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故土,故人
我永遠都不會原諒自己,因為我的戰士死了,而我卻活著。
——哈爾摩爾中校《士兵宣言》
1946年6月10日 北平
從東北來到華北,又是盛夏的6月,聽著周圍的蟬鳴,楊成峰不禁感受到了一絲北平的熱意。置身於這座古城牆林立的城市,可以感受到這裏的曆史和滄桑。伴隨著這個民族的崛起,從一座邊境要塞成長成為六朝古都的曆程,以及近代八國聯軍那些屈辱的曆史。
北平也是一座抗爭的城市,七七事變打響抗戰第一槍的地方。當刻意路過盧溝橋的時候,楊成峰還能看到那上麵獅子雕像上的彈孔,感受到當年駐守這裏的29軍是在怎樣一種悲壯的環境下頑強抵抗的。
1937年,正當29軍在北平以一己之力對抗日軍時,本就處在日軍的三麵包圍中。然而當時在河北四周的中央軍,晉綏軍,各路軍閥沒有一隻向這隻孤軍作戰的部隊派遣過一隻援軍,最終眼看著盧溝橋失守,北平遭遇日軍四麵圍攻,29軍被迫撤離。隨後這隻打響抗戰第一槍的軍隊撤離了自己的“老窩”。隨著宋哲元的被架空,憤而病故,又被改編為59軍,參加台兒莊等戰役,最終隨著張自忠的死,逐漸消失在國軍的戰鬥序列中。現在,這隻最初10萬餘人的隊伍,僅剩不到2萬人的部隊,由張克俠,何基豐率領在國軍中苟延殘喘,僅僅是拿著喜風口,盧溝橋的名聲才避免了被裁撤的命運。
每當想到這裏,楊成峰就忍不住感慨當年中國的一盤散沙。然而,當在街上看到隸屬於孫連仲的西北軍和中央軍各行其是,連軍裝都不統一的時候,又不禁感歎——現在和77事變前的國軍雖然從武器裝備上來說是天壤之別,但是政治環境上似乎沒有什麽本質的區別。
還有那些隨處可見的“接收大員”風馳電掣的駛過在這座古老的城市,為了一處偽資產而大打出手,更是平添了幾分國府特有的狀態。
當身處北平古城的大街上,雙腳踏上這座古都的古老土地,聽著四周那味道濃鬱的京腔,楊成峰又不禁想起了蕭天河蕭雲山兄弟——雖然兩人因為環境原因,北京的口音都有些弱了,但是還保持著一些習慣,讓聽著四周老北京話的楊成峰有了種親切感。
突然,一片誇張的笑聲伴隨著吉普車的引擎聲從身後傳來,楊成峰急忙回過頭,眼看著一輛美軍吉普車風馳電掣的從一旁的馬路上飛奔而過,濺起路邊的積水瞬時像海嘯一樣湧向路邊的老百姓,將所有路邊的人澆了一身的泥水。
楊成峰眼疾手快,迅速躲在一塊招牌後麵,才避免了變成落湯雞——不過那塊招牌的大小有限,所以他的褲子和鞋子還是遭了秧。
“FUCK!”
楊成峰從招牌後麵跳出來,衝著馬路上那輛美軍的吉普車大吼一聲:
“YOU STOP!”
然而吉普車還是速度太快,隻留下一片酒氣和不堪入耳的英語聲就看不見蹤影了。
楊成峰怒不可遏,立即跑向一邊同樣被淋成落湯雞一樣的執勤警察問道:“怎麽回事兒?你們不知道管管嗎?這要是撞到人怎麽辦?”
身穿黑色製服的警察剛想發作,看到楊成峰那一身少校軍裝,還是忍了下來,沒好氣的說道:
“撞到就撞到唄!這幾天被撞到的又不止一兩個了!”
“那你們就不管?”
楊成峰憤怒的問道。
“長官,誰敢管了,那是美國人?”
警察反而一臉不解的的看著楊成峰問道。
“美國人怎麽了?我在緬甸見的多了,不也是一個腦袋兩個胳膊,挨一槍一樣會死,現在抗戰都結束了,俄國人都走人了,這些美國佬在北平幹什麽?”
楊成峰惱火的說道。
警察像打量外星人一樣從頭到腳打量了一下楊成峰,然後甩出一句:“這位長官,您跟我說有什麽用,跟委座說去啊!”
然後默默的跑去別處換衣服去了。
“你……”
楊成峰氣不打一處來,但是卻也沒有辦法,強龍還不壓地頭蛇啊!還好自己沒有“濕身”,隻得繼續向目的地走去。
然而沒走出去多久,又聽到了一陣帶著醉意的英語從一旁傳來。
楊成峰三兩步衝過去,隻見兩個醉醺醺的美國士兵正一前一後的擋在兩個女學生旁邊,臉上是一臉不正經的笑容。其中一個更是從口袋裏拿出一塊美軍配發的巧克力,在女學生麵前晃悠,似乎是在引誘她們。而那兩個女學生一臉害怕的樣子,四周有不少中國人,甚至還有警察,卻都像什麽都沒看見一樣,急匆匆的走開了。
“你們兩個兔崽子在幹什麽!”
楊成峰一句標準的美式英語罵腔吼了過去。由於他在蘭姆伽早就學會了那些美國軍官的罵人語氣和詞匯,這句話從他嘴裏脫口而出的時候,竟然和那些美軍軍官毫無二致。
兩個美國海軍陸戰隊的士兵立即本能的立正站好。
然而當楊成峰走到兩人跟前的時候,他們這才發現對方是個中國軍人,頓時臉上的表情有些掛不住了。
“中國人?”
“YES,ese officers!chief(軍士長),any question?”
楊成峰一麵按住自己的槍套,一麵厲聲喝道,從氣勢上壓住了這兩個美國官兵——他們沒想到眼前的中國軍官不但能說標準的軍隊用語,而且連他們的軍銜簡稱都能分毫不差的說出來,而且還敢做出拔槍的姿勢。也對這個軍官的來頭有些胡思亂想了。
四周的中國人越聚越多,他們還是第一次看到敢於正麵阻擋美軍的中國軍官,這讓他們頓時有些高興起來,看著周圍的人,這兩個美國士兵也開始心虛了。
“對不起,長官!”
最終,這兩個美國士兵還是認慫了,他們衝著楊成峰漫不經心的敬了個禮,然後灰溜溜的向一邊的小巷跑去。
四周立即響起了一片熱烈的掌聲,而那兩個女學生,也一臉感激的向楊成峰道謝。
當人群散去,楊成峰竟然又在人群中看到了剛才那個已經換好衣服的警察,也在一臉驚訝的看著他。接著便一把把他揪了出來。
“剛才這事兒你不管?萬一出事兒了怎麽辦?你跟人家學校交代去啊!”
警察看著楊成峰,眼睛裏還有一絲的崇拜目光。不過一談到此處,心裏也是一片委屈:
“長官!爺!不瞞您說,開始弟兄們也想管的,但是那些美國佬是真敢打我們,而且打完後,上麵也不管,反倒是把我們罵一頓,說我們破壞和盟友的關係。他們撞了人,打了人,報上去,上麵也不讓抓,我們這些小警察又有什麽辦法?我們也不像您能說英語,有槍,而且還不怕他們。”
警官的聲音越來越小,其中也透露著委屈和無奈。
“我在緬甸和美國佬一起打過鬼子,如果你是我的部下的話,我會告訴你,給老子揍,揍服了,美國人就老實了,拿你當朋友了。這是唯一跟洋人打交道的方式。”
楊成峰厲聲說道。
“那你們應該早點來,別讓美國人替你們收複北平!你知道北平四九城的老少爺們兒們多盼著你們來嗎?結果來的都TMD是美國人。”
警察一臉無奈的說道。
看著警察那無可奈何的眼神,楊成峰也知道這種事情沒有具體的操作性。
他隻好無奈的搖了搖頭,繼續向自己的目的地走去。心中也充滿了憤怒——老實說,作為在蘭姆伽被美國教官一手訓練出來的軍官,他對那些美國軍人還是有一種特殊的感情的。但是他作為一個中國人,一個中國軍人,也絕對不允許那些美軍士兵在自己的國家胡作非為。
突然,他又想到了什麽,轉身叫住了那個警察。
“哎,弟兄,你叫什麽名字?”
“長官,我是市局的,叫劉福海!””
警察滿臉堆笑著說道。
“識字兒嗎?”
“認得幾個,不是睜眼瞎!”
楊成峰立即遞給他那張翟鐵給他的手寫的地址。
“你在北平當警察,應該知道這裏是哪裏吧!”
警察接過那封地址看了看,一臉鎮定的點了點頭:
“長官,您這可算問對人了,別人可能還不知道,但是我北平這裏當了12年的警察,沒有我不知道的地方。”
“12年?你是說日偽時期……”
楊成峰一臉疑惑的看著這個警察。
“得嘞!爺!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是日偽時期我也是警察。沒辦法,宋長官的隊伍走了,我們這些老警察還是要吃飯的,再說沒有我們,北平還不早就亂成一鍋粥了。老百姓也沒辦法過活不是。鬼子投降,沒有我們維護治安,故宮裏的寶貝早被人偷光了。”
警察有些沮喪,但是依然理直氣壯的說道:
“再者說了,你們這些當兵的要是能守住北平,我們又何必去受日本人和美國人的氣?”
這下輪到楊成峰的臉上有些掛不住了,他不想再和這個警察多囉嗦了,隻是擺了擺手,示意他帶路。劉福海倒是也爽快,二話不說,帶著楊成峰向著北平的大街小巷走去。
2小時後,在警察的帶領下,楊成峰來到了一處北京最傳統的胡同小巷中,蜿蜒曲折的道路簡直就是迷宮,讓他慶幸自己有這個警察帶路,不然,肯定會迷路。
“就是這裏了!”
警察看了看地址,最終確認了沒有錯之後指了指一處有些殘破的四合院說道。
楊成峰站在四合院門口,看著這片有些破舊的四合院,似乎有些入了神。
“得嘞,長官,您自便吧,我還得巡邏去呢,有什麽事兒,您到市局找我就行,報我的名字,其他警察多少也得給您點麵子。告辭了!”
警察說完就要離開。
“多謝!”
楊成峰向他道謝後繼續看著這座四合院,心裏有些矛盾。
過了一會兒,不知道是不是一時興起,楊成峰走到門口,伸手敲了敲四合院的大門。
門內並沒有回應,楊成峰苦笑了一聲——是啊,這麽多年的戰亂,很多人逃離大城市日軍的統治區,屋主早已離開或者是死了也說不定。而且,萬一屋主真的在的話,自己又該說什麽呢?這裏是自己已故長官的舊宅,自己隻是來替他看看——雖然聽著合情合理,但是有些詭異。
想到這裏,楊成峰急忙轉身,打算離開。
突然,在他身後“吱吖”一聲,四合院的大門被推開了,一個麵目清秀的女人探出頭來。
沒等楊成峰回過頭,一個熟悉的名字已經急不可耐的傳入了他的耳朵。
“雲山!”
楊成峰愣住了,他的少校軍裝從背影上看確實和蕭雲山很像,隻是他並沒有蕭雲山那麽高。但是當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時,一股悲涼突然從他心頭湧起——他再次意識到那些熟悉的人,一起在戰壕裏並肩作戰的人,一起從印度一路打回國的人都已經不在了,隻有他一個人孤零零的活了下來。
女人似乎也已經意識到了對方和蕭雲山的不同,抽泣了一下,擦了擦濕潤的眼睛,然後換上一副笑臉:
“對不起,長官,認錯人了!”
楊成峰回過頭,看著周靜那張秀麗的臉,一眼便看出那是蕭雲山留下的掛墜裏的人。頓時有些手足無措,腦子裏不知道怎麽想的,默默的從口袋裏拿出了那個掛墜遞給了周靜。
“對不起!”
當看到掛墜的時候,周靜一個踉蹌,仿佛站不住了一樣,扶著門框支撐柱了自己的身體。
“是……是嘛……他,他已經……”
“對不起!”
楊成峰立正站好,用力向著周靜敬了個禮,淚水已經止不住的湧出,他也有些哽咽的開了口:“我叫楊成峰,新六軍新22師66團3營少校營長。我和雲山同歲,多有受他的指導照顧,他死前托他的長官把這件遺物帶給您。”
“他……他在哪裏?哪裏殉國的?”
周靜結結巴巴的問道。
“緬甸的南帕卡地區,雲山兄英勇指揮作戰,不幸被鬼子的流彈擊中英勇殉國!但是他完成了任務,為我軍的勝利做出了很大的貢獻!”
楊成峰一臉悲傷的說道。
“對不起,你看我這腦子!”周靜擦了擦眼睛,努力擠出一絲笑容,敞開了大門:“楊少校,別在外麵站著了,到屋裏來坐坐吧,喝杯茶!”
“謝謝!叨擾了!”
楊成峰點了點頭,不知怎麽的就跟著周靜走了進去,然後就開始後悔——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四合院內有些破敗,顯然是年久失修導致的,不過四下卻收拾得很幹淨,看得出是很用心。
剛進屋,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就從正麵的屋子裏傳了出來。
周靜臉色驟變,對楊成峰說了一句:“您請自便”,然後自己急忙衝進了內室。
楊成峰有些不放心,跟著走了進去。
隻見周宗延此刻正躺在病床上咳嗽,周靜急忙把他扶起來給他喂藥。喝了點藥,周老爺子明顯好了點,他喘著粗氣,一臉興奮的問道:
“是不是雲山那個混蛋來了?你讓他過來,我得教訓教訓他!”
周靜的臉上立即浮現出一絲憂傷,她回過頭,發現楊成峰已經站在了門口。
“你是誰?”
周宗延有些吃驚的問道。
楊成峰剛要開口,就看見周靜給他使了個眼色,立即明白過來,搶先說道:
“周老板,您好!我叫楊成峰,是駐印軍的軍官,在蘭姆伽的時候在您的飯店吃過飯的!路過這裏,聽附近人說,有從印度歸國的華僑,所以特地來看看。沒想到遇到故人了!”
“故人啊!”周宗延看著楊成峰,雖然不認識他,但是他知道幾乎所有的駐印軍官兵都在他的飯館吃過飯,也有些感慨——估計在他那裏吃飯的孩子們已經有相當一部分犧牲在回國的路上,再也無法回家了!
“別愣著了,趕緊上茶啊!”周宗延對著自己女兒說道。
“不了,多謝了,我還有軍務在身,不能久留!”
楊成峰一臉抱歉的說道:“老爺子,您保重身體,我現在在北平任職,今天冒昧上門,多有叨擾了,見諒,現在我得趕緊去報道了,改日一定再登門拜訪。”
說完,便敬了個禮,轉身要離開。
周靜急忙跟了上去,一直送到了四合院外麵,才一臉感激的說道:“謝謝你!我爹太關心我了,我怕他知道真相後,又會覺得我受不了,自己著急,反而加重病情。”
“沒什麽,我應該做的!”
楊成峰眼帶淚痕的說道——當走進這座蕭家的祖宅,看到在印度的故人,那一張張熟悉的臉湧上心頭,他也很難壓製自己的感情了。
“哎!”周靜歎了口氣,擦了擦濕潤的眼角:“其實,我應該早就知道了,在蘭姆伽的時候,我們店裏也有服務員和你們的士兵在一起的,後來等你們回去,她們都知道很難再見麵了,隻有我有些固執,鍥而不舍。”
“節哀,周小姐,我的長官,也就是雲山的哥哥蕭天河也殉國了,包括我們部隊的所有弟兄,我是唯一一個幸存下來的。但是我還活著,得替他們繼續活著!”
楊成峰在一旁安慰道。
“謝謝你,楊長官!其實知道他不在了,我也徹底死心了!”
周靜破涕為笑,一臉感激的看著楊成峰,看的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對了,周小姐,你們是怎麽來北平的?”
“我們聽說抗戰結束了,就考慮回國,本來想找雲山所在的部隊。但是你們的軍隊不斷改編重組,我們又人生地不熟的,根本沒法找。但是雲山曾經跟我說過,他希望抗戰勝利後,帶我回到他家的祖宅看看,還告訴過我他家祖宅的地點。所以我們就決定來北平,找到他的祖宅。”周靜一臉憂傷的回憶著,不過,似乎也已經放下了什麽。
“到了北平後,我們想方設法才打聽到了這個位置,才知道這個宅子幾經轉手,最後一位買家抗戰時破了產,準備回鄉下了,我爹就當機立斷,把這裏買了下來,想先在北平把買賣開起來,等著他回來……咳咳咳!”
周靜也咳嗽起來。
“周小姐,你沒事兒吧!”
楊成峰急忙關心的問道。
“沒事兒,沒事兒!”周靜歎了口氣:“我們常年在印度緬甸生活,比較適應南方的氣候,北方這邊太冷太幹燥,我們還不是很適應。本來應該去南京祭奠一下我那位在南京殉國的哥哥的,但是,現在我爹和我身體都不太好,不適合再繼續遠行。我們就想先留下來待一段時間再說。”
“周小姐,有什麽需要幫忙的,盡管說,我現在在後勤部門,多少還能幫上點忙!”楊成峰一臉關切的說道。
“不用了,我們從印度帶回來的積蓄還夠用。還有,不要叫我小姐了,叫我周靜就行。另外,我和雲山,並沒有成親。”
周靜有些憂傷的笑了笑,又偷看了楊成峰幾眼。
兩人又寒暄了幾句,已經走到了胡同口。
“這北平的胡同還真是難走啊!”
楊成峰不禁感慨的說道。
“我也覺得!”周靜從衣服口袋裏拿出一張手繪的地圖來,遞給楊成峰:“所以我第一次走的時候就畫了一張地圖,現在已經用不上了,給你吧,下次來的時候,起碼不會迷路了。”
楊成峰接過地圖,說了聲:“謝謝!”
看著衝他淡淡一笑後轉身離去的周靜,他隻覺得心裏有些暖暖的,他也知道,自己肯定還要回來這裏的,哪怕是為了賠給蕭家的那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