦。他顧不上四周的環境，立即找了一個坑，拉開褲腰帶，脫下褲子，然後一臉痛快的表情——這是拉加蘇高地的集體廁所。
由於學到了全套美軍的工事修建技術，3營的陣地修的也是井井有條，分區明確，而且相互之間除了道路相連外可以做到互不幹涉。
而最需要的也就是衛生的象征，也是最不衛生的廁所，就修建在遠離駐地的一處偏僻地區，還是在下風口，一側是中國軍隊的陣地，另一側則是幾乎接近90度的懸崖，基本上不可能有日軍從這裏進攻——即使攻上來，陣地上的官兵也可以居高臨下把他們打回去。
四周也有幾個戰士在這裏大號——當戰鬥的時候，不管有多急，就算是拉在褲子裏也不能動，當然，大部分官兵還是忍住，等現在戰鬥結束，總算是可以徹底放鬆了。
為了避免在氣味最濃厚的位置，蕭雲山蹲在靠近懸崖的地方，借著山風衝淡空氣中那濃鬱的硫化氫的味道。
不過看著這已經幾乎被填滿的糞坑，蕭雲山也知道，繼續守在高地上，要麽就得抽出人手來把這裏清理幹淨，要麽就得重新去修建一個廁所了。
想到這裏，他默默的從口袋裏拿出煙，叼在嘴裏，然後另一手拿出一個美國造的打火機，打上了火，剛準備點煙，就看見被火光照亮的周圍，一個帶著有些反光的鋼盔的腦袋，不知道什麽時候剛從懸崖一側伸了出來——這是個日本士兵有些掉漆的鋼盔。
現場頓時有些黑色幽默，雙方四目相對，都愣住了，一個沒想到對方能從這麽陡峭的山坡上爬上來，另一個看著對方的姿勢有些發呆。
接著，兩人同時開始了活動，日本兵手忙腳亂的抽出一支南部14式手槍，企圖開火，然而蕭雲山已經搶先一步從一旁的槍套中抽出了短小的柯爾特手槍，衝著對方的腦袋就扣動了扳機。
“碰！”
一聲槍響後，那個日本兵的腦袋上多了一個窟窿，直挺挺的掉下了山穀中。
蕭雲山也是驚魂未定，沒等他反應過來，一枚手榴彈就被扔了上來。
來不及提褲子，蕭雲山已經做出了一個就地翻滾的動作，躲在一處石頭後麵。隨著這枚手榴彈的爆炸，四周破片飛濺，他知道，日本人從他們認為最不可能的地方衝上來了。
“這鬼子都是狗鼻子嗎？聞著味就上來了！”
蕭雲山手忙腳亂的提上褲子，轉頭衝著其他幾個匆忙穿褲子的士兵問道：
“誰TMD帶著手榴彈呢？”
“這邊！”
一個戰士將一個手榴彈丟給了蕭雲山，後者急忙拉開保險，在手上等了3秒後，衝著山崖那裏扔了下去。接著就聽見了爆炸聲和半空中發出的慘叫聲——破片手榴彈淩空爆炸，根本沒有死角，不知道又有多少日軍被炸了下去。
“再來！”
蕭雲山衝著士兵們吼道。
“用完了！”
士兵們一邊手忙腳亂的提褲子，一邊拿起槍，紛紛回答——他們雖然已經習慣了上廁所都帶著槍，但是還不至於在那之前先補充手榴彈。
“TMD”
蕭雲山罵了一句，迅速衝到懸崖邊上，用手槍向下射擊。然而在依然黑漆漆的夜晚，根本看不清目標，反倒是高地上此刻還有照明彈飄在空中，雖然由於角度原因看不到下麵，但是下麵可以把上麵看得一清二楚。幾個攀登到一半的鬼子反過來向他射擊。子彈幾乎貼著他的臉飛了過去——如果不是攀爬中實在不適合射擊，他現在已經中彈了。甚至有幾個動作快的鬼子已經接近了邊緣區域，開始往上扔手雷，正正準備衝上來。
其他幾個士兵也跟了過來，端著槍就對著山崖下一片亂打，隻是由於天黑和射擊姿勢，雙方的射擊幾乎都隻是在嚇唬對方。而且由於陣地上零星的槍聲不斷，所以其他部隊可能並沒有發現這裏出事了。
蕭雲山猛地拉過一個士兵命令道：
“去報告營長，說鬼子從廁所這邊打上來了！快！”
報信的士兵走後，他才清點了一下自己的“部下”——一共隻剩下4個士兵。而下麵的日軍數量很多，依然在全力向上爬。
“別浪費子彈，後撤，讓他們上來！”
蕭雲山立即命令道。
不過部隊剛打算撤離，蕭雲山又想到了什麽，叫住了其他人。
“你們誰身上帶著幹糧呢？”
幾個士兵麵麵相覷——這種情況下他該不會是餓了吧。
不過作為駐印軍官兵，平常每個人身上都會備著一些幹糧作為應急食物，以確保在突發狀況下，比如被打散時候的保障。幾個士兵立即拿出了自己的應急幹糧——包括壓縮餅幹和一些米。
蕭雲山接過這些幹糧，毫不猶豫的把它們拆開丟進了糞坑，然後在糞坑一旁的石頭上用石頭畫了一個向下的箭頭，上麵用漢語寫著“食物”（日語的食物和漢語書寫的差不多）。
做完這些，他就飛快的帶領幾個士兵躲到了廁所後麵的製高點上，居高臨下的做好了射擊準備。
很快，日軍就爬上了陣地，隻是當他們一暴露在照明彈的光線下，蕭雲山的士兵們就開始了精準的射擊。
加蘭德步槍和M1卡賓槍的射速極高，幾個日軍士兵還來不及瞄準就中彈倒地，但是更多的日軍卻爬了上來，開始尋找掩體準備回射。
蕭雲山很快就打完了自己的子彈，身邊的幾個士兵也都是如此，不過沒等他們來得及擔心，蕭天河率領的一隻部隊就到了。
“用這個！”
蕭天河將自己的柯爾特手槍丟給蕭雲山，自己已經趴在地上，使用M1918A1輕機槍開始向著日軍射擊，其他人也立即進入了作戰位置，用強大的火力將日軍牢牢壓製住。不過由於自己的兵力太少，他們也不敢下去和日軍直接作戰。
雙方就這麽隔著廁所開始互射，不知道是不是由於擔心會把廁所炸掉，中國軍隊並沒有用迫擊炮攻擊。不過就算如此，處在下風口的日軍也十分狼狽——他們不但要忍受著周圍足以讓人沼氣中毒的味道，還時不時就被打中茅坑的子彈濺一身的糞便。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中國軍隊的陣地上人數越來越多，火力也越來越強——本身在廁所後麵就有一道現成的工事，居高臨下打得十分順手。每一個日軍似乎都知道自己不可能衝上去了，但是為了堅持能夠飽餐一頓的信念他們還在堅挺著。
“看這裏！”
隨著太陽的光芒在地平線附近出現，不知道是誰看見了蕭雲山寫的字和那個向下的箭頭，不由自主的看了一眼茅坑裏麵。隻見那裏似乎還漂著白花花的大米和幾片壓縮餅幹。
雖然任何一個有理智的人都不會去管這些東西，但是早已經被饑餓折磨得快要精神崩潰的日軍已經顧不上這麽多了。不知道是誰先動的手，很多人紛紛用手伸下去，從糞池中將這些“食物”搶出，然後不顧一切的爬下山崖，有的甚至是滾下去的，衝到在一旁的大龍河邊洗洗就迫不及待的塞在嘴裏。
一時間，整個陣地上的日軍都沒有了鬥誌，陣型大亂，紛紛開始在所有的茅廁裏尋找可能被丟棄的食物。而中國軍隊則趁機加大了攻擊力度，最終將這批絕望的日軍徹底趕了出去。
“你沒事兒吧！”
蕭天河一麵命令部下打掃戰場，一麵關切的盯著蕭雲山問道——生怕他又被打倒了哪裏。
蕭雲山卻有些感慨的走了過去，看著陣地上那些骨瘦如柴的日軍屍體說道：“我知道他們補給肯定會有問題，沒想到竟然嚴重到這個地步。”
“你小子也夠嚴重的了！”
蕭天河毫不猶豫的在後麵踹了他一腳：
“給我TMD換條褲子去，你好歹也是個少校，不嫌丟人啊！”
……
與此同時 拉加蘇高地附近大龍河畔
片岡衷少將就站在距離河邊不遠處，看著日軍士兵們將自己的武器丟棄在一旁，在那裏不顧一切的清洗和進食的樣子，心裏已經已經十分清楚了——這些士兵們已經餓得連最基本的人樣都沒有了，這場仗已經沒有辦法繼續下去了。
天空中又有一批美國飛機飛過，向著拉加蘇高地的方向空投了無數的物資，那些中國軍隊昨晚消耗的彈藥想必已經成倍的補充上了。而反觀日軍這邊，那些幸存下來的士兵因為昨晚的高強度運動，不少竟然已經被餓的哭了出來——然而現在，他們沒有任何糧食補給。
炮兵的炮彈也斷了頓，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送來新的炮彈。
“沒法打下去了！”
片岡衷再次接通了18師團師團長田中新一的電話，申請撤退。
然而那位敢直接罵東條英機的田中新一就是油鹽不進，堅持相信日軍依然可以憑借強大的“精神力量”堅持住，而中國軍隊隻剩下一口氣了，隻要再進攻一次，中國軍隊就會像熟透的果子一樣落地了，接著就開始大談所謂“武士道精神”。
放下電話，片岡衷無奈的看著天空，暗暗祈禱——中國軍隊快發動反擊吧，那樣，他們就可以名正言順的撤退了。
不過片岡衷並不知道，此刻，就在他們上空，一個人也在思考著同樣的問題，這個人就是駐印軍司令史迪威將軍。
史迪威將軍是剛剛來到利多的，他參加完開羅會議，又去重慶跑了一圈才回來，現在心裏也是憋了一肚子的火。
由於盟軍計劃在法國開辟第二戰場，所以現在所有的登錄器材，登陸艦都被運到歐洲去了，也就是說，那位蒙巴頓勳爵提出的以兩棲登陸為主的“海盜”計劃再次擱淺。而由於斯大林保證，在徹底擊敗德國後，蘇聯會對日宣戰，有了這個保證後，似乎與會者都對亞洲戰場沒什麽緊張感了。
而蔣介石則一如既往的表示，如果“海盜計劃”取消，他將不會允許在雲南的中國軍隊入緬作戰，哪怕是隻為打通緬北的中印公路的交通線也不會派遣一兵一卒。
身心俱疲的史迪威在會議結束後跟隨蔣介石返回重慶，接著就接到了蔣介石的3項要求：
1，提供10億美元貸款。
2，向陳納德的第14航空隊提供2倍的戰鬥機。
3，駝峰航線運輸量提高到每月2萬噸。
而且這些條件並沒有任何附加內容，也隻字不提雲南出兵的問題，隻是一句“解決中國戰區的燃眉之急”。這一次，羅斯福就算想答應也做不到了——不隻是技術上難以達到，再說美國人又不是冤大頭，不會供養這樣一個無底洞般的“大爺”。
這次，就連宋美齡也都看不下去了，她深知這種恬不知恥的無賴行為會對美國造成什麽樣的影響。於是她對蔣介石——“苦苦哀求，就差殺了他！”。然而蔣介石依然保持著這種似乎美國人欠他什麽一樣的態度。雖然最終在宋美齡的哀求下，才名義上同意史迪威指揮駐印軍發動反擊，不過這還是激怒了羅斯福。
為此，羅斯福親自詢問了史迪威，對於蔣介石政權的看法。而史迪威則直言不諱的表示：雖然向蔣介石提供了大量物資和美械裝備，但是蔣介石對軍隊整編毫無作為，甚至拿美援物資作為收買手下的工具，不少美援裝備沒有被送上一線作戰，而是被囤積起來，甚至不少美械師被強行拆成半美械師，以方便蔣介石對自己“愛將”的拉攏。而在防務和反擊上蔣介石政權上下也毫不上心，似乎就等著美國人登陸來擊敗日本了。這種狀態如果日軍發動大規模攻勢，國軍必然一敗塗地，甚至有可能政權倒塌。
於是，史迪威就接到了羅斯福私下的表示——羅斯福表示，既然蔣介石如此不給力，那麽我們何不在中國尋找那些“給力的夥伴”以確保戰爭可以繼續下去？
在中國多年的史迪威當然知道這些“給力的夥伴”指的是誰——現在已經發展超過50萬人的八路軍和新四軍。隻是出於身份敏感，他不能公開接觸。不過，私下裏秘密派人接觸，包括派遣一些記者以采訪的名義收集情報和相互通氣，這就不在話下了。
在重慶生了一肚子氣的史迪威好容易離開了重慶那座官僚主義的大本營，剛剛抵達利多的基地，就遇上了還在爭論的孫立人和柏特諾將軍。兩人依然在為了同一個問題爭論不休——新平洋到底有多少日軍？到底112團需不需要增援？
作為美軍將領，和對國軍高層憋了一肚子火的史迪威本能的站在柏特諾將軍這邊——畢竟他的數據分析看起來也是有理有據。不過史迪威和炮兵出身的柏特諾不同，他可是也是正兒八經的步兵出身，而且參加過一戰。在聽完了孫立人的陳述和出示的證據後，他也不得不承認孫立人說的也有一定的道理。
於是，史迪威顧不得舟車勞頓，決定親自去前線轉悠一圈，看看實際情況。他先是趕到了新平洋112團團部和2營，親自檢查了繳獲的日軍證件，觀察了日軍陣地情況，然後坐著飛機飛臨拉加蘇高地上空。
通過飛機的舷窗，經驗豐富的史迪威將日軍陣地從頭至尾看了個遍，正值日軍進攻失利，大軍撤下來調整的時刻，可以感覺到鬱鬱蔥蔥的林海中，仿佛到處都是螞蟻群一樣的行動。再加上之前孫立人向他展示的那些繳獲日軍的證件，以及當地親中的克欽族遊擊隊傳來的信息等等，史迪威也至此可以判斷，日軍派遣的可能還不止一個聯隊，總數可能會達到兩個聯隊左右。
也就是說從10月31日到現在，中國軍隊用兩個營的兵力頂住了日軍兩個步兵聯隊外加一個炮兵聯隊已經足足一個多月了。
當史迪威將這個判斷告訴孫立人和柏特諾之後，三人自己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要知道，這可是能夠在中國戰場擊敗一個軍的力量啊。
不過三人現在也都知道了日軍的大致兵力，而自己兩個營危在旦夕的事實——拉加蘇還好點，起碼地形什麽的對中國軍隊有利，李家寨那裏的工事和人數都少得多，隨時有可能被日軍殲滅。
於是，一個營救計劃被迅速製定了出來。
由於美軍強大的空中補給能力，因此，孫立人決定派遣自己的114團前往增援，自己帶領師部和113團作為後援。114團將隻攜帶一個基數的彈藥輕裝上陣，先抵達新平洋陣地和112團團部匯合，然後依靠空投的物資發動全麵反擊！同時被調過去的還有新38師的75MM山炮團和一個戰車隊。另外，新22師65團也被調動起來，暫歸孫立人指揮，從南線直插拉加蘇高地解圍。而遠征軍軍部和司令部則調動盡可能多的炮火提供支援。剩下的中國軍隊將全力協助修建中印公路，爭取盡早讓其抵達新平洋。
1943年12月初，中國軍隊一直堅持的事情和片岡衷最希望的事情，終於發生了。然而史迪威並不知道，在他定下這個營救計劃的同時，那些身處一線的中國軍官們也私下製定了一個計劃，更為大膽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