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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三章 軍人的救贖

  我即將結束五十二年的軍旅生涯。我從軍是在本世紀開始之前,而這是我童年的希望與夢想的實現。自從我在西點軍校的教練場上宣誓以來,這個世界已經過多次變化,而我的希望與夢想早已消逝,但我仍記著當時最流行的一首軍歌詞,極為自豪地宣示‘老兵不死,隻是悄然隱退’。


  ——道格拉斯。麥克阿瑟


  1945年1月20日 密支那機場 駐印軍新六軍新22師66團團部


  一隊一隊的中國官兵,排著整齊的隊列,攜帶隨身裝備,依依不舍的走上美軍飛機,離開這片他們生活和戰鬥了2年多的地方,返回讓自己魂牽夢繞的家鄉。然而每個人都知道,在那裏等待他們的並非是和平寧靜的生活,而是更加殘酷的戰爭。


  新22師66團3營上尉副營長楊成峰走進了團部,見到了一名老熟人——副團長翟鐵,這個和他們一同從野人山走出來的老長官。


  “成峰啊!你的腿沒事兒了吧!”


  翟鐵上下打量著楊成峰,有些關心的問道。


  “托長官的福,沒事兒了!”


  楊成峰站的筆挺說道。


  “那就好!”


  翟鐵點了點頭,然後從口袋裏拿出一份請調令來:

  “我說,成峰啊,你在咱們團待得不好嗎?”


  “很好,團座和您還有薛營長都很照顧我!”楊成峰一臉感激的說道。


  “那你幹嘛還要請調回9支隊呢?”


  “因為那是我應該在的部隊!”


  楊成峰毫不猶豫的說道。


  “哪怕是蕭天河打了你一槍,把你趕出來?”


  翟鐵冷冷的看著他說道。


  “副團長,我的傷是給蕭隊長展示我那隻勃朗寧手槍時不小心走火導致的,是我的技術失誤,和蕭隊長無關!”


  楊成峰麵無表情的說道。


  “別TMD扯了,這是走火打的還是故意打的我和老蕭並肩作戰這麽多年會看不出來?這麽寸避開了你腿上所有的要害部分,近距離讓子彈穿透過去,這子彈是長眼睛了嗎?”


  翟鐵一臉不屑的說道。


  而楊成峰則立即變成一副麵無表情的樣子,似乎也不屑於回答這個問題。


  翟鐵看著他的樣子,有些欣慰的笑了笑,他將那份請調令塞回自己的口袋,用緩和一些的聲音說道:


  “老蕭有你這樣的部下,算是他的福分了。雖然他不算我們黃埔係的,但是他打鬼子沒慫過,是一條好漢,也很照顧自己的弟兄,值得你這樣維護他!”


  “多謝長官誇獎!”


  楊成峰依然是麵無表情的說道。


  “不過你也用不了這份調令了。”翟鐵用手拍了拍裝著調令的口袋:“咱們廖軍座是個好長官,他已經向遠征軍司令部申請解散9支隊,把你們剩下的人統統編進66團——你們本來就是咱們66團出去的,繞了一圈,你們不但回家了,也歸建了。到時候三營薛營長要調任65團副團長,正好讓蕭天河來當這個營長,你就繼續幹你的副營長好了。”


  翟鐵的話頓時讓楊成峰的喜悅有些溢於言表,不過後者依然保持著那副軍人的冷峻表情。


  “但是,蕭隊長他們遇襲失蹤,現在還不知道怎麽樣了!不過,我相信老蕭,不管形勢多惡劣,他也能把人帶出來,帶回家。野人山那麽惡劣的情況,他都能把人帶出來,更何況大青山了。”


  翟鐵陰沉著臉說道。


  “放心,長官,蕭隊長他們一定可以突圍回來的,一定可以的!我們在中國等他們就行了!”


  楊成峰用十分堅定的語氣說道。


  “我相信老蕭,也相信你!”


  翟鐵也用同樣堅定的語氣說道:

  “現在,準備安排你們營,上飛機,咱們先回國。然後,等著老蕭他們殺出重圍回來!回去一起打鬼子!”


  “是!”


  楊成峰立正敬了自己在緬甸的最後一個軍禮——從現在起,他的戰場回到了中國,回到了自己的故鄉,而敵人依舊是那些熟悉的敵人,隻是戰友有些陌生……


  與此同時 緬北芒友

  當倉橋少佐帶著各路人馬趕到那片被濃煙籠罩的陣地時,眼前除了濃煙已經看不到什麽東西了。衝入這裏的日軍朝著那片煙幕彈瘋狂的盲射——隻可惜以三八大蓋的射速,根本難以形成有效的殺傷。更何況其他人還要迅速填補上這段被攻破的防線,以防中國軍隊趁虛而入。


  看著這一路被這隻小股部隊射殺和死於自相踐踏的日軍,倉橋少佐徹底憤怒了。看著已經進入中日兩軍防線中間的地帶,他搶過通訊器,衝著炮兵大吼道:

  “照預定坐標立即開始炮擊!打兩輪齊射!”


  僅剩的一個日軍派兵中隊立即開始了射擊,70MM山炮炮彈連續不斷的落在這片煙幕彌漫的地方,發出巨大的爆炸聲。


  炮火不但覆蓋了這片區域,爆炸的衝擊波也吹散了煙幕彈留下的濃煙。當炮擊停止,兩軍隻見的開闊地上隻剩下一片爆炸過後的痕跡和血肉殘骸。


  突然,一個人影搖搖晃晃的從其中站了起來,殘破不堪的身體一點一點的向前方中國的方向走去,身後留下一片血跡……


  蕭天河還在往前走,他的兩隻眼睛都已經被彈片擊中,再也看不到什麽,耳朵也被爆炸聲震聾,無法聽到什麽,身上不知道受了多少傷,血流如注,身後拖出一條長長的血跡。手上還攥著那隻已經被炸壞的M1918,一步一步的向前挪去。


  前麵就是中國,就是他的家鄉,北平城雖然遙遠,然而就矗立在那裏,和這片神聖的土地一起經曆著千年的風雨,依然不倒。城牆腳下那熟悉的京腔大鼓,冰糖葫蘆,烤鴨涮肚,焦圈豆汁,捏麵人的老師傅還在那裏。四合院,胡同的青磚是如此的誘人。他想回去,哪怕是一步一步的走回去,也要回去,回家!回自己的家!

  一個日軍士兵舉起了槍,卻被倉橋少佐一把按住了:


  “算了,他隻是想回家而已,像我們一樣!”


  少佐看著那個逐漸遠去的身影,有些感慨的說道。


  然而,對方卻停住了腳步。


  光芒扯破了黑暗,撥開眼前那血色的幕布,蕭天河看到了自己的祖國,自己的家鄉,他看到了一片祥和的土地。


  金色的陽光灑在這片土地上,沒有了戰爭的殘垣斷壁,沒有了遍野的橫屍千裏。沒有外國軍隊鐵蹄的橫行,隻有人們安居樂業,屬於中國人的絢麗陽光讓人陶醉。他看見了自己的弟弟蕭雲山,他正在一片看起來十分高級的研究所做著研究。他看到了楊成峰,他正在一望無盡的草原上指揮著一隻鋼鐵雄獅的大軍在演習場上馳騁,丁武,王越,徐子忠等人分別指揮步兵跟在那些鋼鐵巨獸後麵,每個人都訓練有素,裝備精良。他看到了林雪風,她在醫院裏霸氣的訓斥著那位留學生吳敏,教導她們如何治療病人。他看到了姚琴,她正笨拙的在圖書館整理著資料文獻。他看到了小南京,他正帶著一臉幸福的笑容,背著書包在校園裏讀書。他看到了崔瑋,正笑容滿麵的在田地裏勞作。他看到了周向遠,正帶著一副很不協調的眼鏡在課堂上教書。他看到了袁正剛,正在工廠裏認真的指導著自己的徒弟們,在外國工程師格力斯的幫助下,研究新的生產技術。還有歸國華僑周靜,正將她的飯店開在北平腳下,往來之人絡繹不絕。


  猛然間,大地仿佛顫抖了起來,陽光更加熱烈,祥和的大地沸騰了起來。無數高樓大廈平地而起,工廠林立,各種叫不出名的巨大建築填充了城市裏的每一寸土地,巨大的機械在金色的田地中自由馳騁,天空中飛舞著無數飛機遮天蔽日,大洋上浩浩蕩蕩的船隊一望無際。平攤的柏油公路蜘蛛網一樣散開,遍布全國各地。造型奇特的高速火車飛一般的縱橫東西,往來南北。古老的國度獲得了新生一般,每個人的臉上洋溢著喜悅,幸福和無盡的希望,揮汗如雨的繼續下去,繼續建設這片熱土。


  他看見了每一個人都在看著他,向他招手,邀請他回到這片熱土,回到這片充滿希望的土地一起生活。


  這是我的國,我的家,有我的同胞兄弟姐妹。然而卻是不再有我的地方!


  蕭天河停住了腳步,他的臉頰早已經濕潤,不知是血還是淚,身體感受著這片祖國大地的熱烈和親切,感受著新的活力和榮耀的氣息。


  接著,他拖著遍體鱗傷的身體轉過身來,麵對著敵人,麵對著這片土地的侵略者,張開了早已經傷痕累累的雙臂,在他們麵前伸直,用力攥緊那隻早已經無法使用的槍,在這片國境之處,背靠著祖國的方向,像一堵牆一樣擋在了敵人麵前。


  破爛不堪的軍裝,尚未幹涸的血跡都在裝飾著他那傷痕累累的肉體,就像即將融入天堂的天使,在背後放出的萬丈光芒中升華。如同一道無法逾越的銅牆鐵壁矗立在那裏,矗立在祖國家鄉門口新的血肉長城之上。


  蕭天河已經無法看見,無法聽見,但是他感覺到了自己身上的觸感,感受到了自己周圍的溫暖,手心的溫度,仿佛林雪風正在溫柔的握著。他知道自己那些戰友們都在身邊,支撐著他,支撐著他這具早已經破敗不堪的軀殼,支撐著自己的站立。他感受到千千萬萬無法回家的戰友,同胞兄弟,認識的,不認識的此刻就在他的身邊,和他一起組成這堵不可逾越的牆,在這片異國他鄉鑄成的新長城。


  “若我們無法回家,就用我們的血肉為祖國,為民族鑄成新的長城,禦敵於國門外!屹立千萬年,縱使鮮血流盡,骨肉成灰,戰魂永鑄,軍魂永存!!”


  蕭天河的腦海中回蕩著3年前楊成峰出國時的誓言——用鮮血,用生命換來這一切,這或許就是他們這些中國軍人持續百年戰鬥之後,在最後一刻的救贖。而今,他做到了!這是他這個老兵的救贖!

  對麵的日軍愣住了,他們一個個緩緩的站起身來,看著在無數中國軍人早已經殘全不全的屍體中矗立著這個已經看不出生死的戰士,周圍那些血肉模糊的屍體仿佛是他的支柱,保持著它挺拔的站在那裏,永不倒下。


  “全體立正!”


  倉橋少佐高聲吼道:


  “致敬!向我們的敵人,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日軍士兵整齊的站起來,摘下帽子,齊刷刷的向蕭天河低下了他們的頭。


  “舉槍!”


  倉橋抬起他的頭,聲音中充滿了敬畏,眼角似乎也濕潤了。


  日軍紛紛舉起了自己的槍,瞄準了依然雕像一般站在那裏的蕭天河。


  “射擊!”


  無數的槍聲響起……


  蕭天河的血似乎已經流幹了,兩臂似乎有千斤之重,但他還是站在那裏,矗立不倒。


  這就是我們這些軍人最後的救贖嗎?蕭天河不知道,他身上每一處傷口都已經停止了疼痛。他感受到同伴們的溫暖,感受到自己身後祖國的熱情,還有一股突如其來的火熱的暖流,如同一陣暖風滲入了他的血肉,他的靈魂,還有隨風而來的呐喊響徹在他的四周——那是衝鋒的呐喊,來自中國軍人最後的呐喊!


  那是中國軍隊反擊的炮火,湧向這座異國小城,將他和敵人一起覆蓋。


  在這一瞬間,蕭天河仿佛又能看見,又能聽見了。


  他看見無數蜂擁而來的中國軍人,舍生忘死的撲向這座異國的城市,將侵略者徹底消滅,他似乎又看見了隊伍中那些熟悉的身影。蕭雲山,崔瑋,周向北,袁成剛等人,他們穿著嶄新的軍裝衝鋒在前,奮勇殺敵。


  他們從未曾犧牲,隻是悄然離開。當戰火再次燃起,他們就會在戰火中重現,擦幹自己的血淚,拖著傷痕累累的身體,拿著殘破不堪的武器繼續戰鬥,一起捍衛這個民族,保衛這個國家,直到倒下,然後,一次又一次的浴火重生,站起來,繼續戰鬥下去。


  蕭天河笑了,最後一次笑了,在炮火中縱情的笑著,然後他加入了衝鋒的隊伍,向著前方,背對自己的家鄉,衝了上去,永不回頭……


  1945年1月27日,中國遠征軍X部隊(駐印軍)和Y部隊在緬北芒友地區勝利會師。中印公路被打通,遠征軍回家的道路也被徹底打通。


  蕭天河犧牲了,但是遠征軍戰鬥還沒有結束,數以萬計的遠征軍官兵們繼續向前,以摧枯拉朽之勢橫掃緬北。


  1945年3月8日,遠征軍新一軍攻占臘戌,全殲臘戌守敵,3月30日,繼續推進的新一軍和進攻的英軍在曼德勒以北的眉苗勝利會師(英軍占領了曼德勒),宣告了整個遠征的終結和中國遠征軍最後的勝利。


  接下來,這些在境外血戰了兩年的戰士們謝絕了英軍繼續在緬甸作戰的請求,開始回國,回到他們的家鄉,繼續作戰……


  從1943年10月到1945年3月,17個月的激戰,中國遠征軍以極大的代價殲滅日軍精銳部隊近4萬人,先後擊潰日軍6個師團的參戰部隊,遠征上千公裏,終於打通了中印公路。接下來,一眼望不到頭的車隊源源不斷的將援華物資從印度運往中國。到8月日本投降前,已經有超過50萬噸軍事物資通過這條鮮血和生命鑄成的道路運抵中國,投入到抗日的戰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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