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嘉定
淞滬危急,孫科的傀儡政府毫無懸念地原形畢露。1月30日, 蔣介|石電令全國, 號召抗日:「我十九路軍將士既起而為忠勇之自衛, 我全軍革命將士處此國亡種滅、患迫燃眉之時, 皆應為國家爭人格, 為民族求生存, 為革命盡責任, 抱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之決心,以與此破壞和平、蔑視信義之暴日相周旋。」
此即為《告全國將士電》。
慷慨的號令在廣播里嘹亮地響著,自然也有忠勇之士請戰,但募軍的大門並未向平民敞開。對於自以為精銳的國軍而言,他們其中的許多人自軍校畢業,還懷著一顆保護弱小的心, 上陣殺敵乃是軍人之天職, 何須手無寸鐵的平民參戰。
這場突如其來的戰事, 也熄滅了之前一觸即發的寧粵對峙, 軍閥們還保持著起碼的自尊心, 在侵略和侮辱面前先聯合起來。一切戰略都步入正軌,調度得當。在蔣|介石發表通電之後的三五天里, 國軍第88師師長俞濟時主動請戰, 何應欽亦受命前往南京駐防, 並派兵增援滬上,追隨率先奮起抵抗的十九路軍,與日軍展開正面對抗。
國軍的裝備並不精良, 與蓄謀已久的日軍相比,更是倉促應戰,身著單薄冬衣的戰士們一面指揮民眾撤離,一面與敵軍交火。他們口中大聲呼喊著:「我們是蔣光鼐部十九路軍!不要留在這裡!向嘉定走!往北去!」
而那聲音時常為槍聲所終結。
蔣光鼐所率十九路軍的英勇與冷靜,對敵時的沉著和無畏,令中外皆刮目相看,也讓金求岳記住了他的名字。
混亂之中,人對於生和死都很快變得麻痹。數日激戰中,人們已經不再恐懼,國軍將士的抵抗給了民眾信心,大家開始有序地撤離上海,或者進入使館保護區。求岳和露生隨著人群,徒步向嘉定走,好容易擠上一輛卡車,也不知道是往哪裡開,而他們沒有別的選擇,拿出身上所剩無幾的銀錢,才跳上這輛破車。
到了嘉定,就不再像上海,這裡是國軍駐紮的前線,更有好些落魄的旅客,給這裡添了熱鬧的氣氛。小攤小販不敢跟大頭兵起鬨,只對著旅客們漫天要價,一個饅頭也要五角錢,這引發了旅客們的激憤。而金求岳不說什麼,他和露生幾天沒有吃東西,剩下一點錢,全折進了肚子。
他出生在暴發戶的家庭,對於商人的嘴臉毫不驚奇,露生見他就著涼水啃干饅頭,心酸地笑起來。
求岳問他笑什麼。
「我見你過去脾氣很大,以為你吃不得苦。」露生說,「哥哥,是我眼淺,大事上你比我有分寸。」
金求岳低頭笑笑:「做生意不就是這樣嗎?沒良心的人多的是,懟他們也沒意思。」
露生更感敬服,他低頭去掰自己手裡的饅頭,分下一塊,放在求岳懷裡,不想求岳也正掰了一塊,往他手裡遞。
兩人面面相覷,都笑起來,又覺眼眶發熱。患難之情,無非如此,一塊饅頭,互相惦記著,也就罷了。
他們都不推辭,接過彼此的饅頭,小口嚼著。露生想,金求岳那樣吻他,換做往常的時候,他大約要琢磨三天三夜,可現在沒有這些閑心。他們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彼此傾心?誰也不知道,或許就為著隆隆炮火里,都想著同生共死,也為著茫茫前路,互相依靠。
他問求岳:「咱們接下來去哪兒?」
「不知道,」金求岳說,「先休息一下,旁邊不都是國軍嗎?我去問問他們要不要新兵蛋子。」
答案當然是不要。
窮極了想當兵的人不止他們一個,多少無賴在兵營門口打轉。金求岳善於扯淡,也不免於被掃地出門的命運。
只能說他運氣不好,來晚了一步——上海人並非只會吳儂軟語蜜里調情,抗戰甫一爆發,一位姓王的黑幫大佬就在市內組織義勇軍,聯合十九路軍奮起抵抗,三萬多人開赴太倉,聲勢浩大,真有軍民一心的壯志豪情。
原本是好事,但軍方和大佬在武器的問題上突然矛盾。
時前線指揮的蔡廷鍇和蔣光鼐兩位將軍感激軍民熱血,和黑幫大佬商量挪用上海兵工廠的槍支,蔣蔡二位將軍不會辦事,忘了「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這句重要格言,節外生枝,又給蔣校長打了個電話。
蔣光頭回復:「槍都運來南京。」
蔡將軍、蔣將軍、王大佬:「……」
大家心中MMP,不過那什麼用,蔣校長心裡比你還要MMP。蔣校長嘴上雖然說得很鏗鏘,心裡已經在考慮和談問題,原本就是內憂外患頭都要禿了(好像已經禿了),這時候又拉一個地頭蛇來攪屎,不是操事是什麼?還讓他當義勇軍司令!令你奶奶個腿兒。
蔣校長一聲令下,撤了大佬的司令,嚴令散兵游勇不得渾水摸魚。大佬也沒有辦法,民有報國之心,奈何君無河海之量!乾脆帶著小弟們搞暗殺去了。
金求岳正是晚來了這一步,此時守衛嘉定的是第五軍八十七師的王敬久師長,王將軍不勝其煩,責令衛兵將閑雜人等統統趕走。
他在軍營門口來回碰壁,並不灰心,一面盤算著下一步計劃,一面慢慢往迴路上走。只是這一路行來,荒草敗屋,格外凄涼,原本是鄉下景象,並不凄涼,是軍隊和流民令它凄涼,那凄涼是熱鬧里夾雜了家國一體的惶惑與哀愁,是離人無家可歸亦無路可走的愁緒,也是山河破碎國運飄搖的迷惑。東北打,上海也打,無處不打,裡頭打,外頭也打,為什麼打?
求岳眼看一群群人為一口冷飯爭吵叫鬧,又見前線下來的卡車運著傷兵轟隆隆地駛過,心裡想不難過也難過。他是在中國的自信心裡成長起來的一代人,談到中國是「厲害了我的國」,對自己的祖國,心中只有膨脹,沒有什麼自卑,最多是看看鍵盤俠們吐槽中國遊客沒素質,中國商品傾銷沒底線,他是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景象,可又覺得這樣的景象太熟悉了,想了又想,發現那很像是電視里的伊拉克和敘利亞。原來亂世從來都不遠,它遠不是因為它是歷史,而是因為你不在戰亂之中。
求岳在那頭思緒萬千,露生這裡卻逢著故人。他在另一條路上小心詢問,順帶留心給求岳帶些吃的——金總婚雖然沒結,GAY也是頭一次當,愛妻的態度卻很端正,從衣服縫裡拆出最後的錢,仔仔細細,都交在露生手裡。露生尋思著買塊山芋,自己把皮吃了,到時候告訴求岳,就說等不及他,已經先吃了——騙那個獃子還不容易?嘴上留一點殘渣就是。邊想邊笑,看路邊受傷的流民,又覺可憐,徘徊之間,忽然聽旁邊有人啞著嗓子遲疑地喚:「白小爺?」
露生略吃一驚,未料這裡被人認出來,回頭一看,原來竟是春天來訪他的陶士官。
陶士官臉也破了,手臂也負傷了,只是見了本命愛豆,依然忍不住激動臉紅,露生未敢說出金家大少和自己同行,只求陶士官收留自己。
陶士官躊躇再三,還是拒絕了。
「上面有令,不得擾民,也沒有募兵的意願。白小爺,你怎麼流落到這裡了?」
露生柔和地笑:「命當如此,您不也是在這兒嗎?我們下九流的人,自然不比軍爺,卻也願意保家衛國呢。」
陶士官被他說得不好意思,正一正軍帽道:「現在當兵吃不上飯,你看我的衣服,也冷得很。」
他說的是實話,露生見他抬起的手上已經結滿凍瘡,凍瘡下又壓著老繭,許多開裂的血口子。
陶士官覷著他的神色,謹慎道:「白小爺……金少爺是不是和你在一起?」
露生見他問破,只當是金忠明四處在找,只好垂頭笑道:「是在一處,您都知道了。」
陶士官神色有些不豫:「……他不知道家裡出事了嗎?」
「出什麼事?」
「金老太爺進班房了,聽說因為囤積居奇,他自己先去請罪,誰知道牽連了別的事情,不但沒討上好,反而直接關起來了。」陶士官嘆息,「這邊打仗,原本就缺錢缺糧,金家這次怕是要被掀個底朝天。」說著他又看露生:「聽說你是被金大少爺帶出來的,我還以為是謠傳,你們別回南京,我出錢送你們去北平吧。」
露生聽得面色煞白,半天才說:「不必了,陶長官,謝謝你。」他望望陶士官的手,只猶豫一瞬,便將貼身藏著的雪花膏拿出來,放在陶士官手裡,「冬日寒冷,你是要上陣殺敵的人,拿著潤潤手,或許好受些。」
陶士官哪裡肯收,反從身上摸出兩個大洋,死活塞給露生:「這裡到底是前線,白小爺,你快走罷,我失陪了。」
露生目送他離開,回頭尋著金求岳,一五一十將陶士官的話說與他聽。兩人都沉吟,露生道:「哥哥,太爺恐怕是故意使計趕你走的,金公館規矩那樣嚴,我就納悶,怎麼你出來一個攔的人也沒有。」
求岳低著頭:「那又怎麼樣?他還是個奸商,我跟他三觀不合。」
露生勸道:「我在金家十來年,太爺什麼人我知道。他氣性雖大,可決不是奸惡之人,更不會做賣國禍民的事情。哥哥,你不可為一時之氣冤枉了太爺。」
求岳被他說得焦躁起來:「那怎麼辦?」
露生抬起臉來:「參軍的事先放放罷,太爺七十的人了,經不起折磨。」
金求岳窩火極了——他一個穿越男主,一次英雄都沒逞上,反而讓許多人為他受累。他看看露生,煩躁道:「我回去,你去北平。我爺爺見了你估計更生氣。」
露生輕輕牽住他:「說定了天涯海角咱們總在一處,你怎麼說話不算話。」
這話說得萬般柔情,求岳原本一腔心事,並沒有多餘的腦子談情說愛,忽然聞得露生這一句,兩個人想起紛亂里那一個吻,都臉紅起來。
他們搭次日的輪渡回了南京,兩人也沒有座位,站在甲板上,清冷的江風陣陣吹來,卷著葦絮蘆花。
他們倆在彼此的眼裡瞧見自己,滄桑得竟要不認識自己了。
所有甲板上的人都沉默,那沉默是為淞滬抗戰的死難者致哀,也是為自己致哀,哀哭前路茫茫的生計;那沉默里也是一種盼望和喜悅,是為自己盼望和喜悅,因為活下來就有指望,無論如何,人總要活下去。
金求岳在甲板上想,電視劇里的民國都是一塊兒一塊兒的,你儂我儂的瓊瑤劇,去上海拍;諜戰和打鬥戲,去重慶拍;大族世家的宅斗,去北京拍;旖旎的幽深往事,去香港拍——這時代是金粉世家,也是暗算和風聲,是京華煙雲,也是花樣年華,他看過那麼多電影!只有抗日神劇才去那些山溝里拍,取景都要取外景的,嫌影視城裡花費高。
而它們現在真實地交織在一起,前一夜還是燈紅酒綠,今日就是炮火硝煙。人的意志真頑強,也真麻痹,順江而下,遠遠地看見南京了,南京依然籠罩在繁華之中,那一片冬日江面的寒水煙波,後頭是無限的生計匆忙。分開煙水,南京好像遺世獨立地張開綺羅袖子,把這一船的難民溫柔羅下,也羅下他們滿腔的心事和悲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