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訪月
說實話要是鐵錨搗鬼,金總還不那麼生氣, 畢竟這對手智商在線工作也努力, 夠格做爽文的反派人物, 誰知弄了個半天是金孝麟這個老王八, 他怎麼這麼會給自己加戲踹回家還不消停?
求岳蹦起來:「老子揍死他!」
露生牽住他:「你又毛躁?現在打他有什麼用?咱們無憑無據, 打他無非是更加一層你惱羞成怒的謠言。」
「我還能放過他嗎?!」
「他一個蠢人, 要治他不在這一時。」露生把他拉回來, 「眼下你也別計較到底是誰使壞了,說到底,要是自己沒有縫兒,別人怎麼挑你的錯?我跟你說了多少次叫你先把太爺安置好,你總是不聽,今天拖、明天拖, 現在是不是拖出事兒了?」
「中央醫院我經常去看啊。」
「中央醫院是家嗎?」
黛玉獸嚴厲, 金總給訓萎了。
露生把他轉過來, 替他脫了風衣:「三太爺千錯萬錯, 這一次他沒說錯, 誰人無父母?不孝順就是不對。我知道你要面子講義氣,覺得虧欠石市長, 所以總不見他, 也不肯另買房子——可你想太爺七十歲了, 一個人在醫院住著,他得多心寒?縱然不是你真祖父,好歹對你慈愛一片, 你要照顧他呀。」
「我沒看他嗎?」
「你去看了幾次?」
兩人話趕話,漸漸地有些火了,求岳聽他句句向著金孝麟,心中大不樂意,又想起金忠明往日苛待露生,露生此時反而長一句短一句的「太爺」,自己又不是故意遺棄老人,也是大套房包著、傭人伺候著——生意頂在頭上,許多事情只能委屈家人,幹事業不就是這樣嗎?梗著頭問:「你以前那個少爺,他也做孝子?」
露生被他問得心中一刺,脫口冷道:「只要他人在南京,早晚問安是不落下的,你當他阿哥的教養是白來的?」
金總一腔酸意都上來了,摳著桌子道:「行唄我農民企業家我沒教養,他有教養,你找他去啊。」
「……我跟你講道理,你這是什麼話?」
金總窩火道:「我回來是聽你上課的嗎?金孝麟也對,你少爺也對,只有我不對!我怎麼這麼倒霉穿來一堆極品親戚?你還幫著極品教育我?」
露生氣笑了:「我幫極品?我難道不是為你好?」
「你知不知道最假的就是『為你好』三個字?你是為我好,還是想找個替代品?」求岳原本是拿金少爺堵話,誰知又不如人,心裡酸得要命,「我告訴你,又要教養文化好,又要專情對你好,哪來那麼好的事兒?有我就不錯了!他阿哥教養會問安,他跟你問過幾次安?」
露生氣怔了:「好,好,原來我是這個意思!早知你這人不講道理,算我白費心!」說著,眼圈兒也紅了,衣服向地上一丟,掉頭就走。
求岳見他生氣了,裡頭心虛、外頭嘴硬,追到門口叫:「我告訴你我也生氣了——還摔我衣服?你去哪?」
露生頭也不回。
金總怒道:「真走是吧?我要追你我金字倒著寫!」
露生去得影兒都沒了。
兩隻小學雞,別人還沒挑撥,自己先吵上了,吵得偏離話題,還都覺得自己有理。一個覺得黛玉獸不給面子,縱然我錯了,你幹嘛幫著金孝麟說話?果然婚姻是愛情的墳墓,一結婚也不溫柔了、也不撒嬌了,還摔我衣服!另一個想我難道不是為了你?你一個名揚四方的大商人,把祖父丟在醫院快兩年,叫別人怎麼說、怎麼看?軟和說你不聽,硬說又發火,倒拿歪話來擠兌我!可見你這人沒心肝,枉費我待你的情意了!
兩人都越想越氣,倒把公司的事情扔了不管。那頭電話來問:「客戶的貨送是不送?」金總惱道:「問你白總管去,老子不會辦事。」這頭廚房來問:「晚上做什麼菜?」露生惱道:「問你少爺去,我不會伺候人!」
營銷部經理:「……」
廚房大媽:「……?」
難得!稀罕!少爺和小爺久別重逢的吵架!這節目已經三年沒上演了!榕庄街天天愛情偶像劇,今天終於大媽劇了!群眾們一邊提心弔膽一邊情不自禁地捧起了瓜。晚上吃飯精彩繼續,小學雞們吃飯還楚河漢界,金總吃左邊的,露生吃右邊的,兩人誰也不搭理誰。
外面誰也不敢說話,都在門外站著,察言觀色。
一個擔心道:「這又是為什麼吵起來了?」
另一個道:「沒摔東西就是沒事兒,這不是還在一張桌上吃飯嗎?」
等睡覺的時候金總傻眼了,床上沒被子了,枕頭也少一個。問嬌紅:「你小爺人呢?」
嬌紅老實道:「小爺書房睡去了。」
金總:「……」
家裡就一床被子嗎?!最毒黛玉獸的心!
自己在床上坐到半夜,覺得有點沒意思,悔意也漸漸上來了。想想是想想自己是口不擇言,不該遷怒露生。最近太順風順水,一堆人捧著,好話說著,就有點兒聽不進忠言,再一者報紙上老把他跟過去作比較,看一次兩次也就罷了,天天被槽,心裡難免不舒服,隔空又吃上醋了。
低頭見松鼠溜進來了,它晚上沒喂東西,餓得咬床單。金總跟它大眼瞪小眼:「你去找你媽啊。」
松鼠咬床單。
金總又說:「那我去道個歉?」
松鼠跑了。
金總心道不能讓孩子沒娘,這分房睡問題很嚴重,大丈夫能屈能伸,不跟黛玉獸一般見識。磨磨蹭蹭去了書房,果然露生在短榻上睡著。
求岳推他道:「幹嘛?你準備以後都在這兒睡?」
露生背對著他,就不回頭。
求岳又推他:「就沖你兩句至於嗎?還把被子搶走了,凍死我了。」
露生仍是不說話,求岳爬上短榻,扳過臉一看,方知他哭了,頓時有點兒慌:「怎麼還哭了?行了都是我錯了,卧槽就一床被子哭濕了沒被蓋了!」
露生掉著淚道:「你來幹什麼?你不如以後都別來!我不會說話,又幫著別人,你自己一個人過最好了!」
「怎麼那麼記仇啊?那你也有不對的地方,我把爺爺放在醫院是沒安排好,你不能幫著別人說我不孝順啊,我最近忙什麼你不知道?」
露生氣得坐起來:「我是氣這個嗎?我是氣你歪解我的話!我幾時說過你沒教養?你明知我心裡只有你,你還拿這樣話來氣我,我心都喂到狗肚子里了!」一面說,一面又掉淚,推著他道:「你上來幹什麼?別擠我被子。」
求岳見他梨花帶雨,哪還有氣?跟漂亮寶貝生氣的都不是男人,涎著臉笑道:「凍死了,生氣歸生氣,都是我不對,咱們先睡一起,然後再吵架。」
露生翻身不理他。
求岳巴在他身上:「真不理我?」
露生噙著淚道:「臭死了,一邊兒去。」
「臭還不是因為你嗎?你跑了,我澡都沒心思洗,哎你別踢我了——掉了!」
露生猛覺身邊一空,嚇得爬起來,一看金求岳坐在地上,捂著屁股痛道:「床就這麼小,你打算把我踹地里?」
露生掛著淚,撲哧一聲笑了。
金總笑道:「還生氣嗎?」
露生揪他的耳朵。
書房月光正好,明明一輪秋月,玉階生白露的情形。兩人鬧騰了半夜,到底破涕為笑,也不回房睡覺,就在月光里擠著。晚上都賭著氣,沒好好吃飯,把書房裡宵夜的桂花糕分著吃。
露生道:「你要真餓了就叫廚房做去,」
「不做,多丟人啊,跟老婆吵架沒吃飽飯,我不幹。」
露生把糕塞在他嘴裡:「這個時候又有囊氣了!你的氣性都長在歪地方。」
求岳嘆道:「其實我想不明白,我爺爺那樣對你,你怎麼還把他放在心上,你是聖母白蓮花?換做我是你,我根本不管他。」
露生低頭不語,半日方道:「你這個人身在福中不知福,我是從小沒爹娘的。」
求岳心中一震,糕也放下了。
月光照著露生的臉,淚痕幹了,平白照出些酸澀。
「我五歲被賣,父母什麼樣子,我都不記得了。半輩子飄飄蕩蕩,就希望有個自己的家,上有老、下有小,互相照顧、互相依靠。可惜我這人沒有親緣,師父嚴厲,師兄弟也緣薄。我在金家十年了,怕出去,不是我捨不得他那個少爺,我是不想再做孤苦無依的人。」
求岳從未聽他說過這些,也不曾聽周裕說過,其實約略都能猜到,但仍覺得心疼。
露生向他懷裡靠一靠,「說來你也許不信,認識了你,我才覺得自己真有個家了。我跟了你,太爺也就是我的家人,哪怕他待我不好,我也珍惜他。」
有個家多難啊。
求岳見他又滾下淚來,心中愧悔,給他擦了眼淚:「我知道了,明天就把爺爺接回來,以後別再說半輩子,你才多大,一輩子長著呢。」
露生自己也擦淚:「也是我著急了,我怕太爺看了這些文章吃心,又總是說不動你,今天不該跟你衝撞。」
兩個人相敬如賓,摟摟抱抱的,又道起歉了。那頭丫頭們抱著被子去鋪床,一看少爺也沒了,小爺也沒了,面面相覷。周管家機智地往書房偷聽了一圈兒,但聽見你儂我儂肉麻得老臉一紅,愉快地叫吃瓜群眾散場:「被子放下就睡去吧!明早洗臉水送書房去!」
他走至院中,自點起水煙來抽,仰面見團團清光,萬里霜華共嬋娟。
這裡露生和求岳在書房裡,頭對著頭,都打瞌睡。露生問他:「你把太爺接回來,安置在哪裡呢?」
「買個新房子吧,順便再辦個宴會,別人也不說我沒錢了。」
露生搖頭道:「這樣不好,早讓你買房你不聽,現在買也晚了。」
「為啥?」
「其實太爺住哪裡,都是小事,但你今日這件事跟房子無關,現在是客戶覺得你資金不夠,要是現趕著買一所新房,反像是虛張聲勢,叫人更加疑惑。」露生沉吟道:「倒不如去見見石市長,把頤和路的宅子拿回來為是。」
「那有區別嗎?」
「解鈴還須繫鈴人,當初給我們的擔保的是市政廳,咱們的信用也是跟市政廳綁著的。分家是因為政府借款,現在借款的情形過去了,能不分還是不分罷。」露生道:「做事講個有頭有尾,你總不能一輩子就這樣裝糊塗過去。」
金總頗覺頭疼:「你說得有道理,但現在去找石瑛,這不是厚臉皮嗎?」
快活的時候獨自美麗,有難了就想起張嘉譯了,金總感覺這略不要臉。
「石市長是寬厚人,你誠心誠意,跟他好好說說。」露生勸他:「雖然臨時抱佛腳,但合營還是兩利的事情,他是聰明人,不會跟你賭這個氣。一次不成就去兩次,要是你從今往後都不去,那才是真結怨了。」
金總無話可說,磨嘰了幾天,他叫露生做了一盒點心,尋了個天高氣爽的日子,自己開車往市政廳來。進門見一樓的兌款接待處還留著,只是沒人來辦事了,辦事員閑得在柵欄後面塗指甲。
金總此時的心情近似於被班主任約談的學生,其實今天來連預約的電話都沒打,本意是來繞一趟表示「我來過了」,期望是「但石市長正好不在」。誰知秘書官從樓上下來,一眼看見他,別有深意地笑道:「金會長,稀客。」
他這話一說,金總就知道石瑛是真的不高興了。
——都「稀客」了!
金總尬笑,從懷裡摸了一根雪茄:「幫我通報一聲,石市長要忙就算了。」
秘書官也是有錢人家的小少爺,送來市政廳學做人的,調教了這兩年,油頭粉面依然未能調教清爽,一聽金總這話,插著口袋笑道:「得了吧!你來找他,幾時要我們通報了?」接了雪茄點上,把金總拉到一邊:「去吧,他今天沒什麼急事兒,就是上午看你的報紙,似乎生了一場氣。」這小子哺了一口雪茄十分陶醉,美滋滋地附耳又說:「你從那頭上去,我給你把著門,別人來了,我就說市長不在!」
邊說還邊朝金總飛了個媚眼。
金總尋思小老弟你怎麼回事?老子是去談正事,又不是去偷情,這他媽香水噴得快趕上秦小姐了,石市長是有多自暴自棄啊,縱得你們都成兔子了。
徑直上樓尋著石瑛,石市長果然自暴自棄,公文也不看了,居然很罕見地在摸魚。寫字檯上鋪了油氈,石市長筆墨紙硯地在寫大字。
聽見金總進來了,他也不招呼。
金總很熟練地摸到桌子旁邊,背著手套近乎:「石市長,頭一回見你上班時間不看公文。」
石瑛拿他當空氣。
金總厚著臉皮讚美:「——不過這字寫得好啊!」
「曲蛇僵蚓,入不了金會長的眼。」
「……這是跟我生氣呢?」
石市長頭也不抬:「不敢當,朋友之間才可生氣,我九品芝麻官,何德何能跟金會長生氣。」
這個傲嬌的功力跟黛玉獸比還是差遠了,金總臉皮超厚:「這話說的,敢情咱倆不是朋友了。」
虧你有臉問,石市長把筆向筆架上一撂:「我有什麼消息,都先打電話通知你,金會長的消息,要我從報紙上看,我竟不知道朋友原來是這樣做的。」
這話是發脾氣的話,但發得太坦白以至於幼稚,小女孩才生這種「我帶你玩而你不帶我」的怒,因此反教人從話里聽出言外之意的孤凄。金求岳雖然不從政,但前世也是曉得混事的人,知道認真當官的人其實內心都有一點孤凄,而孤凄就來自那「認真」二字。
民國這樣亂的時代,連個志同道合的人都不好尋。哪怕他們最初是互相利用,患難相見,一路走來好歹也見了兩分真心。求岳自知先求結盟的是自己,棄約負盟的也是自己,若負的是奸佞苟且之輩,心中尚且過得去,愧就愧在石瑛政聲清明,更兼三番五次地雪中送炭。
——在愛情上屢遭人耍的金求岳同志,萬不料在生意場上居然能有負心薄倖的體驗。
金總憂傷地想,渣男嘛,都是有苦衷的呀……
他今天來見石瑛,其實沒指望談出個什麼結果,純粹是來刷臉搗糨糊——不過是明欺石瑛溫厚寬和,見面也不好意思說什麼的。焉料石市長坦蕩地生氣,心頭慚愧都給懟出來了,只好拿點心當掩護:「言重了,言重了,我這不是來跟你解釋了嗎?」
石市長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肅容:「別,說了我不收禮。」
「哎,點心而已,又不是金條。」求岳巴巴地開了提盒:「鮮花餅,專門給你做的。」
石瑛揶揄地看他:「你會做餅?」
求岳笑道:「露生做的。」
這盒餅沒有什麼新奇,求岳原本打算帶個綠柳居的重陽糕過去,露生知道了,說「他雖然大你些歲數,還不到尊老的地步,你帶個重陽糕去,豈不惹人笑話?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認乾爹呢。」摸黑起來,給他做了一盒花餅。
求岳看餡子里沒放什麼精貴東西,材料都是廚房裡現找,頓時虛得不行:「這會不會有點窮酸?」
「石市長素來簡樸,給個龍肉他也未必稀罕,模樣好看也就夠了。」露生笑道:「關鍵是用心。」
「這也沒看出哪兒用心啊?」
「用心豈在外頭放著?自然包在裡面。他是讀書的人,必定一嘗即知。」
「……有名字嗎?」
哪有什麼名字,你老婆隨便亂做而已,黛玉獸怕他心虛,笑著想想:「這叫作四君子饗。」
果然石瑛見竹盒裡八個起酥小團,微黃淡碧,襯著松枝竹葉,是個蒼翠寒秋的顏色,甚覺清雅,恐怕他在裡頭夾帶什麼元寶鑽石,一一掰開看了,原來裡頭兩葷兩素,裹的是陳釀青梅、芥藍豬肉、筍絲糟肉、蜜餞時菊——這是極委婉地贊自己有君子品格,外頭雅、裡頭也雅,最難得恭維只在意會,並不堆在臉上,是大人不記小人過的意思,反合了他的性子,不由得會心一笑:「難為白老闆了,他們這些人,就是手巧會生活。」
金總想黛玉獸從來沒給自己做過這玩意兒,羨慕地說:「那你多吃兩塊。」
石瑛笑道:「干吃這個,不喝茶嗎?」
金總見他這笑,才知他方才是跟自己拿腔調,忽然有種被耍的感覺——被耍也認了,苦笑著撓頭:「我汗都給你整出來了,還敢蹭你的茶?」
氣氛終於不尷尬了,石瑛也不叫秘書,從櫃中取了錫罐裝的散茶來沏,求岳自案台上看他剛才寫的字,原來是照著字帖臨的,磕磕巴巴念道:「其所求者,不可不許,之什麼不必——」
「是許之而反,不必可與,虧你連個句讀都讀錯。」石瑛遞了茶給他,「後勤採辦的茶葉貴而無味,這是內子從家鄉帶來的春茶,我喝著味道還好,你也嘗嘗。」
金求岳跟露生久了,漸漸也知道茶葉里的高低了,市政廳的迎賓茶是拿過萬國博覽會金獎的信陽毛尖,決非下品,他知道有些人喝茶如同喝酒,要苦澀才覺得有茶味,果然接過石瑛的茶,一看是很碧綠的湯色,味苦如葯,吐著舌頭問:「這是什麼茶?」
「野茶無名,鄉下人管叫玉露。」
這吃苦耐勞的茶符合石市長的風格,求岳心中暗笑,吹著茶又問:「你不喜歡毛尖,幹嘛不換一個採購,我喝毛尖也挺淡的,不如杭州茶香。」
好喝還是俞振飛給的玉貴好喝。
石瑛嘆道:「你以為做市長是做皇帝,不喜歡的說撤就撤?樓下兌款處閑了三個月,這不也沒有撤掉么。」
金總感覺他話裡有話。
果然石瑛輕輕敲一下杯蓋:「明人不說暗話,你要是再拖幾天,我這邊肅查安龍廠的報告就遞上去了。」他指一指茶几上,有點心有茶:「要麼你自己說,要麼,我來查。」
金求岳汗又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