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心
劉航琛所說的「王司令」,乃是川軍的第一代元老王陵基,這個人和馮六爺居然還是同學,都是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的學員。他的資歷是真的,但「司令」兩個字的含金量卻有待商榷——十年前,他是國民革命軍第21軍3師師長兼重慶警備司令,有師長打底,這個含金量是相當可以的。可惜不知為了什麼緣故,王司令的含金量並不隨時間增長,反而下降,截止到今年,他的師長旅長總指揮等一系列頭銜全部撤銷,連個兜底的內褲都沒剩下,目前是四川省——下面的第三行政督察區——下面的保安司令部——下面的警保處——的處長。
代任司令。
他甚至沒有混上副司令!
比方一下的話,王司令這個司令好比姨太太,雖然都叫「太太」,歸根結底是個沒進門的外室,連個妾都不算。因此實在不能怪曾養甫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他是誰,至少從姓氏上是無法判斷,劉航琛不得已報王陵基的大名,曾委長代人窘迫:「哦!你早說是他!他現在又是司令了?」
劉財神挽尊:「任命雖未下來,但權力照舊——」劉財神於公於私還挺能分得清,這頭押著露生不叫鬆開,那頭委長問話,照樣體面回答,還很貼心地給曾養甫解釋了一下王司令最近的起起落落都屬尋常,四川剛上任了一大批行政人員,有一個兩個沒來得及報告中央也是很正常的,況且王陵基在川中的名望還用得著質疑嗎?allthe四川軍閥們的teacher,劉湘楊森都要叫他一聲老師,現在做個代任那也是暫居即將轉正。
總而言之,王司令在重慶,仍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被露生又哭又嚇的錢莊老闆王眉壽,和他是同宗的叔伯兄弟。
眾人越聽越覺得不妙,露生也知自己今天是小兔子打洞,打到蛇窩裡來了。奈何嘴裡塞著不知幾個麻核桃,舌頭都酸了,幸而他那眼睛還會說話,曾養甫也一疊連聲地道:「你別這樣上來就綁,有什麼話也得說開」,劉財神半點不肯憐香惜玉,捏了露生下巴,撞出核桃來,露生忍耐疼痛,嗆著淚道:
「劉廳長,我做事冒失,得罪了王老先生,你要抓我去問這舊案,我自當從命。但這事和陶廠長沒有干係,他是我雇的人,我上回來重慶他也並沒有跟著,委實是毫不知情。請你放了他,我隨你去見王司令,再和王老先生當面賠罪。」
劉航琛拔過衛兵的槍,頂在露生太陽上:「你下陰曹地府賠罪?」
曾養甫心下火起,用力撥開槍口,「別動不動就舞刀弄槍,當著我的面,你就是潑天的冤枉也要說明了再動手,難不成一句話不說槍斃了他?」
露生也吃驚:「王老闆不在了?」
「果然貴人們做事,從不善後。」劉航琛冷笑一聲,收攏笑面:「他從南京回來就病倒了,跳了一次江,給人救上來,沒天沒夜地吐血,活活吐死的!」
這話說得無頭無尾,而眾人心下皆是一沉。
他們和露生一樣,都沒有問出那句「為什麼」,因為心裡都明白了。重慶的商人,遠赴南京,回來就跳江吐血,還能為什麼?
罷工失敗的背後是許多人的名譽掃地、家破業敗。露生這時候也才想起來,那些因為罷工失敗來催逼補償款項的人里,並沒有王老闆,他像一片蒼老的敗葉,狂風卷過之後就無聲無息地凋落。王眉壽在這一年裡經歷了什麼?露生想,自己也曾因他沒有追討補償而心懷感激,但其餘的事情就無心也無暇去過問,終不想他是這樣的結局。
誰能強求每個人都有為國為民的胸懷,誰又有立場去指責他們失敗之後崩潰的脆弱?
這場鬧劇撲騰到半夜才散場。曾委長又是動怒又是作保,軟硬兼施,劉財神則怒斥金家只顧敲鑼不顧收場,「是四川商界之公敵」,並且含沙射影地進諫委長,「敗壞小人不要再帶來重慶。今天的事情就此作罷,我可以不向王司令提起。但要是他自己抓住了你,」劉航琛笑道,「委長保不保得下,那就不好說了!」
大家落荒而逃。
「好一個劉航琛!好一個王靈官!真就仗著天高皇帝遠,自己在重慶開起小朝廷!」
回到旅店,曾養甫猶是氣憤難平,自他從政以來,委員長和張靜江對自己都是備加禮遇,雖然經濟上的方針時常談不攏,至少從未當面給過自己難堪。怎想到區區一個四川財政廳長,敢這樣刀兵相向,劉航琛這老小子倒有兩幅面孔!氣得指著南山那頭罵道:「也不過是攀著宋子文的人情,安了這個官兒,屁股還沒坐熱就忙著作威作福,我看他以後來南京是要怎麼說!」
當然,也有可能是人家考慮到以後不會在南京見到你了,你馬上要被遣到廣州,即將遠離中央,能不能回去還兩說呢。
大家想到這一節,不好說破,曾養甫亦知強龍難壓地頭蛇,四川局勢甫定,這一批剛上任的官僚皆是新封的藩王,他給你面子么,算他玲瓏,不給你面子你也沒法,再打報告也只是徒惹恥笑,只能白受這氣。忍著窩火安撫眾人,叫散了休息,方想起來問露生王眉壽的事情:「你和重慶這些商人,怎麼結下仇了?他們怎麼會認識你?」
剛才局面太混亂,曾委長驚愕之中習慣性地提綱挈領——他尋思著劉航琛既然一口一個王司令,總得先問清了王司令是誰才好,露生又是一臉的認賬背鍋,曾養甫更加心虛,怕問出來了難以開脫,因此倒把王眉壽的事情擱在一旁。此時想起來才覺得好多事情莫名其妙,問露生:「又是金家的事情記在你頭上?」
露生不好隱瞞,便將自己如何私來重慶、殺上王家,一五一十都說了,說罷歉意道:「實是得罪了,我不知道他和王眉壽關係如此。對不住了曾先生,連累你也受驚。」
曾養甫是越聽越意外——他以為白露生最多是個軍師,賢內助的角色,沒想到莽起來居然雷霆手段,想一想,還覺得不信:「你比明卿還先到重慶,人生地不熟,你怎麼一下子就知道哪幾家商人是領頭人?」
露生瞅一眼門口蹲著的文鵠,乖巧回答:「我叫家人抓了幾個痞子,打了一頓,他們不敢不說。」
曾養甫:「」
曾委長無話可說。他本意是仗著重慶遙遠,沒人認識露生,約等於安龍開個小號,既可以盡其才能,又不至於受金家惡名連累,兩全其美——怎也沒想到會是這樣情形!扶頭嘆息一聲,拉露生在身邊坐下:「你不要自責,別把劉航琛那混話當真。王眉壽就算氣死也不是你氣死的,罪魁禍首你知我知。」
曾委長在心裡大罵孔祥熙宋子文,包括蔣中正。
焉知露生道:「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王老闆去了,我多少是有些干係。」
曾養甫歪過頭看他:「你想幹什麼?你不會還想留在重慶吧?!」
「我沒這麼想。」
他那表情是無懈可擊,完全不作此想的神情,可曾養甫總覺得這不像白老闆的脾性,警惕地看一眼又看一眼,拿話詐他:「我知道了,你想叫我先回去,自己偷偷留下,要麼就是跟我一起回去,你找個時間再來重慶,對不對?」
露生就不說話了。
「我的小祖宗!」曾養甫苦笑道,「你算了罷!這又是卯的哪門子勁兒?重慶這破地方是天香還是地香啊你還認起真來了!」
他偷偷地覺得自己眼光很好,果然白露生和金明卿性子很像!自己看對了!問題是像過頭了,這他媽一腳油門下去剎不住了!彎腰哄著露生道,「你沒聽見劉航琛說嗎?王陵基要拿你問罪,他說不告訴,那也是當著我的面,要是我不在這兒,你給他們抓住了,你有幾個腦袋跟他們講理?好秀才不要遇見兵——」
「曾先生真覺得王陵基在乎這事兒?」露生截住他的話,「您信了劉航琛的話?」
「我應該不信嗎?」
露生氣鼓鼓地笑了。
讓我們看看劉航琛,看看這位笑面金童今晚的表演,他今晚說的話沒一句是真的,或許只有王家宗親這事兒有幾分真。露生道,曾先生你細想,要是王陵基真和王眉壽手足情深,又篤定我氣死了他,怎麼等到今日還不報仇?難不成坐在重慶等我自投羅網?若我這輩子不來重慶,又當怎樣?
他是偷看了劇本是吧?
「況且這一年來,金家老老小小,南京呆著哪兒也沒去,我人就在莫愁湖唱戲,王司令若真有心尋事,就算殺不了我,來鬧一鬧總該是有的,可他沒有半點兒動靜。」
曾養甫有些回過味兒來,後仰地看他。
就退一萬步說,或許王陵基真的有事,導致這一年來顧不上報仇,那他現在也已經官復原職——這不是劉航琛自己說的?雖是警保處長,卻掌司令之權——「權勢如此,劉航琛焉能將我輕輕放過?他焉敢放過?如果王陵基的權勢是真,仇怨是真,劉航琛對他的忠心是真——但凡這三件事里有一件是真的,我今天都不會這樣容易地回來。」露生冷笑道,「他要捉我,大可不必當著你的面,也很不必酒席上頭說破,只要把你送走,我留在重慶,是生是死還不由他說了算嗎?」
太有道理了,一言驚醒夢中人!
「這個老小子」曾委長戰術後仰,「他跟我玩兒花樣!」仰過去又倒回來,曾委長問號不倒翁:「可他為什麼要唱這出呢?」
「一個人無論心計深淺,總會不自覺地露出一些真話。」露生沉默良久,「曾先生想想,他為什麼會拿王眉壽來當借口。」
劉航琛抗拒接待露生,理由應當和無錫的曹家一樣,只不過曹懷椿磊落,劉航琛卻是個千層餅——他們都不願意接納金家來到自己的麾下,這家人從來不按規矩出牌,壟斷的速度和力度都讓人心驚,有哪個聰明人會在卧榻之側放一頭老虎呢?
法幣的失敗,也是四川商人們心中的舊怨,劉航琛不想攬這個燙手山芋。
曾養甫雖非捷才,卻也不是笨蛋,略略一想便明白這節意思,「枉我在南京還覺得跟他投緣」曾養甫氣苦,「沒看出他度量這麼窄!」
「所以曾先生,你不要怪我固執。若單為著劉航琛討厭我,不肯讓我在重慶行商,那也就罷了。可是你也聽見了,重慶這裡是怎麼看待我、怎麼看待去年那件事的,他們鐵了心要把這罪名安在我頭上。我若是這樣走了,豈非認下了這樁罪?」露生揚起臉來,不覺把一口銀牙咬緊,「我怎能代仇人受過!」
「那你想怎麼樣?」
「他不想我在這兒,我就偏要在這兒。」露生負氣道,「重慶的鋪麵廠房難道是他一個人霸佔?就算沒有他幫忙,我自己看看找找,不信找不出個落腳的地方來。」
你可真是不走尋常路。
曾養甫無言,這說白了還是在使性子賭氣,想提醒露生「你也別把金家的罵名硬往自己頭上攬」,其實換一個城市,換一個沒有人認識他的地方,只要那裡的人不知道他和金明卿的過往,那麼做生意也好,唱戲也好,萬事重頭再來,都很容易。
可是話到嘴邊,他有些說不出來。
他不知道露生心裡到底怎麼想,「我和金家沒關係了」,這話是白老闆自己說的,到底是不是氣話,真心這一刻也許是顯露出來了,他不願意再受這個家庭的庇護,但他容不得別人踐踏它。
這不像婚姻、一張離婚文書就能宣布脫離關係,他們十幾年的人生絞結在一起,最黯淡、最輝煌的時候,都在一起,這關係比婚姻緊密得多——況且人之一生,其情幾何,風光落魄,誰人又知下文?
曾養甫有些獃滯。
呆了半天,他愁悶地說:「其實剛才劉航琛見你,我瞧他一直看你,還以為他對你有意。」
露生:「」
曾委長鬱悶:「唉,情況怎麼總比想象得差,他要是看上你倒好了。」
文鵠在後頭笑出屁聲。
露生亦是哭笑不得,生氣吧又不至於,曾委長的性格到底是開朗還是脫線啊,還有心情說這個。曾養甫亦自覺好笑,這一晚上的震驚委屈把曾委長都整不會了,呵斥文鵠:「笑!你還有心思笑!下次有什麼事,跟著你們小爺——他今晚差點兒沒命回來!小夥子沒心沒肺,還在這兒笑呢。」
文鵠道:「小爺沒讓我去。」
「他不讓你去你就不找他啊?我們這麼晚回來你也不著急。那他今天要是死了,你怎麼辦呀?」
文鵠嘿嘿一笑,露生一瞧他皮笑肉不笑的神情,恐怕他說出什麼殺人放火的話來,連忙喝住:「不許頂嘴。」一面向曾養甫笑道,「半大孩子,事後就別說他了,我從此小心。」
曾養甫只是嗐氣,這一晚上的事情皆出他所料,放手事情實不甘心,放手露生又不放心,怏怏片刻,「我看看你的脖子。」拉過露生的領子,看了看,已經泛起烏青,暗罵巴蜀野人真是不通教化,這麼好看的白老闆,玉似的皮膚,虧這群兵蛋子下得了手!偏偏白老闆性情倔強,又不肯服輸。又噯一聲,捶額嘆道:「好吧,你要找我就陪你找,咱們把話說在前頭,要是找幾天找不著,你也別再倔了,急也不在這一時,不成就從長計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