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春潮
孔部長被征三千塊的消息,第二天就力壓福建戰事, 空降熱搜第一名, 凡以此新聞作頭條的報紙盡皆賣空。群眾喜大普奔, 都道「孔聖人也有今日!」少數人亦覺不屑, 說「怕不是雷聲大、雨點小, 做樣子給人看的, 真刀還不知要宰在誰頭上呢。」眾說紛紜里, 在所難免地要有一點仇富恨貴的私心,也含了一些物傷其類的警覺。
金忠明看著報紙,也說:「看石瑛那天披霜戴雪的艱難,我以為要了好些錢,原來只有三千?」
「原來爺爺你那天也在吃瓜啊。」
這一家老小拜金總所賜,被迫對網路用語了如指掌, 金忠明老臉一紅:「什麼吃瓜?我不過是擔心鬧出事來牽連到你, 叫沈成峰帶人去望候望候。我本人並沒有去。」
「噫, 越解釋越心虛。」
「什麼心虛?說話不許陰陽怪氣。」金忠明舉起報紙, 顧左右而言他:「只是孔家何等富貴, 這些年漏的稅怎麼說也得上萬。想來是石瑛不願太傷情分,給彼此一個台階下了。
「想多了, 都撕到這個份上了, 誰還給誰留台階?」求岳嚼了橘子笑道:「這是法理問題。」
南京連下了三五日的雪, 難得是這樣天清地凈的日子,江山一望皆白,晶瑩爭光, 是一個剔透世界。金公館里暖氣地龍,燒得勝春如夏,金忠明自中風后就格外養生,覺得軟榻對老腰無益,因此不坐沙發、只用酸枝木的羅漢床,前後迎兩個乳香紅花的杭綢靠手,心理上的活血化瘀。求岳被暖氣烤著、補藥熏著,居然整出一頭細汗,大冬天在一旁喝冰水。
「羅文干那天就說了,立法這個事情,對前不對后。意思是沒有立法、就不存在違法,稅務部門不執行,是稅務部門失職,不能歸責到納稅人身上。」金總拿兩個梨花木小槌,給他爺爺捶腿,「我們避稅,是鑽空子,孔祥熙逃稅,也是鑽空子,上面要治,就得一視同仁,要麼大家一起交罰款,要麼都既往不咎。」
金忠明頷首沉吟:「所以這其實是羅部長在保護你們。」
「一半一半吧。我們只逃了一年,滿打滿算才能有多少,撐死了四百萬。孔祥熙就不一樣了,他家裡又是錢莊、又是煤礦,還有個煤油公司,中央銀行也在他名下,十幾年了,你老人家算算,該交多少稅?要真的補征這些錢,成立個專案組搞一年都搞不完,搞不好還要驚動老蔣。」
所以石瑛選擇最簡明的辦法,過去一概不論,先把有法可依的個稅執行起來。孔家雖然富甲一方,但並不是每個產業都掛在孔部長名下,只計算了他作為行長和礦主的六萬元收入,算下來,當然只有三千塊,無非是取個敲山震虎的意思。
這三千塊也足夠孔部長丟臉一年了。
「你在這些官司法理的事情上,倒是很清楚。」金忠明心中滿意,又嗔他:「只是嘴裡沒個教養,老蔣是什麼稱謂?一天不捶你就皮癢。」
金總舉著小槌子道:「爺爺捶不捶我不知道,反正我現在正捶爺爺。」
金忠明給他慪笑了,愛憐地摸摸孫子的臉:「頑猴!可憐你大病一場,到底傷了根本,養了兩年也沒見好些,臘月底下出這些汗。」
金總心說老爺子你看看溫度計好嗎?都成烤爐了!不出汗才是真有病呢好吧。朱門喝冰水,路有凍死骨,說的就是你。
不過跟老年人嘛計較個屁,這個年紀要搞思想教育也晚了,吧嗒著小槌子說:「今天穿多了,待會兒我把毛衣脫了,這暖氣我穿綢睡衣就夠了。」
「不能脫,這暖和都是烘出來的,虛暖,萬一迎風著涼,不是好開交的。」金忠明攥著孫子的手:「稅改的事情,還不是板上釘釘,我聽說你年下還要參會投票,勞碌傷身,自己在家也要知道保養,別再累出什麼病來。」
金總笑道:「我們都是跑龍套的,努力到這個階段,剩下就跟我們無關了,主要還是看中央的決定。」
其實是看老蔣的心情啦。
「話雖如此,你既然追隨了石瑛,該使力的時候就要使力,他在上面為你們周旋,你們在後頭也不可鬆懈,朝野之中要同心協力,合成一股繩。」金忠明一臉遐思:「要是能把石瑛扶起來,我們家可就又有指望了!」
金總真是服了他了,真當金家是輔政大臣呢張太子倒了扶個石太子登基?老爺子偷偷告訴你,真命天子在延安吹西北風呢。忍了笑,替金忠明掩好圍脖:「知道啦,你老人家平時也少吃點補藥,早起早睡比什麼都強,沒事兒跟隔壁幾個太爺搓搓麻將,一個人蹲屋裡,也怪悶的。」
金忠明看他要走的樣子:「這個點頭了,你去哪裡?」
金總忽然覺得有些打臉,本來想說「我要回家吃飯」,這會兒也說不出了。
金忠明看他期期艾艾的神色,哼了一聲:「那邊做了什麼好東西?」
「佛跳牆,薑母鴨。」金總突發奇想:「我叫他把菜帶來,一起吃好不好?」
金忠明:「……!」大膽!
金總賣萌:「親親爺爺,一起吃嘛,我們自己在家也怪無聊的,你一個人吃飯也鬱悶。」搓搓爪子,「我跟你講他那個佛跳牆燉了一天了,滾熱稀爛,正對你胃口,再叫露生陪你喝一壺,爽得很!」
「還沒有成佛,不知跳的什麼牆,看你這幅饞樣子!」
金忠明其實心中正有此意,白露生性情乖戾,這是他不喜歡的地方(是個男人已經選擇性遺忘),但金家幾起幾落,他陪著摸爬滾打,再是鐵石心腸也給捂熱捂軟了。尤其是金求岳從政之後,白露生幾件事情都辦得合他心意,敏慧機巧,倒也是一個人才,扔在外頭反生怨懟,不如就此收伏了。
當然,這裡面還含了另一層說不出來的心事,老太爺不欲說,也不願深想,嫌棄了一會兒:「去打個電話吧,叫他把菜帶過來,我也嘗一嘗。」
金總竊喜:「……同意了?」
「畢竟是一家人,一年到頭的分開,也不好。」金忠明口嫌體正直:「看見他我就吃不下飯……叫來吧!」
金總快樂得要變太監,舉著蹄子:「喳!」
那天露生頭一次以家人的身份,匆匆忙忙地帶著鴨子、雜膾,迎風冒雪地邁出榕庄街的院子,手心出了一層細汗,看見求岳的黑別克停在門口,車窗里探出一張俊朗的臉,劍眉星目,笑得卻像孩子。心裡且喜且慌,「哎呀」一聲又往回走:「我給太爺做的瘦肉蓮子,忘了!你拿著這個,我去把那個拿過來。」
求岳在車上望著他笑。
其實他們也摸不準金忠明的心思,但一個家漸漸地團圓起來,總是令人高興的事情。求岳覺得這是露生一直努力的結果,露生覺得,這是求岳自己爭氣,軟弱無能的人沒有不拘小節的資格,而他第一次見他就知道他不軟弱。
兩人心中都有些衷腸話兒,可是誰也沒有說,在車上靜默相對,許久,露生靠在求岳肩上,柔聲說了一句:「南京下雪,可真好看。」
是很美,紫金山覆雪,秦淮河也靜了,大雪后的南京行路不便,可是風致端嚴,是遠觀而不應褻玩的美人,你看她松竹作眼、紅梅點唇,格外有一份肅穆寧靜的端莊,也是光華不可逼視的明艷。
多像神女。
如果一定要有一個形象來為這個銀海怒濤的時代揚起新的旗幟,毫無疑問,那就是此時南京的模樣。
而一整個雪季之後,春雪消融的時候,國民政府歷經兩次中央會議表決、一百二十七次民間提案商榷,最終給整個中國的商人帶來了驚人的決定:不僅接納江浙商團對於兩省稅改的提議,同時決定減輕田賦、廢除苛捐雜稅,此決議在全國包括二十三省全面執行,最遠甚至惠及雲南、青海和察哈爾。
孔祥熙親自在這份決議中寫道:我國年來經濟衰弱、民困已深、不謀昭蘇,其何能淑?環顧各地方民窮財盡之情況,惄然心憂。奉院令頒發減輕田賦附加苛捐雜稅令,本內外相維之義,俾總理解除民眾痛苦之遺教,得以徹底實現。
神女揭下面紗,帶著澎湃的春風,向四方傳遞佳音。
消息傳來,四方歡騰,諸工商人民上街放炮之喜悅情形,不必贅述,而金總和露生倒是沒湊上大家喜大普奔的熱鬧。其時金總和露生應曾養甫之邀,前往杭州觀看錢塘江大橋的建設情況。曾廳長開會去了,叫茅以升接待貴賓,求岳便道:「我們是閑人,你忙你的,我們自己在江邊溜達溜達就好。」
茅巨巨技術宅本色,還真就扔下他二人,回工地去了!
露生和求岳看他灰頭土臉的樣子,都覺可愛可敬,攜手在江邊漫步,說起稅改的消息,又覺感慨異常。
石瑛大勝利,江浙商團大勝利。
這一局贏得酣暢淋漓。
青春年少的時候,金總受影視劇和鍵盤俠影響,曾經以為清官都是境界高、手段低、一肚子委屈、負重前行,狗官則是人品差、技術好、一肚子壞水、呼風喚雨。不過後來接手了公司,逐漸和各種領導打交道,才發現這個圈兒里的同志只要混到一定級別,無論是正是邪,都不是吃素的。
「官場這種地方太鍛煉人了,你放個母豬進去,混十年也能混成諸葛亮。」他跟露生這麼說。
露生道:「這可是胡說,你只見升官發財的得意,不見多少人官當到一半,抹下來打成平頭老百姓——這還算好的,爾虞我詐、傾軋算計,弄得坐牢的還有呢。」
「所以我說要混十年啊,混到十年的都升仙了,混不到十年的繼續做豬。」
露生笑道:「那你現在也算一個官,請問閣下是豬,還是諸葛亮?」
金總不能罵自己,金總狡猾地問:「諸葛亮身邊有什麼二把手沒有?」
「姜維馬謖。」
金總將手一揮:「那我就是馬謖。」
露生聽著,隱隱地就覺得有些不祥。
求岳見他神色有異:「怎麼馬謖不好嗎?」
露生無奈笑道:「沒聽過『揮淚斬馬謖』?像誰不好,偏偏像他。」
「……那就姜維吧。咱們不做豬,也不做諸葛亮,做個二把手,亮哥吃肉我喝湯。」
露生心頭又是一跳,姜維難道就好?降魏救蜀,不得善終,怎麼自己偏偏說出這兩個人來!再想如今時勢格局,可不正應了「天下英雄誰敵手」?想著臉色也變了,又怕這話太不吉利,只得笑道:「你是個沒出息的人,光想著做老二。」
求岳笑道:「做什麼?」
露生聽他又說葷話,一笑不理。
求岳靠在江邊的棧橋上,追著露生的臉:「小朋友,擔心哥哥啊?」
露生不想泄他的志氣,低頭笑而不語。
「你其實一直擔心我參政會吃虧,是不是?」
這話中了露生的心,原本不欲說的,現在大事已成,牽了求岳的手溫柔道:「為民請願,我當然支持,只是你性子太重情義,石市長也跟你一樣,都是性情剛正,這種性格在官場上其實是吃虧的。」揚起臉來,輕輕撫著求岳的劍眉:「怕今日之勝,會是來日之仇。」
「你怕孔祥熙報復我們?」求岳笑道:「還有個好消息沒告訴你呢,其實之前我跟老孔談過一次。」
要說孔祥熙這人也真不是一般的肚量,冬天頻繁開會的那段時間,求岳往來於行政院和財政部,被他逮到了一回。
他本人長得非常領導幹部,屬於八十年後扔進新聞聯播也沒有什麼違和感的那種。新中國的商人議政不從政,官員不經商,所以商人和公務員的氣質一眼就能區分出來——孔庸之卻是二者兼有。他把身上的商賈氣收斂得很好,不是過度掩飾,但也不讓人覺得油膩。
他常穿剪裁合體的一身短西裝,按長袍馬褂的習慣,外套的扣子也扣到頂,大腹便便,然而慈眉善目。
孔部長倒沒記恨金總跟石娘娘一起犯上作亂,兩人站在走廊上,客氣地打了個招呼。孔祥熙溫和道:「久聞大名,上次開會,也沒來得及和金會長說說話,在實業部都還順利?」
金總佩服他這個心理素質,難怪被對家堵門尚能處變不驚,金總只會假笑敬煙.jpg。
孔祥熙不受他的煙,反拿出一個玲瓏的雪茄盒子,開一支出來,遞與金總:「聽說你也是留學回來的,什麼時候去的?」
「二零年回來的,在英國劍橋。」
「哦,那就是民國八年,我比你早一些,我是光緒二十七年就離家啦,去的美國,在美國耶魯。」孔祥熙敦厚一笑:「算起來,我也是你這個年紀才開始從政,起點還沒有你高。你猜我最初進的什麼部門?」
金總覺得他挺好玩的,笑著搖搖頭:「猜不到。」
「警察局!」孔祥熙笑道:「還只是個小顧問!」
兩人都笑了,金總在實業部蹲了幾個月,漸漸也知道了些民國官場的潛規則,凡攀談履歷,就是有結交的意思了。看孔祥熙態度友愛,言辭溫和,也就不好抹了面子掉腚就走,就陪著孔部長在院子里談了一支煙。
走在春寒料峭的行政院花圃里,孔祥熙望法桐上的白芽道:「這次的稅案,要是我沒說錯,其實是蘅青攛掇你的,是不是?」
金總不回答,笑了笑,彈掉煙灰:「他就算說動我一個人,也沒法說動全國各地那麼多商人。」
「這就對啦。」孔祥熙點頭道:「我也是這麼想的,但是如果沒有你們先發一聲,我又如何跟委座開這個口呢?別人說清官難斷家務事,據我說是家務事里難清廉,關係越密、越是不好開口,我叫他減軍費、減雜稅,這不是難為親人嗎?要是沒有人幫我說話,這叫我們一家人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反而難堪。」
金總看他有些可憐,在他身邊坐下了:「所以孔部長你想借這個機會,乾脆全國都減?」
「你以為我這個財政部長,只會要錢,不為國計民生?」孔祥熙仰首道:「財政部長,我舅兄不願意做,把爛攤子撂給我,委員長既是我上峰、又是我連襟,於內我要照顧內子的妹夫,於外要向黨國盡忠。難啊!」殷切地拍拍金總的手:「蘅青好眼光,沒有看錯你。眼下國際銀流起伏跌宕,咱們今後就同心同德,惠民富國,保住咱們國家的銀脈。」
「這樣說來,孔部長也是很有難處。這一次明面上看來是我們扳倒了他,其實他是借力打力。」露生沉思道:「那他還算是一個不錯的人,到底有些救國的志願。」
「小朋友,真天真,他要是真的想救國,為什麼不好好繳納稅款,為什麼不自己搞商業補貼?」金總笑道:「就坡下驢而已,不過話說回來呢識時務者為俊傑,他能識時務,就是個好東西。」
當然比起石娘娘還是差遠嚕。
露生見他識人清明,大感放心,不由得嫣然一笑:「說來也奇,你這人也許是天生有些運氣,凡和你在一起的人,哪怕是惡,也自然而然地向善了。」
金總在他鼻子上刮一下:「放屁,這叫運氣嗎?」
「好罷,那是你義薄雲天,都叫你感化了!」
「都不是。」求岳笑道:「知不知道什麼叫,三個代表?」
「那是什麼?」
「代表生產力的發展方向、代表最廣大人民的根本利益,代表先進文化的發展方向。」這他媽是金總唯一會背的政治題目:「咱們倆堅持一下,多活幾年,到時候你就會看到有個偉人提出這個我最贊同的理論。你就是先進文化,我就是生產力,咱們大家在一起,就是廣大人民的根本利益——」金總政治滿分,手舞足蹈地道:「不是我運氣好,而是只要你站在這個正確的立場上,別管孔祥熙還是宋子文——只要不是弱智,都會跟你一條心。」
「……」這真是聞所未聞,露生聽得兩眼不眨,愣了好一會兒,撲哧笑了:「好吧,那咱們努力活成個老妖精,到時候見見你這位偉人,難為你投胎一次還記得他,看他給不給你頒個錦旗!」
「你別笑啊,跟你說,就遵照我這個理論,你崑曲也會UP UP的!」
露生笑得彎了腰:「那可就承你吉言!」
兩人放聲大笑,憑欄遠看錢江春水如練,向海而去,千軍萬馬的氣勢,一陣陣的江風捲來,春潮奔涌,正是大江東去,驚濤拍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