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造勢
兩人連說帶囑咐,又在速記本上議定了出彩的格式, 等李小姐抬起手錶一看, 居然過了飯點, 李小姐大叫一聲:「不好!錯過了回去的船!只能搭車回去了!」
金總的禮貌還是要有的, 仍留李小姐吃飯, 李小姐從報童包里摸出一個三文治:「飯就不吃了, 吃飯對我來說是浪費時間。」
「……你不會一天到晚都是三明治吧?!」
「偶爾也吃漢堡。我在科羅拉多留學, 養就了美國人的嘴和胃,每天不是burger,就是dog。」李小姐笑道:「可以一隻手吃,一隻手工作。」
「……」天天垃圾食品,難為你還能保持體量纖纖。
「我是搭船過來的,方便的話, 請派個司機送我回去。」李小姐隨求岳向工廠大門行去:「早點回去, 早點跟主編商量你的事情。」
說到這節, 金總不免擔心:「我要求的可能有點過分, 你們主編……能同意嗎?」
耀希不屑地笑笑:「他要是還想幹下去, 最好就同意。」
哇哦,這就很牛逼, 金總在心裡咋舌。
「你這個脾氣真的不像女孩。」求岳笑道:「跟大辣椒一樣。」
耀希揚眉道:「是不像那些嬌小姐罷?」
金總尷尬地笑了。
不知不覺地, 他好像已經習慣了這個時代的女性, 突然一見李耀希,反而有點不適應。
「我不喜歡做大小姐,大小姐只懂得吃喝玩樂, 一天到晚不是文藝小說,就是紙醉金迷,鋼琴、裙子、芭蕾和英國綉,那樣活著沒有意思。」耀希慷慨道:「不瞞你說,連我的名字都是自己改的。我父親給我取名叫李思綿,我覺得這個名字太小氣了,不適合做前線記者。有時候一報姓名,對方就不想見,覺得我們女記者都是花瓶擺設,漂亮的丑角。所以我改了這個新名字,光耀四方,充滿希望。」
她見求岳只是笑:「怎麼,你也覺得我很不安分?」
求岳搔搔鼻子:「沒有,我在想,我認識的男人婆,都喜歡剪個短髮,你這麼瞧不起大小姐,頭髮倒是做得挺淑女的。」
金總不會說話,男人婆三個字相當冒犯了,李小姐卻不以為忤。
「短髮剪過,在美國念書的時候。不過後來跟她們的女權運動領導人接觸了幾次,我想明白了一個問題。」她痛快地摘下帽子,「要婦女平權,不一定非要打扮成男子,只要行動和成就不輸給男子就好。做女孩並不可恥,可恥的是仗著女性的身份好吃懶做。」
「所以你才這麼拼?」
耀希明快地抬起下巴:「我就是要以女性的身份,做男人做不到的事情。」她優美地解開發髻,重新扣上帽子:「誰說女子不如男呢?」
金總簡直想給她起立鼓掌了。
講真,其實他心裡也對女記者懷著一點偏見,畢竟電視劇看多了,媒體圈也接觸多了,女記者給他的印象實在不算好,更多的是嘩眾取寵,都喜歡艹公知人設。
前人有志,只可惜後人未必懂得繼承。
耀希彷彿看透他的心思,撇撇嘴笑了:「金廠長,我是覺得你這個人思想非常開明,所以願意跟你交朋友,希望你以後不要總是拿男性女性的成見來跟人談話——男人婆三個字,可太不好聽啦!」
金總慚愧地搓搓手。
他吩咐周裕開車,將李小姐送回南京,自己一個人溜達回家。這次見面讓他對整個營銷案都多了一份信心,他回味著李小姐的談話,感覺真有點相見恨晚。
比起傻白甜的萱蕙,金總更喜歡這種巾幗英雄,她身上充滿了他熟悉的時代感,像他的母親,也像他的學姐,像未來將會萬千湧現的新女性。只不過她身上還多一點這個時代特有的戲劇性,說話像演戲,富於誇張的表演色彩,是演給別人看,也演給自己看。這個時代就是一幕狂熱的大戲,因為陳舊和腐朽是需要狂熱來打破的,這種狂熱其實是一種自我犧牲的獻祭。
金總想,一定會有很多三姑六婆的人,要問李小姐該怎麼嫁出去,不過李小姐大概是不care這些的。
他神遊天外地逛回家裡,路上還薅了兩朵油菜插在耳朵上,美滋滋地戴花游歸。去露生房裡沒找見人,又去飯廳,原來露生趴在桌上睡著了。
旁邊一桌子不知什麼菜色,都罩在竹帘子里。
翠兒輕手輕腳地跟進來:「小爺這兩天通宵地算賬,剛等你不來,困得打瞌睡,就讓他在這睡一會兒吧。」她有點嗔怪地揭開竹籠:「是什麼記者,這麼大架子?白讓小爺做這一桌菜!」
求岳心裡忽然愧疚,光顧著跟李小姐吹牛逼,忘了露生還在家裡等著,也忘了叫人跟他說一聲。見露生身上披了個毯子,酸不溜地把毯子扔了,換自己的外套搭在他肩上。
翠兒知趣地出去了,午後雨漸漸密了,下的是太陽雨,明亮里透著濕潤,沙沙織著春意。金總也不吃飯,也不說話,就趴在桌子上,觀賞黛玉獸睡覺。
露生心裡其實是有點委屈的。
人是自己請來的,結果沒把自己當回事,連面也懶得一見,這些他倒也不放在心上。求岳說不叫他過去,他也不敢擅自過去,等了大半天,飯菜熱了又熱,再一問,「跟李小姐坐泥地里,兩個人說得別提多開心了!」
露生就有點寥落的意思。
精心地做了一桌菜,都是他仔細打聽,據說李小姐愛吃的,結果人家也不稀罕,說到底自己是什麼忙也沒有幫上。想想人家是大小姐,又是留洋的新女性,自然跟求岳說得上話,不像自己,除了會唱戲,世面都沒見過幾分。獃獃在飯廳里坐了一個鐘頭,困得支持不住,誰知就在桌上睡著了。
求岳進來,他迷迷糊糊就醒了,只是賭氣有點不想起來,心裡又記掛著採訪的事情,怕李小姐不好說話,忍了又忍,把眼睛緊緊閉著。
求岳看他閉眼閉得頭皮都緊了,跟貓一樣,心裡想笑,往他眼上吹氣。
黛玉獸裝睡失敗,捂著臉嬌惱:「人家睡一會兒,你也來搗亂!」
求岳把額頭頂在他額頭上:「你是個小笨蛋,我不回來,你自己不知道吃飯?」
露生賭氣捂著臉:「我要餓死。」
「你餓死了我怎麼辦?」
黛玉獸細聲細氣道:「你做和尚。」
金總爆笑起來,把黛玉拎起來一看,兩個眼淚汪汪的,「哎喲,氣死我們黛玉了,飯也沒有吃,覺也睡不好,怪哥哥不好,把你忘在屁股後面了!」
黛玉獸拿小拳拳捶他腦門,沒捶兩下,金總肚裡先吹了一個革命的號角,白小爺肚裡也發出革命的響應。兩個人也不打了,捂著肚子都笑,露生站起來道:「我去熱兩個菜,將就吃一點,沒見過你這種人,說事情說得飯也顧不上吃!」
金總拽過他:「過來我給你眼淚擦擦。」
兩人只熱了一個珍珠雞,就著三絲湯泡飯吃。求岳把發稿的事情說了一遍,露生也放下心來:「這樣就最好了,我見她不願意來家裡吃飯,還怕她是嫌棄我們這裡農家地方。」
「嫌棄?」求岳驚奇得笑起來:「她一個女記者有什麼好嫌棄,記者了不起?現在是我求著她,等老子有錢了,還不知道多少記者排隊要採訪呢!」
露生無奈笑道:「你真當她只是記者?她是百貨大王李榮勝的女兒。」
金總的雞掉在桌上了。
露生把雞塊丟進痰盂:「你這個眼睛是白長的,窮人家女孩哪有出去留學的本錢?」
「……真的看不出來啊。」
「她父親在北京開好幾個百貨公司,上海和南京也有分號,人常說的李金蛤|蟆,就是她父親了。」露生緩緩道:「聽說是李小姐做事有些悖逆,所以跟她父親鬧得僵,不過當父母的總是溺愛兒女,她要做記者,李老闆就給她開了這個救國報社,只是不讓她自己做社長,請了幾個有資歷的社長主編管著她。」
求岳隨口問道:「你跟她爸爸認識?」
露生想起往事,心中忽然一刺,口中淡淡道:「也不算怎樣認識,這樣有名的人,總是聽說過的。」
求岳心裡只覺得佩服,看來李耀希說瞧不起大小姐還真不是說酸話,人家本來就是大小姐,不過是不屑於嬌滴滴罷了!也難怪她口氣那麼大,一個主任就拍板發稿了。不由得感嘆一聲:「她真是,蠻棒的!」
這是抱上大腿了啊!
露生見他神往的樣子,心裡又有些難受,很想問問他覺得李小姐怎麼樣,又怕越問越失望,乾脆放下不提。忽然聽求岳說一聲:「有件事我得跟你承認錯誤。」
露生心裡掉了一塊似的:「你說啊。」
求岳撓頭道:「我說了你別生氣,剛跟李耀希說著說著,我沒控制住自己。」
露生更覺得揪心:「你有什麼事就說。」
金總沉痛道:「我又捐了五千個……」
露生:「……」
「我感覺那樣營銷起來比較壯觀。」
露生閉上眼,長出了一口氣:「還好還好,剛算了棉花,你幸好不是說捐一萬個。九千個做完,咱們還能剩些存棉。」他心中倏然輕鬆,臉上也露出笑容:「這是最後最後的了,再捐下去,咱們沒有東西回本了!」
求岳伸頭看看露生:「真的不怪我?」
你這蠢比,根本不知道白小爺在擔心什麼。露生哪裡計較這些,溫柔笑道:「你是當家的,自然你說了算。」他揉揉眉尖:「說不得這幾天我再和周叔去鎮上看看,有散棉也收進來,現在貨源要緊。」
求岳見他笑了,也就不再多說。其實接下來怎麼辦,他也考慮過了,就看齊松義能不能圓滿完成任務。他囑咐露生:「你把棉賬這塊算清楚,我這次真的是冒險,時間也緊得很,紗布要加緊做,感覺八天都太長,越快越好,現在是我們跟著打仗的節奏,不是打仗等我們。」
「你下午還去廠里?」
「不去,我在家看看情況。」求岳蹙眉道:「在李耀希面前我是空口說大話,如果情況不對,現在改還來及。」
露生應了他,自己收拾碗筷,忽然見求岳又溜進來,舉著兩朵油菜花:「給你的,剛放在口袋裡忘了。」他傻笑道:「不香,這是不是你喜歡的男人的花?」
還很田園呢!
露生瞅著那兩朵搖搖擺擺的黃花,也不知心裡到底是酸是甜,接過花來,眼中不覺含笑:「你是個傻子。」
金總快樂地跑了。
這一下午他在家裡打了許多個電話,問東問西,又去鎮上買報紙來看,最後連珊瑚扛回來的擦屁股紙都看了,看來看去,心中只是浮移不定。日本人這邊吹自己兵力百萬,又有航空母艦加賀、赤城,國軍這邊則是翻來覆去的「拚死抵抗、力戰頑抗、浴血奮戰」。
其實新聞報道都是站在各自的立場,兩邊都未必真實,至少百萬日軍是絕逼不可能,腳盆雞有沒有一百萬兵役人口都難說,吹起來也是基本法都不要了。
安龍和上海在一條船上,所有國貨都跟上海是一條船,現在考慮的是萬一上海打輸了,也要想辦法做正面公關,至少把國貨市場的士氣調動起來。
不過那樣有點難看,也有點尷尬就是了。
他在這裡抓耳撓腮,忽然電話鈴響,一接起來,居然是石瑛。
石瑛抱怨道:「金大少,你這電話真是難打,從四點多佔到現在!」他開門見山:「你說繃帶無償捐獻,這事是真是假?」
金總尬了一下,本來想給張嘉譯弄個小驚喜,誰知道張嘉譯自己問出來了:「石市長,你聽誰說的?」
石瑛嚴肅道:「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我他媽什麼時候要反悔了……你聽誰說的啊?」
「《救國日報》的李記者。」石瑛笑道:「剛才她來電話問我是否能接受採訪。」
「……」
媽的,李記者你的嘴真的好大啊!
金總對她的好感要瞬間歸零了!
求岳無奈地抓抓頭:「行吧,是真的,本來想給你個驚喜,現在還沒弄成你就知道了。」
石瑛有些感慨,覺得金大少怎麼這樣孩子氣,這種時候雖說抗戰愛國,但合營的項目豈不是一賠到底?他拿著話筒踱來踱去:「你的心意,我代文白(張治中字)領了。但明卿你要想清楚,這個廠還有政府的合營在裡面,你不能衝動行事,我們還要給其他人做表率的。」
說了半天原來是擔心這個。
官癮癌本癌人設不崩。
金總想了一下午,把方案上各個不周全的點都想過一遍了,此時見問,乾脆順水推舟,也不打啞謎了,把情況照實說了一遍。石瑛沉吟道:「那我不妨也為你加一把火,原本不想接受採訪,待會我叫李記者來我辦公室如何?」
「不要。」求岳果斷道:「你的褒獎,我很在意,但現在不需要你。石市長你要是真心幫我的話,能不能麻煩你再找幾個報社的記者來採訪我?」
反正賭都賭了,要搞就搞大的。
就營銷這一塊的思路來說,如果把報社比作營銷號,石瑛就代表著官方立場。官方不能太早下場,因為官方下場,反而會激起受眾的反感。
最理想的營銷路線,是民推轉官推,先在民間掀起討論的聲音,然後石瑛官方大V來個激情轉發,一錘定音,這是最完美的。
民推轉官推的路線,其實也是偶像養成的路線——捐獻繃帶,是吸引粉絲的賣點,群眾討論,就是在把安龍廠養成偶像品牌。
亂世出熱點,時勢造英雄,金求岳企圖複製王老吉在汶川地震中的成功案例,以主流價值觀來塑造企業形象。相比之下,無知地在搞水軍營銷的鐵錨腳盆雞,簡直不夠看。
當然了,一切還要看上海戰場給力不給力。
石瑛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葯,溫和笑道:「此事不難,只是我看明卿你這脾氣實在有趣,也不知鐵錨到底哪裡得罪了你,你怎麼就跟它卯上了?」
金總也笑了,是啊,本來是路人吃瓜,結果自己擼袖子親身下場開掐。
「得罪的是我一個人嗎?我就不信石市長你不煩腳盆雞。」他向張嘉譯笑道:「時間不等人,石市長你要派記者就快點,我怕上海分分鐘就打起來了。」
他的營銷大刀已經饑渴難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