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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伏擊

  且說孔祥熙在南京坐等了十日,福建那頭不見迴音, 只見電報急催軍費到位。秘書一趟一趟地過來報告:「二路軍二十五日抵屏南、五路軍二十二日抵邵武、四路軍正攻打建甌, 預計十日內可以攻克。委座命南京方面迅速籌備軍資, 一月份要展開會戰。」


  孔部長被這些犄角旮旯的地名攪得腦殼痛, 再聽到「軍資」兩個字, 簡直像一根鋼針往腦門裡釘, 扶著頭道:「開拔前的時候, 我已經籌了二百萬,怎麼又要籌?」


  你們到底是在打槍子兒還是在打銀洋?!孔部長心道整個福州也沒有二百萬人吧?就是真拿銀洋屠城,一個腦袋一個洋,那也夠了啊?!

  秘書低著頭,不關我事的表情:「委座只說不得延誤,沒有說為什麼。」


  孔部長不甘心地又問:「那逃稅案的事情, 委座沒有說什麼?」


  「委座不理會……」秘書吞吞吐吐, 「可能是飛機勞累, 沒有心思管這些事。」她覷著孔祥熙的臉色, 小心地說:「孔部, 委座一月份也會抵達建甌,屆時如果我們後勤不力……」


  不利你媽了個北, 你是用銀洋墊腳走路?

  孔祥熙不勝其煩, 簡直想破口大罵, 但他是孔聖人的後代,家傳的涵養,君子非禮不言, 忍耐又忍耐,努力和藹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秘書站著不動,片刻,嬌怯地說:「孔部長,您嘴巴起皮了,需要我重新泡茶嗎?」


  孔祥熙:「……」


  秘書含羞道:「我過一會兒送上來。」


  孔祥熙對她的嬌媚一點兒消受的心情都沒有,反而有種被憐憫的心酸,附帶一種「這妮子腦子不好」的蛋疼。他揮揮手:「不必了,關上門,讓我靜一靜。」


  門關了,他頹然坐在書案前,對著光可鑒人的油木書桌,摸嘴上翹起來的干皮。而他眼前的問題也如同唇上的皮蛻,牽之而痛、留之而穢。


  宋子文卸任的時候,就和孔祥熙聚過一次家宴,宴后這位小舅子扶著眼鏡道:「旁人都說我下你上,是此起彼伏、敬賀你高升,可你我一家人,我跟你實話實說,這個位置不是好坐的——內務府總管,受各宮娘娘的氣不說,還要擔雷霆龍威,他是想到哪裡是哪裡,半點虧都吃不得!」


  孔祥熙拉他道:「一家人,別這樣說。」


  宋子文估計是憋了一肚子的怨氣,無處吐槽,被拉也不放棄:「我說的不是實話?要不是看在小妹的份上,我會捱到現在才辭職?」


  孔祥熙一副笑臉:「這話也只有說給我聽,換別人聽,還以為你是妒忌我、說酸話呢。」


  宋小舅含著雪茄,也不憤怒了,光剩掏空了的表情,活像被凌|辱了好幾年終於逃離魔窟。摘下雪茄,和緩了語氣:「我們幾家人里,數我大姐做事最雷厲風行,中正當著她的面也極少動怒,所以當初他問我誰可接任,我說唯有你能擔此重任。你是聖人之後,比我豁達,再有我大姐扶持,想來不會太過困窘。」說著,小舅子真誠地握姐夫的手:「但願你在這個位子上能穩坐長久。」


  孔祥熙當時就覺得他在快樂地甩鍋,背上現弄出一層白毛汗。


  宋子文沒有誇張,國民政府的財政已經是病入膏肓,關稅不夠自主,統稅稅負不均,鹽稅一增再增、增到明末飢荒時候的笑話都重新流行起來了,窮人們笑道:吃不起鹽,把個鹹魚掛在房樑上,一家人看著鹹魚下飯,兒子多看兩眼,老子望頭便打,邊打邊罵:「敗家東西,看那麼多眼,咸死你?」


  ——民不聊生,以至於如此,坐在財政部長這個位子上,幾乎如坐針氈。


  更艱難的是有所謂外費不如內耗,一個國家經歷了十幾年的戰亂,好不容易能夠統一起來,正是休養生息的時候,他的妹夫卻是沒有霸王的能耐還要干霸王的事業,今天打共|產|黨、明天打十九路軍,整天搞事搞事,孔祥熙簡直懷疑他有家暴傾向,等打完了國內所有政黨,是不是就該打蔣經國了?


  落到財政部這裡,就是一年到頭的「籌軍費、籌軍費、籌籌籌軍軍軍費費費」,財政部還能怎麼辦?還想怎麼辦?借款、借款、借借借款款款,跟國內借、跟國外借、跟財閥借、跟百姓借!公債、私債、內債、外債!

  孔部長若穿越八十年,將看到他和小舅子宋子文光榮地名留青史,而他們在中華民國經濟史上將各佔一單元,單元的名字叫「宋子文任內的公債情況」、「孔祥熙任內的公債情況」。


  靠債留名青史,可能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這是什麼狗日的財政部長,改名叫借債部長好嗎?


  崩潰。


  面對這樣的爛攤子,孔部長想說毋論是耶魯畢業的高材生,就是把整個華爾街搬過來,想必也沒有什麼回天之力。但人在位子上,不能不做事,更何況別看賊挨打,賊也總是有肉吃。宋子文擔任財政部長的那兩年,收繳了交通銀行,他在任的這兩年又怎能落後?


  ——還有一個中國銀行呀。


  就好比宮中娘娘為了榮寵,總要忍受宮斗的委屈,孔娘娘為了心中的財富,一樣可以忍耐。不過娘娘進宮是來做貴妃的,不是來給皇上掏私房銀子的,巨額軍費、各省撥款,雖然左支右絀,但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從孔家的私產里掏。孔部長左思右想,決定從江浙這幫新貴身上開刀。


  八月份的時候他就風聞江浙財團逃稅舞弊,當時按捺不發,只等年底財政報告出來,一起發作。可喜福建軍變,可以上綱上線,誰知這群人夾著尾巴一聲不吭,集體逃跑!


  孔祥熙等了幾天,感覺情況不對,叫臨時調查組別再等委員長的指示,先突擊調查安龍、華源、申新、厚生四廠,結果是四面出擊,一無所獲,所有廠家都稱「冬季淡季,聖誕放假」,賬房集體大門緊鎖。他們砸了賬房的鎖,進去翻賬——居然假的都造好了!半點翻不出頭緒!

  真賬呢?不見了!

  只有一篇又一篇故作乖順的檢討,在所有最富影響力的報紙上——


  「身為政府官員,尸位素餐,實覺汗顏。」


  這是最滑稽的阿諛,也是最沉默的示威。十來天里接連不斷地、如同耳光打在臉上。


  情知自己遭人暗算,被耍了一道,卻是要告也找不出理由——更可氣是幾家銀行與江浙財團沆瀣一氣,都在裝死。他在訓令中點名要求交通銀行、中國銀行、浙江興業、實業銀行「報知並公示自33年7月至今所發放的工商貸款明細」,這件事其實對他們沒什麼損害,藉機敲打一下罷了,就好比各宮嬪妃跟貴妃磕頭,禮數而已,叫你知道尊卑上下。


  結果是孔貴妃娘娘又撲街。


  三家銀行你看我、我看你,假裝無事發生,那意思是「要報你先報,你報我才報,你不報我就不報——達成共識,大家都不報。」馮耿光更是腳底抹油,抓著中行副總張嘉璈逃之夭夭,什麼你問他們幹什麼去了?

  馮六爺很認真:畹華準備在蘇聯巡演,我先去嘗嘗麵包土豆好不好。


  最後只有小舅子給他挽尊,宋子文同情地送來了一封自7月至今的放貸報表。這算是開罪了一干在交通銀行貸款的客戶,兄弟是真兄弟,為了孔娘娘最後的臉面上刀山下火海了。


  可那又有個屁用!

  孔祥熙捏著嘴上的蛻皮,表情和被斗敗的貴妃一樣難看。


  ——這群賤婢,不怕本宮!

  怎麼辦?軍費壓在頭上。怎麼辦?稅改騎虎難下。


  回到家裡,仍是一肚子的悶氣,倒是他夫人宋靄齡有閑情的很,在大搖椅上抱著貓,看《泰晤士報》,說:「你要坐下就坐下,要麼就出去,走來走去的,擋住我的光了。」


  孔祥熙停了腳:「我實在煩心得很。」言下之意是你有沒有主意能給我出一個?

  宋夫人玩貓,裝聽不見。


  孔部長把貓從老婆身上拎走:「夫人,內兄那裡,可否挪出一點錢來?」


  宋靄齡終於放下報紙,露出冷笑的唇角:「你說煩心,難道子文不煩心?誰的錢也不是好賺的,介兄要錢,他自己會跟子文去說,不必你來替他費這個口舌。」


  孔祥熙無奈道:「我並不是這個意思……」


  「所以你是什麼意思?」宋夫人銳利地看向他,這位宋家大小姐,比起溫柔端方的二妹、潑辣美麗的小妹,她獨有一種不輸男子的梟雄霸氣,「你要給江南這幫新貴顏色看,我並無意見,但你連子文的面子都賠進去了,叫他在這裡陪你出醜!我真不知道你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你想問什麼,我全知道,可你不用來問我,這件事我不會管的,子文也不會理你。」她把貓咪抓回來,按在腿上,「向來都說我妻管嚴、管你的事,今天請你獨立地做一次丈夫,讓我做一個標準的housewife。」


  說完,她又把報紙舉起來了,貓在她裙子上也不敢動。


  孔部長被她懟得無話可回,行屍走肉地過了一晚,第二天仍硬著頭皮到辦公室來——還懷著一點不切實際的希望,希望江浙商團能放下屠刀,別再打狗了,這到底是吃錯了什麼葯,為什麼突然一個兩個都這麼會婊?宋子文在任的時候也沒見你們這麼會作妖啊?可不可以不要再婊了有話我們好好說行嗎?


  可是迎接他的,仍然只有秘書的丫鬟臉,表情孔部長都看熟了,行了你不要再說了,我知道的,又是軍費,對嗎?

  秘書很歉意:「不是電報,是電話。」


  「……」所以還升級了是嗎?

  孔祥熙抬手止住她,柔聲道:「不管電話電報,軍費的事情不要再來報告,除非是委座親電,否則就說我不在。」


  秘書怯怯地說:「來電話的是張軍長。」


  ……張治中。


  孔娘娘棄療了:「接進來。」


  張治中此人性情敦和,話不多,但都很實話且毫無廢話,開門見山地就說:「委座命我問一問,軍費籌備怎樣了。」


  孔娘娘好像剛流產的小主,而皇上只問你娘家送錢來了沒有,不敢忤逆聖意,含悲含憤地問:「還要多少?」


  張治中沉默了一下:「一百萬。」


  孔部長忍無可忍,但孔子遺風,還是有理講理,儘力心平氣和道:「文白,開拔前我準備了二百萬,專供此次南征平亂,這麼多現款我五日即辦,換了別人,誰能做到?現在行軍方二十餘日、委座尚未到達福建、諸位將軍一路上望風披靡,也未曾聽聞有僵持不下的狀況——」說到此處,幾乎是咬著牙了:「你告訴我,這二百萬,怎麼用掉的?」


  張治中在電話里也覺為難,思索片刻,坦然相告:「實話告訴你也無妨,我和立煌的治軍,你是知道的,軍費這種東西委座派給多少,我們就拿多少,但最先到福建的是蔣鼎文,他那個人什麼德行,這就不用我說了。」


  蔣鼎文雖然姓蔣,不過跟委員長並不是什麼親戚,但此人驍勇善戰,是五虎將之一,繼續拿宮鬥打比方,打仗的時候,這就是皇上最寵的娘娘。只是他唯有一件人盡皆知的惡習,那就是好賭,最著名的事迹,曾經一夜賭光自己麾下官兵三個月的軍餉!

  你猜結果怎麼著?

  委員長掏了一張五萬的支票,寵愛!

  孔祥熙閉了眼睛:「他就是賭破了福建的天,委座眼皮下面,二百萬軍費都給他賭光?」


  張治中簡直有點同情他,不過仍舊是波瀾不驚地告訴:「倒也沒有這麼誇張。這你不用擔心,委座另有用途。」


  「什麼用途?」


  「委座不願自家兄弟干戈相向,因此投誠為主、攻打為輔,開出來的條件,團長五萬,師長十萬。」


  孔祥熙:「……」


  怪不得小舅子在這位子上把頭都干禿了,這活兒是誰干誰敗頂啊!


  孔娘娘撐不住了。


  就在這焦頭爛額之際,潛伏已久的石娘娘,暗搓搓地出現了。


  孔祥熙放了電話,只覺一籌莫展,想想要麼先拿私錢填上,大局當前,先穩住皇上的寶座要緊。只是兩省稅改弄得如此難看,實在心有不甘,軍費的事情要自己掏錢,更是肉痛得幾乎眼裡流血。鬱郁地下樓,在花園裡轉了幾圈,忽然見石瑛也在樓下,拿一個熄滅的煙蒂,逗花壇邊的流浪貓。


  貓咪見人過來,迅速地溜走了。


  孔祥熙並無心情寒暄,只是人到了面前,不能視而不見,不失禮數地微笑道:「蘅青怎麼有空到財政部來,去我那裡坐一坐。」


  石瑛笑道:「剛調任了一個新的稅務局長,因此過來報備,本來打算找你,秘書說你不在。」


  「哎,別。」孔祥熙搖首笑道:「別跟我提稅字,我聽到這個字就頭疼。」


  石瑛很關心地看他:「你這臉色不好,是昨天沒有睡好?」掏出煙來遞給孔祥熙,又是微微一笑:「別怪我揣測你心事,莫不是因為稅案的事情,被氣成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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