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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夏遊

  事實上李耀希不是電話來的,是本人親自跑到句容來, 求岳見她穿了個裙子, 不禁出聲笑她:「哎喲我的媽, 你這腿還挺玩年。」


  耀希不知什麼是「腿玩年」, 估摸他沒說好話, 以牙還牙地笑道:「你媽我不怎麼穿裙子, 今天穿來給你看看。」


  兩人互懟了一會兒, 耀希幫他脫了工廠的大外套,一齊向辦公室走,見他熱得直擦汗,自己也搖著帽子道:「悶死了,你也不是什麼良心的資本家,這麼熱天還逼著工人上工。」


  「我自己也在廠里啊大小姐, 放屁成本低你就隨便放了是吧。」


  「知道你像什麼嗎?你這就像英國的清教徒, 苛待自己也苛待別人, 從腸子里擠壓原始資本。」


  「好好好我的資本都是屎, 你的口味也挺重, 天天給屎做報道。」金總鬥不過她,再斗就要往下三路上去了, 好男不跟女人斗下三路。


  他領著耀希推開辦公室的大門, 一股熱浪迎面衝來, 耀希皺眉道:「你怎麼弄個西晒的辦公室?」


  「以前那個給技術部做研發室了。」求岳扇著領子道:「「這麼高溫我也怕起火災,現在溫度還能扛,給員工好一點的條件吧。


  「冰呢?」


  「分給員工了, 我反正無所謂,哪個辦公室我都能蹲。」


  耀希但笑不語,有些讚許的意思。


  安龍廠從一盤散沙到齊心協力,從死魚一條到鹹魚翻身,眼前就是原因了。


  求岳以為她是笑話自己窮酸,有點窘迫:「算了算了,這屋裡坐一會兒都他媽成烤雞了。咱們水溝那邊抽煙去吧,那邊還稍微涼快點。」


  兩個大煙槍蹲在水溝那裡抽煙,求岳把王亞樵和石瑛的信給耀希看了一遍:「說好了不能報,石市長這是公文,報了會搞得人家很難看,王叔叔也是灰色職業,你看一遍,過過眼癮就行了。」


  耀希可惜地說:「這也不能報,那也不能報,這就算了,陶嶸崢那麼好的新聞,你配合個採訪,不是對雙方都好嗎?」


  「有些熱度可以蹭,有些熱度不能蹭。」求岳靠著樹,隨手彈彈煙灰:「上海打仗,這個熱度蹭一下,是帶動大家都提高覺悟。陶大哥這新聞是他自己拿命掙回來的,我跑去跟著受採訪,我要臉不要臉?」


  「你代表群眾去慰問負傷軍人,這也是好事啊。」


  「要慰問不會安靜如雞?還帶個記者啊?到時候再讓傷殘軍人給毛巾打廣告是吧,別噁心人了。」求岳吐了個煙圈兒:「大小姐,為人處世低調點。」


  李耀希抬頭看看他,覺得這金少爺痞氣里含著剛正,他說的問題自己從來沒有想過,不禁有些臉紅,低頭敲煙斗。


  求岳甚少見她嬌羞,忽然心裡一動,他撩起袖子蹲下來:「哎,李妹妹,跟你請教一個事。」


  李耀希噘嘴道:「我為人處世特高調,請教個屁。」


  「哎呀……怎麼這麼記仇呢?」金總眼巴巴地猴過去:「我問你啊,你談過戀愛沒有?」


  「……幹什麼?」


  「我打個比方,比方啊,你跟我說說你們女孩子心裡的感受。」求岳叼著煙:「我最近在追一個……女孩兒,性格吧跟你差不多,平時大大方方的做事也特別有主意,又像男生又像女生,可能比你還稍微軟一點。」


  李小姐立刻三八了,李小姐充滿期待地豎起耳朵。


  金總難為情道:「手吧,拉過了,嘴兒也親過了,都是我主動,壞就壞在我主動,搞得很像我強迫他——他是那種很含蓄的類型你懂吧,就是你過分一點他也不說生氣什麼的,就是事後眼淚汪汪弄得你蠻愧疚的。我他媽經常感覺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李小姐幸災樂禍道:「你是牛糞。」


  「啊對,我是牛糞。」金總尷尬:「作為牛糞我現在非常想跟鮮花再進一步。」


  李小姐一臉八卦地看著他:「都接吻牽手了,你還想幹嘛?」


  金總給她遞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懂的,你懂的,別讓大哥說這麼露骨,都是男人誰能沒點兒生理需求啊?」


  「我是女人……」


  「哎大家都是成年人,你都美國留學了思想進步的新青年,對吧。」


  耀希奸笑起來。


  兩個人嘻嘻嘻嘻,心領神會地交換了一波猥瑣的眼神。


  李耀希以前就聽說過他養著白露生,只是沒往這個上頭想,畢竟這個年代沒有把孌童當真愛的先例,只當他是在追哪家小姐。猜是秦小姐,感覺不像,猜朱小姐,似乎也不是。她敲敲煙斗:「自由戀愛我是很支持的,不過你要私定終身,這對女孩子來說挑戰太大了,她父母怎麼說?」


  金總:「……。」


  李小姐:「你爺爺呢?」


  金總:「……。」


  李小姐兩手一攤:「雙方家人都沒有表態,你這是拿愛情作獸|欲的幌子。我想那位姑娘一定十分純潔,被你這樣一再地冒犯,居然還願意跟你繼續交往,要是弄出孩子……」


  金總頭都大了:「我說你能不能正經一點?」


  李小姐:「是你先問我不正經的問題。」


  金總簡直不知道他們兩個誰更像智障。


  「那行吧,我們先不談孩子好不好,你他媽根本理解錯了我的情況。不存在什麼騙不騙的我又不是炮完就走的人渣。」他兩手舉煙:「大哥冷靜,大哥抽煙。」


  李小姐警惕地看著他。


  「我就打個比方,比如,我說比如啊,別的男生追你的話,到了捅破窗戶紙這一步,你希望他強硬一點,還是怎麼說,迂迴一點?」


  金總迂迴了好幾天,迂迴得就快死了,他眼巴巴地看著李小姐,期待她說「強硬啊!」


  李小姐的臉突然蒙上紅暈。


  金總:「……你臉紅個幾把,我不是在暗示你,沒有的。」


  李小姐別過頭,想了一會兒。


  「如果是我的話,我希望他能向我的生活靠攏。我靠攏他,他也靠攏我。」她緩緩站起身來,有點話劇的腔調,也像在朗誦:「我的冷漠是慎重的表現,因為過度的熱情就意味著輕浮,一切過程都不應該進行得太快,因為愛情原本就太快了,應藉助理智讓它免於狂暴。」


  她忽然掩住口,聲音跟被擰了開關一樣驟然降低:「當然,失去理智的感覺真令人沉醉!」


  金總:「……你在演戲嗎?」


  李小姐瞪他一眼。


  金總三胖鼓掌:「演得好,演得好啊。」


  李小姐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你試過為她做些浪漫的事嗎?比如,給她寫詩,為她彈鋼琴,帶她去海邊,一起沐浴著白浪,給她講魯斯蘭和柳德米拉的故事……」


  金總簡直開始後悔跟這個戲精談論愛情了,心道李耀希在發什麼春啊?老子要是會寫詩彈琴講故事,還犯得著來問你?早他媽高速賽車激情上路了。


  李小姐意猶未盡:「你又不缺錢,想做什麼都可以去做,不像……不像……」


  「不像什麼啊?」


  李小姐又說不下去了。她沉醉在自己的幻想里,金總蹲在地上無辜地抽煙,過了半天,李小姐擰著柳枝道:「對於女性來說,婚姻是最誠懇的承諾,你要是覺得自己現在太窮,沒這個臉面去提親,何妨多陪陪她,做些讓她喜歡的事呢?」


  金總莫名其妙,老子剛掙了十萬大洋,你他媽才窮呢。


  不過比起過去的金家確實蠻窮酸啦!

  這件事問得沒頭沒腦,求岳也怕和李耀希單獨見面,叫露生知道了,又要多心。因此只說她是打電話過來。


  送走了李耀希,自己去鎮上買西瓜,想想看自己這輩子也是頭一次為了追人搞心理諮詢,雖然諮詢出來是一垛屎。望著午後熱風裡招搖的垂柳,踢飛路邊的石子兒。


  想陪陪露生,想為他寫詩,為他靜止,為他彈琴寫詞做各種不可能的事,直男愛上精緻男孩,像狗吃螃蟹,不知道從哪兒下嘴啊!


  心不在焉地,叫賣西瓜的切個三角嘗嘗甜,一股撲鼻的蜜香,帶著新鮮水果的生腥氣,好像戀愛憂愁又甜蜜。


  次日上午,他兩人帶了瓜果點心,去探望陶嶸崢。按照正常的狗血套路,陶大哥得給他們弄個愛情的艱難波折,搞不好戰後餘生來個goodbye arms,不過陶士官這個人畢竟大風大浪都見過,就是不按套路走,既不賣慘也不纏綿,三個人居然聊得其樂融融。


  他氣色很好,在一間三人的病房裡,另外兩個床位空了,陶士官明朗地微笑:「那兩個人已經出院了,我還要再觀察一段時間。」


  露生和求岳關心地看了一遍他的傷口,截肢的地方結了肉疤,已經長平了。陶士官笑道:「行動什麼的都能自便,就是頭腦受傷,有時還會暈眩,養半個月,怎麼樣也都好了,」


  殘障就是這樣,如果本人都釋然了,旁人反而不好意思代為哀傷,再說這傷也是光榮的傷,走到哪裡都彷彿勳章,是可以訴說一段傳奇的。


  陶士官在醫院裡也不寂寞,家人從山東趕來陪房照料,是他的弟弟和弟媳。弟弟像讀書人,舉止跟哥哥一樣禮貌有教養,弟媳麻利爽快,是能當家的樣子。


  陶士官道:「金少爺,我家裡開了個酒坊,現在是大哥大嫂主持家計,我這次出院,也就退伍回家幫忙生意了。只是小弟念書出來想找個工作,我這弟妹也是中學畢業,讀書識字的。」他和求岳露生已不見外,有話直言,「不知你這裡是否還有管理或出納的職位,可以讓他們試試看。」


  求岳驚喜異常,原本和露生來探望,是想給陶士官謀個出路,讓他在廠里混個閑職,現在想想是小看了人家!


  又看陶士官的弟弟弟媳,兩個人年輕能幹,都和哥哥一樣面相厚道。不等他問,陶小弟便自己介紹自己:「我是國立北洋工學院畢業的,讀的就是紡織專業,北平和天津都有工廠招聘我,但我想聽二哥的意見。」


  陶嶸崢微笑推他:「說名字。」


  陶小弟憨厚一笑:「哦,我叫陶嶸峻。」


  陶士官趕緊誇自己的弟弟:「他入學的時候就是第一名,本來要去日本留學,因為打仗,就乾脆出來找工作了。」


  陶嶸峻學霸臉:「留學這種事,只要你優秀,自會有大學帶著獎學金來找你。現在積累一些車間實幹的經驗,比呆在研究室里強多了。」


  他的小妻子撲哧一笑:「實話說罷!是二哥叫我們來句容,說金少爺的廠子鵬程萬里,我也聽說安龍毛巾一炮走紅,心裡佩服得很,所以嶸峻想來,我也想上班!」


  她噼里啪啦好似竹筒倒豆子:「我叫尹秀薇,是學會計的,記賬什麼的我都行,要是暫時沒有出納的工作,做文員也可以。」又把老公的手一拉:「反正嶸峻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露生和求岳都看笑了,問她:「結婚幾年了?」


  秀薇一點兒不害臊:「我們是中學同學,他考上大學,我們就結婚啦!」


  學霸弟弟推推眼鏡,有點臉紅。


  這一波探望真是既圓了人情、又得良才。廠里正缺出納,紡織技術人才更是一將難求。因為是陶大哥的弟弟——其實按排行該叫陶二哥——親朋好友,也不叫他們在鎮上賃房子,就住到金家老宅去。反正房子大屋子空,多個小兩口不算什麼事。


  露生細緻道:「也不用急著來,你們在這裡照顧你二哥,等他出院了,不必收拾行李,家什都是全新現成,直接來上班就行了。」


  大家都是喜出望外,細問嶸峻和秀薇上學的情況,又問嶸峻專攻何業,直聊到晌午。兄弟三人見醫院不便留飯,秀薇便把家裡帶來的大鴨梨洗了一兜,硬叫白小爺拿著。


  兩人辭別出來,露生忍不住回頭,看了兩三次,求岳道:「吃了人家四個大梨又揣了一兜回去,還捨不得走?」


  露生橫他一眼,又是回望:「我是覺得嶸峻小兩口實在甜蜜,青梅竹馬,叫人好不羨慕。」


  「有道理。我們倆有點可惜,沒相逢在青梅竹馬的時間。」求岳啃著鴨梨問他:「你認識你少爺是幾歲?」


  「……十四。」


  「陶二哥呢?」


  「……十三吧,約莫早一年,問這個做什麼?」


  求岳低頭笑道:「男人的佔有慾,有時候希望咱們倆也能青梅竹馬,我比任何人都早認識你。」


  他摸摸露生的腦袋:「十三歲以前,咱們黛玉吃了多少苦啊。」


  露生原本心中笑他傻氣,忽然聽他這話,眼圈兒也紅了。


  「不哭,哥哥知道你吃了好多苦,以後不吃苦。」求岳把啃過的鴨梨翻個面:「嘗嘗,這個好甜。」


  露生乖乖地在梨子上啃一口,趕緊又吐出來。


  「幹嘛?有蟲?」


  露生捂著嘴道:「梨子不能分著吃。」


  金總彎腰看他:「不跟我分離對吧?」說著,也不管他臉紅不臉紅,笑著拉了他的手:「最近忙得沒時間陪你,今天不急著回廠里,咱們玩一會兒。」


  湯山距句容不遠,此時尚有從上海撤回的駐軍在鎮上閑晃,亦有許多避暑的名媛貴婦,花紅柳綠地隱沒在高處的綠蔭之中。


  張靜江在這裡也有別墅,不過和金公館一樣,也被蔣光頭沒收了。求岳想起金忠明現在無家可歸,要是出院,還得將就在榕庄街那裡,估計對老頭子又是個打擊。


  如果今年不翻車的話,下一個獎勵,他希望是拿回金公館。


  兩人頂著午後的日頭,在街頭的小飯館里吃了一頓午飯,飯後便在鎮上散步。


  露生苦夏,也是天天拘在屋裡埋頭寫字的緣故,不知是湯山這裡風水宜人,還是今天特別適合出遊,走在街上儘是穿山清風拂面吹過,他們並肩而行,有點伉儷同游的甜蜜心情。


  路邊還有許多販賣溫泉用品的貨郎,牌子上寫著:「正宗溫泉毛巾」、「溫泉雞蛋」、「溫泉水米酒」。五光十色的花毛巾上,沒有精忠報國,卻有令人眼熟的日式家紋綉。


  求岳叫車停下,問一個賣貨的小販:「毛巾怎麼賣?」


  小販殷勤道:「四毛一條,這是咱們國貨的好毛巾,所以貴。您摸摸,軟得很,泡溫泉頂著可舒服了。」他展開一條,「您看,展開寬大,蓋肚子上跟小被子一樣。」


  求岳點點頭,指一指旁邊的家紋綉:「這個怎麼賣?」


  小販搓手道:「這個更便宜,兩毛錢就行了。」


  「……日本貨吧?」


  小販尷尬地笑了:「仗都打完了,不講究這個了。其實泡個溫泉什麼毛巾都一樣,這個也是又便宜又軟。」


  「鐵錨牌的?」


  小販驚奇地看他:「您這眼光真夠毒的,沒事兒!現在他們不綉鐵錨了,頂出去也沒人罵,這個大團花金光燦爛的也喜慶。」


  求岳捻著那條毛巾,心道鐵錨的反應夠快,市場應對也很靈活,不過此時的日本人內心對整個東亞大概懷著不可一世的傲慢,鐵錨不綉,綉了一個家紋。


  日本他以前常去,便宜往返又快,公司團建經常是大家一起去日本泡溫泉。別的家紋他不認識,眼前這個家紋在駿河地區的高級酒店被做成各種食品和玩具,他吃飯的時候還跟地陪聊過。


  這是德川氏的家紋。


  德川家康是日本最後一個統一全國的大名,對日本人來說,他是仁德一統的劉備,也是武布天下的曹操,鐵錨冒用這個家紋,若放在日本國內,恐怕有大不敬之嫌。


  放在中國就不一樣了。


  它意味著「天下一統」。


  求岳看看小販,「喜慶團花」,不知喜從何來?


  這條毛巾弄糟了他的心情。想起齊松義之前打的電話,心裡更煩躁——這就是市場,足夠現實。網紅潮慢慢退卻了,市場冷靜下來,商品必然回歸它原有的價值。


  吉祥物只能賣一次,對於真正的消費者而言,幾毛錢一條的鐵錨毛巾是更好的選擇。日貨平實、廉價,所以能長盛不衰,幾十年後的豐田和本田,依然遵循著這個邏輯。


  露生見他不說話,心知他是為毛巾不快,接過他買來的日本貨,細細在旁琢磨花色。看了一會兒,輕聲道:「若是真論成本,咱們的成本其實比這個毛巾低得多。」


  你說對了,金總也是這麼想的。


  但廉價的傾銷戰會是一場惡戰,傾銷是大招里的AOE,無差別轟炸,會炸傷日貨,也同樣會炸傷國貨。


  金求岳不怕日本人紅眼,但他實在不願意成為國貨中的公敵。


  金總仰天長嘆:「想多留點時間陪陪你,狗日的日本人不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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