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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六爺

  金總在那頭閑愁,露生卻是專心致志, 協助許先生和梅先生修改劇本。梅先生不僅跟他談劇本, 也談到南派戲曲的手法與風格。露生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說到最後, 「其實南京留不住好角兒, 無論什麼行當, 大家都願意往熱鬧的地方去, 人多才有場子。差不多跟我同輩早晚的人,要麼來了上海,要麼去了天津。梅先生有沒有看過上海這裡的表演?」


  梅蘭芳微笑道:「既然南京留不住好角兒,你為什麼留在南京呢?」


  露生把臉一紅,慢慢低下頭去,轉著手裡的扇子道:「我沒有什麼大志氣。」


  梅先生又是一笑, 也不再問他, 心想這個孩子骨氣是有的, 只是小時候沒有遇到良人, 孤苦伶仃, 既無父母、又無兄弟,坎坷磨難, 養就的哀傷自憐的心性, 這點其實於表演是不利的。戲是假的, 做人卻是真的,要先有對生活的信念和熱情,才有真正傑出的表演。


  感動觀眾的戲不是做出來的, 是靈魂的碰撞與共鳴。


  再想想,也難怪他一直唱崑曲,崑曲里多是這些痴男怨女,死死生生,這倒是歪打正著。


  這些經驗是年長的藝術家們憑著生活的磨礪點點滴滴摸索來的,也是藝術上艱難困苦體味來的,無法對後輩的年輕人們直言訴說,因為說了也沒有用。


  人生宛如一段路,有些曲折是要自己走過才知道的。


  想到此節,他緩緩站起身來,就將手中蒲扇當做寶劍,對空深深一拜,輕聲吟道:「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露生神往道:「霸王別姬,我聽過您的這個唱片!」


  梅蘭芳淡淡一笑:「這也是打仗的戲,你那天為什麼不唱這個呢?」


  露生見他考校,思量又思量,琢磨著道:「虞姬也是烈女,但我覺得她凄凄慘慘,不得善終,於抗戰鼓勵上似乎缺了一點兒,再者說她追隨的是霸王項羽,不像紅玉追隨的是韓世忠,咱們抗戰要圖吉利,做霸王……好像有些沒彩頭?」


  梅先生搖頭笑道:「難道梁紅玉抗金就成功了嗎?說到底大宋江山還不是斷送金人之手?」


  露生被他問住,一時呆了。


  梅先生將蒲扇送在露生手裡,一如虞姬獻寶劍:「虞姬也好,紅玉也罷,咱們今時今日歌頌她們,不是因為她們追隨著誰,而是因為她們自有一股剛正之氣,不屈不撓。項羽和韓世忠的確是英雄,虞姬和紅玉卻也不遜於他們。」


  露生彷彿聽懂了,又似乎沒有懂,不明白梅先生為什麼忽然說起這個。


  「咱們選《戰金山》,不選《霸王別姬》,是因為紅玉有一個地方勝過虞姬。四面楚歌,虞姬只能灑淚殉情,紅玉卻能激昂戰鼓,夫妻攜手同戰黃天盪。」他溫和地看向露生:「一個人誓死追隨他人,自然是感天動地,但真英雄卻是明白自己要做什麼,想做什麼,該做什麼——把自己的路走出來。」


  露生心中彷彿一片冰殼,嘩啦一聲叫人敲開,迷迷茫茫道:「虞姬是好女兒,紅玉卻是真英雄。」


  梅先生微微頷首。


  「世間之人,無分男女,個個都可是英雄。英雄是互相成就,不是誰託付誰。」


  這一番話說得露生心中思量,總覺梅先生是在指點他什麼,可一時又想不清楚。晚來尋著求岳,求岳早在床上睡著了,看看座鐘已經是凌晨一點,難怪他困了——把一隻胳膊留在旁邊枕頭上,是等露生回來,能鑽進他懷裡,就這樣等到睡著了。


  床頭攤著一本小書,金求岳跟梅夫人借閱的,《說岳全傳》的上半本,不過是小孩子看的,字大、且有插圖,說的自然是岳飛與韓世忠的故事,也說梁紅玉。


  後面又有一張白紙,是算上海這邊的棉市行情。


  歪七扭八的凈是錯別字。


  露生看著那張紙,一點清淚湧上來,說不盡的慚愧,更多是酸軟的溫柔。原本是為他才來了上海,誰知變成他陪著自己。他為自己這樣能忍耐,幾天里一句抱怨都沒有,還為自己看起《說岳全傳》。


  心裡也奇怪,梅先生不是專橫跋扈的人,明知自己有求而來,卻總也不問,若說他會錯了意思,想要收徒,這幾天也沒聽人提起過這件事。


  此時要推脫了、和求岳回去句容,似乎有些不講道理,難道人家不肯幫忙,你就翻臉走人?但要是再不開口,時間一天一天過去,總不能就此長住上海啊。


  想來想去,心中拿不定主意,見求岳睡得沉熟,又捨不得叫醒他。自己脫了褂子,含羞摟住他的脖子,輕輕在他臉上吻了一吻,交頸纏綿地睡去了。


  燈滅了,爬牆虎的影子映在窗戶上,一片碧綠的幽暗,就彷彿這裡是一個臨時憩息的、甜蜜的巢。


  如是又過了兩天,金總早上起來總是鬧個大紅臉,露生卻有些撒嬌,要在他旁邊偎一會兒。金總心道我的媽啊小祖宗,你當這是如家快捷嗎?這是梅蘭芳家裡!你這是硬把我往方向盤上送啊!


  金總不敢啊!

  露生給他扣著衣服領子:「實在是梅先生殫精竭慮,無一日不專心於劇本的修改,無一時不費心於舞台的設計,我想要開口,又不知如何開口,要麼我去找姚先生說一說。」


  求岳笑道:「急個屁?我告訴你,昨天我去上海棉市兜了一圈兒,覺得這也許是老天爺特意叫我們有耐心。」


  「什麼耐心?」


  求岳不肯說,光是笑,揉揉黛玉獸的腦袋:「生意的事情我來,你忙你的去。」


  露生還是半信半疑地看著他,求岳將他屁股一拍:「趕緊下去。」


  露生摟著他脖子,嬌聲道:「不下去!」


  「……」


  你是真不知道金總是個行走的大JJ啊?到底是對他有什麼錯覺啊?你這是在侮辱金總作為男人的尊嚴啊!

  金總「嗷」了一聲,無奈地擰他的臉蛋:「下去吧!老子求你啦!」


  露生覺得下面什麼東西一動,臉也紅了,飛快在他額頭上親了一下,逃命似地跑了。跑到門口,又探個頭回來:「你今天還去逛街?」


  求岳從床上爬起來:「嗯啊,我想去看看上海這裡的零售環節,去百貨商店玩一下。」


  露生咬著指頭道:「能不能給我買上次那個蛋糕回來?」


  「老大昌的?」


  「嗯,給梅先生也帶一份兒。」


  求岳笑道:「好,我給大家都買。」


  露生甜甜地沖他一笑:「給你自己也買一份。」


  說完他就跑了。


  這裡金總蛋疼地坐在床上,心裡有點兒酸,可是又很甜。


  真的,露生在這裡確實很開心,人找回了夢想,會從內心裡發光發亮。


  他喜歡看他有光芒的樣子。


  只要肯動腦筋,辦法總會有的。梅先生不肯開口,這件事急不得,金求岳去上海棉市看了一圈兒,心裡又有了新想法。


  實在不行,自己先回句容也可以。


  只是想到分離,他又有點鴕鳥,把頭埋進被子里,鬱悶了半天,決定先去廁所解決一下問題。


  這裡他二人心內打鼓,梅先生卻是一心扎在《戰金山》的改編上,這部新戲決定改名叫做《抗金兵》,又請了徐蘭沅、王少卿二人來做唱腔和身段。這對露生其實也是無聲的栽培,最好的示範莫過於排練時言傳身教,親眼看一部作品在討論中逐漸成型。


  若是平日無事,露生願意這樣看一輩子。


  他心知這還只是初稿階段,等到大本成戲,如能全套排演起來,不說主角是梅蘭芳,單說配角就必定會有王少亭姜妙香等一干梨園名家,一人演戲是練習,高手們過招是練習的平方,那是把表演里的訣竅拆開了給你看——此中經驗奧妙,錯過實在是人生大憾!

  只是廠子里的事情,他始終懸心不下,眼看擊鼓這段重頭戲初成形狀,忍痛暗暗拿定了主意,要跟梅先生告辭。辭別前就把自己的真正來意說一遍,不管成與不成,都要為求岳試一次。


  誰知這日梅先生卻找他說起閑話,問他南邊兒演員是怎樣化妝,梅先生隨和笑道:「我看上海這裡的旦角,眼線都畫得很濃,顯得眼睛格外有神,越劇也是這樣畫,不知南京是什麼畫法兒?」


  室內寂靜無聲,只有電風扇吱吱吹著,落地窗照著藤蔓的碧沉沉的影子,但聞見靜靜的一縷幽香,是風扇前點的檀香爐。


  露生雖然焦急,仍然恭敬溫柔:「南京也畫這種眼睛,另外秦淮河因為有花船的舊俗,貼片子和鬢角是比北邊更柔和、更媚氣,青衣也貼小鬢角。」


  梅先生顯出很感興趣的樣子,露生便接了他的畫筆,細心給他畫了一遍南派的妝容。梅蘭芳見他眼中忐忑,手上卻絲毫不亂,不禁露出微笑,悠悠問道:「你來找我,是為什麼事呢?」


  露生登時畫錯一筆。


  梅先生看他手忙腳亂,更加笑起來:「你這孩子耐性真好,這麼些天我不問你就不說。」


  露生漲紅了臉,急急用手帕沾了水,把畫錯的油彩擦去,口中囁嚅道:「實在是不知道怎麼開口。」


  「我也是這樣想,你這樣費盡心思來見我,不會是為了些須小事。我也並非故意苛難你。」梅先生緩緩道:「我不欠你人情,你也不好求我,如今你在我這裡幫了許多天的忙,我欠下你的人情了——孩子,無論什麼事情,你儘管說吧。」


  「梅先生……」


  露生不料他這樣善解人意,把自己的難處全想到了,這些天不動聲色,原來是送給自己一個人情!想起這些日子梅夫人照顧周到,多少大家親切教誨——這哪裡算是幫忙的人情,分明是愛護又愛護!

  一時間心內五味雜陳,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


  梅先生見他哭了,和藹一笑:「噯,你這個孩子,就是太喜歡哭了。男兒立於天地,有淚不輕彈,你喜歡演杜麗娘,也不能像麗娘一樣哭個沒完呀?」說著,接過手帕子,給他眼淚擦了。


  他越擦露生就越哭,眼淚都是暖的,從心地噴泉似的往外冒。梅先生打趣道:「哎呀,再哭可就哭丑了!」


  露生破涕為笑,坐在梅先生身邊,把自己來龍去脈,巨細靡遺地都告訴了,說完仍是慚愧:「我、我知道梅先生名振四方,要求您作個代言,實在是高攀又高攀,不敢說要您怎樣費心,哪怕您說句話兒,都是救了我們廠子了!」


  梅蘭芳這裡卻是越聽越奇,當初以為他是要來拜師,後來卻是福芝芳與他說:「也許這兩個孩子還有別的事情求你。」


  總也沒有猜到竟然是為了振興國貨。


  他站起身來,踱步沉吟。露生見他踟躕,以為此事難成,心裡有些冰涼,因他教誨在前,不再哭泣,也不肯放棄希望,耐心沉默地等在一旁。


  梅蘭芳沉吟許久,將手一拍:「一日生意一日金,更何況是這樣你爭我奪、針鋒相對的時候。是我耽誤了你們!」他向露生道:「這是一件大事,我這作用倒不算什麼,應該請六哥來說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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