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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問對

  「李伯伯,我能不能請問你一件事?」


  「你不用說了, 我知道你家裡什麼狀況, 但那是一個男人。」


  「……所以李妹妹嫁進來要守活寡, 你也很清楚。」


  李榮勝心中似有極大觸動, 也似下了極大的決心:「即便守活寡, 也比現在這樣強!」


  ——拜風流多情的前任金少爺所賜, 李老闆在南京這段時日有了一個非常全面的比較標杆, 縱觀他十幾年來周旋的大姑娘小妹妹,不下十來個——不過真正說起來其實是擅才貌者居多。金忠明奉行「嫁女必高門楣、娶婦則不必如我家」,拿選妃的眼光挑兒媳婦(雖然最後哪個也沒中),要求「性情柔順」、「賢惠大度」、「配我孩兒這等樣貌自然也須是絕色美女」,家世倒還另說——因此還沒有哪一位小姐開出過這樣豪華的嫁妝。


  更何況,李家是明知山有虎還向山中行, 這也是其他人家絕對做不到的。


  李大爺這是量華北之物力, 結基佬之歡心, 但基佬不知是被震住了還是被雷焦了, 居然暴擊沉默。


  兩人沉默了約有三分鐘, 空氣都凝滯了。


  良久,金求岳放下酒杯, 很客氣的態度:「李老闆, 今天這話就當你沒說過。生意的事、還有其他事, 你沒說過我也沒聽過————福昌飯店我有賬的,南京我地主之誼,應該請你, 我實業部還有點事,今天不陪了。」


  「金賢弟何必這樣說?」李榮勝摸不准他的心思,看他這態度似乎優柔,只當他是不滿自己的條件,未及思索,拉了他脫口便道:「金賢弟,你聽我一句話,有些事情你知我知。你為了推行稅改,自行給麾下的商人商業補貼,今年耗損了不少元氣——我在南京並不是有意打探——政府禁了票據貼現,你現在也需要資金周轉。」


  金求岳站住腳,很禮貌地回頭問他:「要是我不願意呢?」


  「不願意,怎麼能不願意?」李榮勝笑道:「金賢弟,日本人開給我的條件也很豐厚,我勸你好好想想——你娶了思綿,好事成雙,但你今天要是拂了我的面子,我就走投無路,只能跟日本人合作咯——」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跟誰說話?」


  求岳驟然彎腰,一把提住李榮勝的領子,一用力把他懟在椅子上。


  他壓低的聲音里挾著雷電。


  李榮勝猝不及防,幾乎呆住了。


  「老子給你好臉了是吧?」


  外面只聽見「哐咚」一聲,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都驚愕看視,金求岳踹開包廂的門,出門便叫:「經理死出來!」


  經理慌得一路小跑地過來:「金會長什麼吩咐?您慢點兒走,是今天我們哪裡服務得不周到?您別生氣,今天這飯給您免了,您留留步!」


  金求岳大步流星地道:「少他媽廢話,飯記我賬上,你看待會誰跟著我,以後他就在你們福昌飯店的黑名單上。誰跟記誰,電梯給我拉開!」


  李榮勝呆坐席上,他並不深知金會長的性情,開會的時候見他一面,躲在幾位大佬身後,雖然八尺大漢然而像個萌貨,汪院長問他兩句話也是羞答答的待說不說。在南京盤桓幾日,聽的也都是金少爺的舊聞,大差不差地說他痴情種子(來自吃瓜群眾)、優柔寡斷(來自怨念的女友粉),再看他今天行為舉止,天真里不失溫柔,因此斷定他是一個賈寶玉的性格。


  有些人確是如此,大事上決斷有力,私情上倒像劉備似的仁厚。因此說話就沒多思量——從未見他如此凶戾的神色,當下心神震動,眼看他拂袖而去,心中暗叫不好,這是把人得罪大了!眼看兩個門童吱吱嘎嘎拉開電梯的門,抓起帽子一路小跑就往電梯裡面擠,兩旁過路的賓客誰敢擠這趟電梯?都在一旁呆看,金求岳在電梯里向經理怒道:「你生意做不做了?老子說話你當放屁?!」


  經理惶恐:「不是,您說話就是聖旨。」他不知「黑名單」是何物,但另外那位是華北商會會長這他是知道的,總不能為了東宮娘娘攔西宮娘娘吧?這要是真攔住了,李會長自己也開罪不起啊!花拳繡腿假意攔阻,前頭攔後頭把李老闆往樓梯那裡指,嘴裡一連串的送客台詞倒像貫口:「我給您記名單!您放放心!哎我說你們倆怎麼不關門?哎真的是養你們吃乾飯呢嗎金會長您別動怒李老闆您慢走!」


  金求岳一路帶風地刮出門去,走到路邊可就操了——新世紀好公民開車不喝酒喝酒不開車,實業部就在新街口旁邊兒,他是步行過來的!要叫個黃包車吧又覺得很挫,乾脆邁開大長腿直接奔實業部去,後頭李榮勝已經拎著手杖追出來了,連追帶拉地趕上他,一迭連聲道:「金賢弟、金會長、金參議——對不住了我今天是一時情急,我這愛女心切說話就沒過腸子!您沒必要真沒必要,咱們有話兒好好說。沒帶車是不是?沒帶車我送您!」


  求岳不上他的車,人來人往的大街上也不能真打人,拂開手道:「李榮勝,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屁話?」


  李榮勝心說你這種毛孩子脾氣誰能領會?「是我不該提這個親事,我冒犯了。」


  「別,我這個人不是愛情至上主義者,從小就帥,人又性感,想嫁我的女孩兒多了去了,我只是討厭別人要挾我。」求岳點燃香煙,鼻孔里兩條憤怒的黑龍溜出來:「你在拿華北商界要挾老子,懂不懂?」


  「沒有沒有,我怎麼會要挾您。」李老闆京片子都嚇出來了,「主要是,想做個兩全其美。金會長您就算不看思綿的情面,也要看商界同仁的情面。咱們小事先放下,大事別使性子,好不好?」


  「我使性子?今天我們倆說話誰沒過腦子?」金會長大馬路上嗷嗷叫:「你他媽都準備好給日本人洗腳了你今天來跟老子吃什麼屁飯?!還我資金短缺,抓我小辮子是不是?我請你好好掂量掂量你自己幾斤和幾兩,以為老子不知道你什麼來路?!華北商會吃豹子膽了跟我叫板是吧?!」


  不敢不敢!誰不知道你背後是中行和交行!知道你是浙實行的大股東!知道你翅膀後面是江南一干富庶的老財主!

  兩邊路人不知道啥事兒,連同李老闆的車夫,都伸脖子瞅熱鬧。


  李榮勝這人一向是你硬他就軟,不然也不至於被個女兒搞得焦頭爛額,此時大呼小叫的被一通撕巴,心氣早跪了。揣著帽子連聲道:「您多慮、您多慮,我決無此意。」自己也不坐車了,陪著求岳往前走。


  「別跟著我!」


  「我送送您,送送您。」


  說到底,GDP是硬道理,要是同治年間那江南可不敢跟華北撂臉子!但今時不同往日,如今的華北各方勢力犬牙交錯,是加之以師旅又因之以饑饉,怎比得江南同心協力、繁榮富庶?

  江湖無大小,誰混得好誰是大佬,俄勒岡還能跟加州叫板嗎?


  兩人鬱郁悶悶地穿過一條馬路。


  「剛才是我說岔了,我是請你來救救華北的市場,不到萬不得已,誰願意讓日資湧進銀市?」求岳一頭往前走,李榮勝也就邊走邊說,他也不敢再提親事,「這兩年受美利堅金融政策打擊,咱們國內白銀外流、現銀短缺,江南還沒有感受到這種壓力。但北方你是知道的,國門一旦打開,銀子像流水一樣往外走。」


  求岳一時熄了怒氣,這話有些說到他的心事上。


  他舉目望向車水馬龍的街市,的確,江蘇和浙江,還沒有明確地反饋到美國金融風暴的影響,經濟危機在遠東是有滯后性的——又或者說,江南豐厚的財力還在硬抗這場白銀外流。


  就是今年的年初,國民政府還在為稅改開大會的時刻,美國宣布了黃金國有,銀價也是一抬再抬,再抬下去不知會變成怎樣。


  往來的汽車嗚嗚地響著。


  南京的街市仍是繁華,只是仔細看看,零售貨物大多漲價,不漲價的就減分量。陶嶸峻也從廠里打來電話,建議「今年的零售走精品路線,壓低成本,把尺寸做小」。


  而作為最敏感的金融前線,上海的房價已經開始跳水了。


  李榮勝覺他步子漸漸放慢,面色也不似方才陰沉,順手幫他撩開道旁的花枝:「所以呢,我向中央銀行提了幾次,沒的回應,只能我們民間各自想想辦法。但你也知道,北平天津,不光講資產、還講資歷。若是無親無故地大合作,只怕不能平服眾人,若是能結個姻親,這就怎樣都好說了。」說著說著又飛了,「這種婚姻是你我心裡有數,你愛的那個做大、讓思綿別居都成——」他倒不說他閨女應當做小,「什麼時候圓房都看你心情,孩子我也不催你要——」猶自黯然道:「如果再沒有銀流來救市,我怕我管不住會裡許多人,即便我不投、別人也會投,說到底做生意,銀錢要緊啊!」


  「所以呢?今天我不娶你閨女,你就去跟日本人合作,明天我不生孩子,你又要去跟日本人合作——敢情華北淪陷不淪陷,都吊在我一根幾把上啊?」


  你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金總算服了他的膽量了,可算知道李耀希這腦門夾過的性格是哪來的了,貨真價實遺傳!


  李榮勝老半天陪著好臉,對面這位可倒好,原來是這樣火爆脾氣!聽他髒話連篇,指名道姓地就沒消停過,偏偏又理直氣壯,回無可回,一時心裡怒氣也上來了:「說到底我是你長輩,你爺爺也叫我一聲賢侄,金會長,你怎麼跟我說話呢?」


  「哎,少來,剛才你自己叫我金賢弟。」


  「我是長輩我才勸勸你!你也別太放肆了,你們家偌大家業,一個戲子配管?年輕人,一時鐘情,玩鬧罷了,還能一輩子下輩子在一起嗎?兒女都沒有,不要說我女兒才貌雙全,就是貌似無鹽也比個男人強,今天我是尊重你,跟你親提,若是我不過你這一趟,去跟令祖父說說這事,想必也不是金會長你一句話就能推開!」


  金總:「……」可以的,你很強。


  李榮勝氣道:「我勸你不要和中行的馮董事學,為博傾城一笑、大事不管不顧,他捨得一擲千金送梅蘭芳出國表演,卻不肯貸款來救援華北市場,金會長,你是個有抱負的人,難道跟他一樣?這幾個月我在南京看你花出去的錢,排場不輸給他了!」


  你他媽還敢提黛玉獸,連馮耿光你都罵上了,真是什麼姿勢作大死你就往哪個姿勢奔,最後的禮貌都給他掐光了。


  再說了我願意給黛玉獸花錢關你屁事。


  金總就是撕逼的時候智商最上線,才不跟他掰黛玉獸,冷笑一聲,直奔主題把話捅破:「李老闆,你是覺得女兒懷孕了是不是?」


  李榮勝:「……!」


  「你的小算盤,我清楚,你也別拿什麼抗擊外資做幌子了。」反正大家誰也不給睡好看,他也不管實業部門口人來人往:「你怕你女兒大肚子,盤算著找個接盤俠。不然南京上海就沒有單身漢了嗎非往我們家屋裡塞?除非是我,不計較這些,還能混個便宜兒子——你怎麼算盤打這麼響呢?一面哭窮借錢一面還想著歪點子,百貨大王屈才了,你應該去做財政部長啊。」


  李榮勝驟然面色漲紅:「你不要血口噴人!」眼見離實業部越來越近,吵鬧起來反而傷自己臉面,硬按了怒氣,忍耐向求岳道:「我從來沒有這種想法,今天實實在在是找你說生意,無非是好上加好的意思,金公子,你不願意娶我女兒,說一聲不肯就是了!何必這樣污人清白?」


  金總被他煩死了:「談你媽的生意,你自己不瞎七八搞誰特么污你清白,也不知道李妹妹造了什麼孽,有你這麼個搞事的老爹成天作妖,不甩你是對的。」向門口警衛一揮手,「起開!實業部沒你辦公室,哪涼快呆哪兒去。」


  李老闆幾乎厥倒,直勾勾看他一溜煙進了實業部,過一會兒,油亮的別克從裡頭開出來,一腳油門,無影無蹤。


  金總開了車,心情悒鬱地回了家。其實李耀希的事情都只是小事,兒大不由人、嫁娶何須啼,他是被李榮勝一席話攪得煩心。


  華北市場深陷外資爪牙之中,唇亡齒寒、不救不行,但救這麼個蠢貨領導的商會,想想都讓人糟心。更何況黛玉獸前兩天在家裡寫字兒,寫的什麼來著,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哭著喊著要別人救,自己為什麼不努努力啊?


  金總氣得拍方向盤道:「就不會學學我!」他也不覺得自己臉大了。


  車子駛進榕庄街的小院,天色已經漸漸暗下來,他獨個踱進院子里,聽見屋裡柔和的笑聲。一個道:「原來師父喝過這個,我只當是新鮮的東西,我是第一次喝,這種苦藥為什麼能當飲料呢?」


  那一個笑道:「所以說外國人就是奇奇怪怪的,咱們以後要是籌備出洋表演,也要照顧他們這怪口味。不過雖說他們茹毛飲血,但品味上倒還過得去,你看梅先生唱戲,他們也喜歡呢。」


  「梅先生去的是日本國。」


  「所以說你孤陋寡聞,美利堅他也去了,可受好評。」


  一時聲音低下去,教導什麼的樣子,聽不真切,忽然裡面大笑道:「哎呀!它也會喝!這黑水子好像藥水,別把它喝死了。」


  露生的聲音樂道:「快快收起來,給它糟蹋了,你師爹喜歡這種飲料,咱們給他留著。」


  求岳心中的煩躁都退潮一般地倏忽而去,一種說不出的柔情籠罩了他,是風裡浪里回到港灣的心情。


  倚立窗邊,聽見他們喁喁切切地說話,恰從菱花窗里,見露生一半的側臉,柔軟而剛強的潔白,有些生動的血氣,好像半月落入晚霞。


  世人都說他配不上我,他想,其實是我配不上他。兩人相愛,為什麼要講配不配?反而是這世上不配談愛的人太多了,把自私當忠貞,把私心當做|愛。


  他不想進去,只是享受這一刻溫柔的心境,遠望霞光燦爛,更想起露生帶他念的書——


  暮春者,春服既成,浴乎沂,風乎舞雩。


  李榮勝怎會明白這種心境?


  我們為世界奮鬥的每一步,都是因為心有所愛,因為想要保護這樣生動又美麗的世界,所以才會不辭艱險。


  沒愛的人不會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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