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家

  丁廣雄知道求岳病了,年前翠兒去了一趟城裡,帶了些自己做的針線並臘雞臘鴨,回來之後哭了幾天,說少爺不大好,小爺累得很。末后露生來了幾次句容,含含糊糊說好一些了,終究不見少爺和小爺一道前來。大家都當是從台階上摔下來,真摔壞了,誰能想到是心病。他自問到金家來也快二十年了,金大少爺向來是人前瀟洒大方,遇事也是果決有魄力——幾時見過他這樣惶恐?倒像老鼠見了貓!先前看他神色鬱郁,說話做事都慢半拍,大不似以往爽利,再粗的神經也有一點疑惑,這下可就猜到大半,眼看人圍著越來越多,架開工人們叫道:「規矩呢!都站開說話!」


  他尋思這事兒不能給別人看出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抱拳向工人們道:「弟兄們別怪,少爺身子剛好,風一吹就生病。有啥話明個上家來說。」意思趕緊開車先回去,未想身後車門開了,求岳道:「也沒差到那個程度。」


  求岳從車裡出來了。


  工人們經這麼一出,都有些尬住,不好再往前擠,面面相覷,各自散開了些,為首的兩個人上前道:「金廠長,大家都挂念你,你身體怎麼樣了?」


  求岳就燈光辨認其中一個,認出他是技術部的孫主任,叫了一聲:「孫主任——你們來過?」人太多了,又全看著他,好些話往腦子裡擠,可是擠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字排不成正常的順序。另一人倒能領會他的意思,介面說:「是,大家派代表去瞧過你,陶廠長和孫主任,同著翠兒姑娘,年前去了一次,春天陶廠長又去一次,總沒能見著。我們都不知道你那傷到底是個什麼輕重,擔心得不得了。」


  說著,忍不住向前又走了一步,求岳也認出他了,攥住他的手,叫了一聲:「杜大哥。」


  這一聲把工人們的心叫軟了——沒聽過金大少爺這樣叫人,含糊地,還有一點沙啞,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再看他瘦得彷彿杆子人,情不自禁地,又都圍攏上來,左一聲右一聲地「金廠長」,杜如晦神色複雜,向丁廣雄說:「要麼丁把頭先陪他回去吧,明兒個我們去家裡看望。」


  求岳搖頭不要:「我沒事,病剛好就是這德行。我來就是想來看看你們,看看廠子。」仍攥著杜如晦的手,「你們是剛巡邏回來?」


  孫主任道:「這說來話長,要不進去說話?到咱們廠辦公室去。」


  「去大會議室。」求岳道,「那裡大,坐得下。」


  說起來,他得有一年多的時間沒回這個廠里了,時間過得真快。大門的鎖要下鏈子,孫主任領著大家從廠區後門進去,那一路上的情景令人驚奇——一條水泥小路,掃得纖塵不染,兩旁的矮冬青也有修剪的痕迹——手藝不佳,不知是哪天集體剃的平頭,圖個整齊罷了,再進到辦公樓里,水磨石的地板一溜兒地光可鑒人,粉牆雪白,乾淨得彷彿醫院。這整個廠子不僅沒有頹敗的蕭條,甚至有煥然一新之感。只是進了會議室,就有些痕迹露出來,乾淨歸乾淨,器用上卻是缺三少四,別說茶葉,會議室竟連個十人的茶盤都湊不出,眾人倒也不愁這個,各用各的茶缸,將尚算完好的一個茶盅拿到金廠長面前,七手八腳地打了開水來倒上。


  求岳一路看過來,默默不語,他緊張的神經這會兒終於有所鬆弛,等大家都坐下了,問孫主任:「廠里現在還有多少人?」


  「句容這邊三百來人,一百多號還在杭州的絲廠,染廠那裡也有幾十號人。」


  這和當初的人數相差無幾,居然沒走幾個工人。


  太難得了,金總的心被安慰了。


  「我聽說你們組了巡邏隊,還有人來燒倉庫,這是怎麼回事兒?」


  「是保安隊。」孫主任掰著指頭道,「這事說來話長,不光是一批人來鬧事。自打你前年冬天到美國去,廠里就不是很太平。先是有人把染廠那裡的門鎖給砸了,修了一次,又往大門上潑屎。後來又有人來我們工人宿舍鬧事,做飯的大廚房被燒了,沒抓著人。因著這兩個事情,大家商議得防備起來。金廠長,你都想不到,一出這事,那個好長時間不見人的姚廠長又跑回來了,說廠里現在群龍無首,說你發不出工資,他是股東,可以暫時接管廠子,叫我們聽他的。」


  求岳差點兒想不起來姚斌是誰,想了半天:「他還沒死啊?」


  工人們哄然一笑,孫主任也笑:「哪個理他?陶廠長都跟他吵起來了。他仗著自己有點子股,一味地說陶廠長是雇來的,他自己有股,他比陶廠長大,陶廠長都吵不過他,我們工人們氣得都要動手。幸好當天你老太爺的管家人到廠里來巡察,他是個會講理的。不僅壓住了姚斌的氣焰,還叫他把股子退回來了。」


  求岳便知是齊松義,心裡膈應,但聽見說姚斌那點兒股居然拿回來了,稍稍開心:「多少錢退的股?」


  「多少錢?一分錢都沒給!」工友們都笑,看來當時這笑話笑了很久,你說我比地告訴求岳:「你家那齊管家扯著姚斌,不叫他走,把這事鬧去了市長那兒,市長派了人來問話,鬧到半夜都沒消停!」


  據說齊管家當時聲色俱厲,揪著姚斌冷笑道:「你還當我家如今落魄、由著你欺負?我說與你,別說是市長,就是我請動孔部長、汪院長,他們也會派人前來!我家在南京城裡什麼威望什麼地位,你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看來咱們船上那次遇見,倒是我手軟了,沒給你吃到教訓,既如此,今天就讓你漲漲教訓。你既然敢來就得敢見血——股權書上寫明的,不得損害廠子的利益,大股東小股東,公議了行事,不得私自決事。你趁少爺不在,來這裡渾水摸魚鳩佔鵲巢,已然是違背了約文,你的股子不算數了,文書起給你,你把字簽了。」


  姚斌哪裡肯?他不肯就有好果子吃,齊管家真就敢把這事兒報給金老太爺,老太爺大約生了氣,真打了孔部長的電話——結果是可想而知,工商部司法部兩部親自批文,裁定安龍毛巾廠股權糾紛一案,明目張胆地歪屁股,認定「姚氏違反約文,股權無效,視為自動放棄」。就這麼把姚斌手裡的股份拿回來了,如今安龍廠是完璧歸趙,股份全捏在金家手裡。


  這些工人沒念過書,說話也是沒些邏輯,加之經年不見求岳,不免一籮筐的話要告訴他知道,遍地開花兒的想到什麼說什麼,憶及往事,還有些以毒攻毒的興奮。唯有求岳聽得好不鬱悶——他媽的孔胖子凈會噁心人,做舔狗的時候真是舔得徹底,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金求岳是他孔肥宅最愛的人。問題是這樣公權私用,爛事是他自己乾的,擔惡名的卻是金家,也不知齊松義和他便宜爺爺怎麼想的,簡單的一點事情非要仗勢欺人,難怪後來要滑跪。


  噁心他媽給噁心開門,真是不如不問。


  當著工人們,又不好發作出來,好容易等大家興奮說完,嘀嘀咕咕地說了一句:「就為這事兒,成立的保安隊啊?」


  孫主任和杜如晦察覺他的怨氣,互相看了一眼,不動聲色地笑道:「對。那時候我們不知道你在美國,你家人也不說你去了哪裡,所以是陶廠長和我們幾個部門的主任一起,公議了成立一個保安隊,自發巡邏。也幸好咱們成立得早、預備得早。去年很多人衝到廠里來,又打又砸,說你跑了,連學生都來鬧事。」


  說到這裡,大家不笑了,這段日子太難為人了。


  杜如晦道:「我們瞧那些人,不像好人,要錢、找你,都是假的,誠心地就是來搗亂。學生哥不懂事,也跟著嚷嚷。不過么,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把大門一關,憑他們說什麼。我們幹活兒的人有的是力氣,誰怕誰。」


  「那還不是有小比樣子不死心?恨著我們這裡呢,前幾天剛給我們逮著的,翻倉庫的牆,給身上搜出來的火油、火柴。打得牙齒都掉了,跳河裡跑了——還有人開著汽車接應他!眼睜睜看他游對面去,坐著車跑的。」孫主任恨道,「剛才我們一看汽車,還當又來什麼人了,差點打你。誰能想到是你回來了。」


  真想不通啊,他們說別人的事情,說得眉飛色舞,樂得前仰後合;說自己的事情卻這樣輕輕帶過。求岳又一次地細看這間會議室,它在辦公樓的二層,正對著廠房後門,後門不像前門那樣堅固,所以如果有人從後門衝進來,一定是先到這個辦公樓里,它經歷了對峙、打砸、可能還經歷了焚燒,所以椅子不是原來的椅子了,桌子上也有燎過的痕迹,黃花梨的大會議桌缺了一角,被不甚美觀地修補起來,包上了黃銅皮。


  你不知道這些工人到底經歷了什麼,但他們捍衛了自己的工廠,求岳想,該說他們是純良還是愚昧?他們傻起來不怕任何人,傻到真能夠把這個剝削自己的地方當成家,他們想沒想過這個廠子其實不屬於他們?想沒想過金老太爺從來就沒把他們當個人?


  他的思路在極長的緩衝之後逐漸清晰,要不是孫主任說起齊松義、說起金忠明、說起孔祥熙,他幾乎要忘了這回事了。


  「有件事,我要問問大家,我當著大家的面問。」他脫口而出,「那時我叫陶嶸峻回廠里,我們廠和各地聯合罷工。結果是我們廠先復工了,這件事我怎麼都想不通——誰帶頭答應的?」


  會議室一下子安靜下來。


  「我不在的時候,大家做得很好,比我想象得還好。對不起我生了這麼久的病,讓你們自己在這守著工廠、天天巡邏。」他看著工人們,「但是我猜你們可能都不知道,你們被人圍攻就是因為你們帶頭答應復工了,你們知不知道我從財政部的樓梯上摔下去,是為什麼?我差一點點就抗議成功的法幣會談,就因為你們答應復工,我什麼都沒了,我以為你們被騙了,以為金老太爺威脅你們。結果現在看來都不是。」


  「——你們怎麼能同意復工?」


  「金廠長你別激動,你聽我們說。」杜如晦道,「復工這件事,是金老太爺親自來句容說的。」


  「他算什麼?他是廠長我是廠長?!」這話不說倒好,一說求岳火全來了,他不等杜如晦說話,「你別告訴我你們真把他當這廠子的大老闆了?!哦,我想起來了,股全在這老東西手裡,他說話算數,所以你們聽他的?」


  「金廠長,咱們也算是不打不相識了。我們廠里的兄弟是什麼性子,你能不知道嗎?你那老太爺要是想憑身份壓人,你說能夠不能夠?」


  「那為什麼?」


  「老太爺給我們跪下了。」杜如晦直言,「當著許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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