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狐媚
快出正月的時候,王亞樵從香港托來了一封信, 這信送得很秘密, 是從一個掮洋貨的商人手上來的, 夾在尼龍絲襪里, 送到句容, 又輾轉託回榕庄街。求岳叫露生拆開來, 裡頭端正楷書, 看不出是誰的筆跡,但落款上寫著天蟾、二零一二,因此辨認出是王亞樵,只有他知道二零一二意味著什麼。
上頭寫:「香港這邊貨物廉價,王老闆生意安好,錢貨兩訖, 可以放心。」
這就是不僅平安, 而且有人接應他了。
求岳樂顛顛地靠在枕頭上:「這樣就太好了, 王叔叔最好以後就留在香港, 建國也別回來。等風聲小一點, 我再叫人送個信,讓他在香港幫我們買個房子, 以後我們也去香港找他。」
露生莞爾一笑, 披衣到門外, 拿火盆燒化了信紙。
年節終末的夜空,空氣里仍留著煙花爆竹的火|葯氣味。偶爾還有二踢腳在大門外的街上炸響,頑童嬉鬧的聲音, 很熱鬧的迎春的意頭。
因為觀眾熱情,原本定下的十二天演出,延長了好些日子。最後不得不唱了一個全本的《還魂記》,露生在舞台上托一籃絲絹做的牡丹花兒,情真意切地說:「春夢一場,無有不散的。好在春去終究春又來,歇兩個月,咱們再相見。」
說著,把牡丹向台下飛擲。
看客們爭先恐後地去接他的牡丹花,春天還沒來,他們已經在這裡提前輪迴春光的生與死,有些說不清的眼淚掉下來,都覺得這十幾天的演出太精彩了,太過癮了。白老闆的戲有毒勁兒,總是教人說不出地一股熱淚填塞胸臆。
露生也陪著掉淚,含笑落淚,不過眼淚下了台就止住了,語笑嫣然地給班子里的師傅們散了一圈紅包。和他搭戲的小生抱憾道:「白老闆要是不分心,月月都唱,肯定比現在還紅。」
露生笑著搖搖頭。
他很享受這種全情投入的感覺,但他也喜歡經商那種針鋒相對的驚心動魄,商業是煙火,戲劇卻是出塵,這兩種心境互相滋潤,其實是相得益彰,不過別人不懂,所以他也無意解釋。
那小生摸著精美的冠子,有些傷感地說:「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再這麼唱一次。」
露生抬頭看他,認得他是蘇州頗有名氣的小生徐凌雲,因為崑曲沒落,所以混得不太好。
混得不好的演員享受不了精美的舞台,只能在茶樓酒肆粗糙地演出。露生相信這一個月里,徐凌雲應該也演得很痛快,因為演員天生就需要歡呼與喝彩,需要華麗的舞台讓他們做夢。
並不是每個人都像自己一樣幸運,很多人因為不合時宜,一生就這樣埋沒過去了。
他明白他的心情。
「下回我再唱,還請您來搭戲。」他向徐凌雲溫柔道:「只要您肯賞臉。」
徐凌雲驚喜地看著他:「我其實巾生上不太出色。」他原本是唱翎子生的。
「這有什麼要緊?看官喜歡就成。」露生將那個冠子放在他手裡:「留著吧,以後咱們或許還能再搭一個翎子生的戲。」
徐凌雲高興極了。
露生這頭忙,金總也沒閑著,他打算在南京開一間新公司。辦公樓過年的時候談定了,就在新街口那裡。
回句容前,他拉著露生去街上看新樓。
現在的南京,新街口還是個新規劃的街區,不過勝在馬路寬闊,又有風水聚財的四方廣場,有不少銀行戲院已經在此開張。金總拉著黛玉獸的手,指點江山:「以後這個地方就是德基廣場,南京最貴的地段,這邊是金陵飯店,對面是大洋。」
黛玉獸還記得他家的海龍:「你們家那公司也在這兒?」
「在,就在金陵飯店旁邊,十五樓辦事處,總部在珠江路。」金總饞兮兮地搓手道:「老子覬覦德基這塊地很久了,媽的,提前八十年把它拿下。」
「哪個德,哪個基?」
「道德的德,基礎的基。」
「這倒是個好名字,」黛玉獸又掉書袋:「履也,德之基也,是個『小心駛得萬年船』的意思。咱們這新大樓,乾脆也叫德基?」
「叫個屁德基,我要叫搞基大樓。」
露生已知「搞基」是什麼意思了,笑紅了臉向前走:「沒句正經話!」
金求岳想好了,把廠子交給陶嶸峻,專項對接批發,新公司他自己坐鎮,負責零售和全線統合。新的一年,安龍要擴大產業領域,把觸角伸向棉紡織的其他領域。
只是還缺一把火。
回了句容,有好幾家毛巾廠就來找過金總,也包括之前通州吵過架的善成廠老闆,張福清。
求岳見到他,有些不明來意。張老闆也覺得尷尬,在客廳里坐下,喝了一杯茶,抓著帽子道:「金大少也許不記得在下了,在下是那時在地頭跟你爭執的,張福清。」
就您這老杠精的尊容,金總沒敢忘記,只是看他不似懷著惡意,求岳也不好又懟人家,爽朗笑道:「都是過去的事了,張叔叔這次來句容,有什麼貴幹?」
張福清原本放不下倨傲,給他一句「叔叔」叫得有些難為情,半天才說:「不是我倚老賣老,既然你叫我叔叔,我就有話直說了——金少爺,你是不是因為跟我爭吵,所以虧著本在跟日本人打價格戰?」
金總:「……」
張老闆見他不語,以為他被自己說中心事,長嘆道:「你是年輕人,做事有血性,當初是我不該激你。」他掏出一個靡百客的小方巾,摸了又摸:「你這靡百客,質量甚好,若是善成與你爭市場,只怕爭不過。我聽說你工廠里搜羅了三友過去的舊部,看來所言非虛。」
求岳是越聽越糊塗,張大叔,我們杠過是真的,跟你吹牛逼也是事實,不過你現在跑來句容給對家貼金,是想幹嘛?
張老闆難過道:「你借了多少貸款,你現在是不是賠得受不住了。」
金總:「……為啥這麼說?」
「要不是你錢不夠了,怎會讓那個白老闆出來唱戲掙錢呢?」張老闆難過道:「可憐你了孩子,你給我們國貨爭口氣,我們倒在後面擠兌你,弄得你現在騎虎難下。」
金總真的愣了,大叔你這是當編劇的天分啊,你他媽也太會腦補了。
露生這幾天唱戲是賺了好多錢哦,都沒留意這個,十二天大戲,光包廂和茶水席就賺了快兩千,加上散座的、打賞的,也有好幾千的收入了。不過露生賺的錢是給自己玩的,誰指望這個填補賬面啊?
他不知道外界已經傳得沸沸揚揚——最新說法是說安龍毛巾廠打腫臉充胖子,和日商死磕到底,如今無力償還貸款,因此白老闆只得復出,賣藝報恩。
這個謠傳有李耀希同志的一份力,畢竟當初的連載太催淚了,金總又不要臉地艹人設,估計要放今天LOFTER上得有個安龍毛巾廠的同人圈兒。民國的群眾沒有同人糧吃,也不萌搞基CP,但是大家對報恩這種話題就很有興趣了。
一定是這樣沒錯啊!你說金家有錢的時候,白老闆多矯情?三天打魚兩天晒網的,金少爺都不捨得讓他多累著!現在什麼樣兒?哎!養個金絲雀出來耍猴兒了!
可憐!可憐!
張老闆大度地一揮手:「我此行前來,不為別的,是來救你。我在通州有三千畝的棉田,棉花是不受棉市影響的。這一筆棉花,我願意低價賣給你。」
金求岳真的懵了:「張老闆,你認真的?」
「孩子,你知不知道我們善成是什麼來頭?」張福清面上有些傲色:「我祖上乃是南元清流,恩科狀元郎張謇張大人,大生紗廠是他一手營辦,想當年國貨也是一面金旗!其實說來我們也算半個同鄉,不過是後來我家北遷去了通州而已。」
說著,他站起身來:「祖上有訓,唯實業可救國。我有愧祖訓,未能將祖業發揚光大。那天和你爭吵,實在是看不過你以次充好、嘩眾取寵。」說著說著他簡直自我感動:「難得你浪子回頭,如今能夠為國貨爭光,我願意助你一臂之力!」
求岳這才明白他的意思,心裡爆笑,只是也感動,張大叔人是杠精了一點,但實業愛國的心是真的。
他問張福清:「一筆棉花救不了我,張老闆,你這是也跟我一起賠錢了。」
張老闆淡然一笑:「此言差矣。日商惡意抬價我們國內的原棉市場,不過是看我們心不齊、力不一,有道是唇亡齒寒,你我雖是競爭對手,可也同為國貨的中流砥柱——」
求岳心裡笑道不不不,中流砥柱只有我,你是糊咖二線請不要碰瓷。
張老闆慷慨道:「只要大家攜手努力,我援一點、他援一點,我不信日商能贏過我們萬眾一心!」
金總是真的覺得他很可愛了。
回來將這事兒說給露生聽,露生詫異道:「怪不得這兩天來看我的堂客,都拉著我的手說『苦了你了』,原來大家是這樣想的!」
求岳笑道:「寶貝兒,現在我是吃軟飯的男人了,養我啊!」
露生正拿著個扇子練手勢,聞言把扇子向金總頭上一敲:「小爺我養你,難道你不榮幸?」
「榮幸!榮幸!」
狐狸精拿扇子按著嘴唇,風騷笑道:「那你要怎麼謝謝我呢?」
金總把他抱在腿上:「軟飯男我研究了一個新姿勢,我給白爺爺伺候一下?」
露生撲哧一笑,把扇子擋著面孔:「不要臉!」
其實民國有民國的好處,金求岳是真的這麼認為,演唱會出櫃這個事情,放在現代估計可以直接導致演藝生命的終結,先上三天頭條當墳頭香,然後就是全面封殺。
6還是民國群眾6,管你怎麼LGBT,都能給你扳成合情合理的主流思路。
張福清提出的棉花交易,求岳當時考慮了片刻,沒有應下來。回來句容,晚上和露生說起這件事,露生也道:「靡百客和鐵錨兩雄相爭,善成被殃及池魚,他其實是走投無路,所以乾脆投誠。」
說來說去,張福清是想憑棉花入股安龍,這個老江湖久在商場,嗅覺敏銳,聞出了安龍平靜之下的雷霆震動。
求岳靠在床頭,撿一個蜜棗在嘴裡:「就是這麼回事,我問張福清這批棉花是現貨、還是明年的期貨?他尬了半天說現貨的沒有,原棉可以調三千。扯他媽的蛋啊,這不是空手套我的狼嗎?老子上海去搶也能搶來三千個。」
露生拍他的嘴:「刷過牙了,又吃甜的,仔細蛀牙。」
金總嚼著蜜棗道:「我吃你的時候你不說我蛀牙。」
露生把枕頭捶在他臉上。
露生在南京演出的這一個月,金總也沒閑著。所有戲園的老闆都接到了靡百客緯編的試用樣品,只是並未告知他們以舊換新的方式。
這麼做的原因有兩個:第一,安龍現在的原棉庫存真的不夠,第二,安龍的產能也不足。市場廣大,但他們一口氣吃不下這個市場,以安龍棉紡廠兩萬錠的規模,能不能供應南京本地的需求都是未知數。
——一旦新模式面世,就猶如侵略軍攻城略地,你打下了城池、卻沒有足夠的兵力把守,這就是等著讓別人趁虛而入。
金求岳需要快速擴大生產規模,安龍廠需要轉型。
可以這樣講,現在安龍的工人是工人中的精英,他們熟悉緯編回收的操作流程,這種寶貴的人力資源不應該浪費在低技術含量的棉紗生產上。
用現代思維來看,是時候找外包了——之前送上門來的善成廠,就是現成的外包紡織廠。
對方這個橄欖枝伸得及時,雖然大家是驢唇不對馬嘴的各懷鬼胎。
他把這個想法說給露生聽,露生道:「這主意極好,既然是這樣,你為什麼拒絕張老闆?」
「事情分先後啊,寶貝兒。」求岳揉他的腦袋:「我自己的產品還沒面世,找個屁的外包,在找下游外包之前,我要先找一個棉紗供應商。」
要先解決原料問題,佔領市場份額,然後再給善成這樣的外包廠分蛋糕吃。
善成想提供的是資源,求岳看中的卻是他的廠房和工人。三千畝棉花是不少,但首先不能立刻兌現,其次還要自己加工。從廠子的職能分化來看,善成這筆資源太挫了,安龍需要一個大規模供應棉紗現貨的生產商。
只是時間很緊迫,四月份,梅蘭芳就要來南京演出。他們約定了那時候正式推廣新商業模式。
「睡吧。」他給露生墊了枕頭:「明天叫市場部開個會,一個春節,看他們市場這塊調查的結果再作打算。」
他這頭說,那頭伸手去摸蜜棗——沒了!再一看,露生從他背後把蜜棗搶在手裡:「不許吃了,甜膩膩的弄得我嘴裡也都是糖。」
「我說要親你了嗎?」
露生一碗蜜棗糊過去:「那你跟棗子過去吧!」
「我日你媽啊……老子又要洗臉。」
露生蒙著頭笑道:「順便刷個牙!」
兩個人打來打去,搞得床上全是蜜棗,這邋遢德行真是松鼠看了都鄙視,松鼠覺得他兩個爸變了,不僅好邋遢,而且還不給自己吃東西!
那麼多蜜棗掉地了!松鼠就很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