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第 31 章
皇上一說今天不講海運,在場的許多大人臉上都露出了惋惜的神情。
他們原以為自己認真準備一通, 哪怕不被皇上點名, 也可以從容的回答各種問題。
有人甚至背好了艦隊的所有制式和造價, 此刻一聽皇上又舉出一個新名詞,也只好失落的低著頭。
「諸位,從過往到現在, 許多時候都有人跟朕談論一句話——『祖宗之法不可變』,」虞璁抬眸道:「科舉不能變, 田制不可變, 哪怕動下光祿寺,都有御史跳出來遞摺子。」
「但是, 事物是動態發展的, 山水鳥獸如此,社稷天下也是如此。」
他這個時候, 就非常想抱著本馬克思, 把這幫老骨頭的腦闊一個個敲的疏通點。
「也正應如此,你們才更應該看見, 哪怕無數人阻攔著變革, 歷史的洪流也會把國家推著往前走。」
「從堯舜禹到夏商周, 再到如今的大明朝,被改革替換的政制官職還少嗎?科舉所考的四書五經,難道不是從無到有的么?」虞璁頓了一刻, 意味深長道:「不破不立, 不捨不得。」
一聽到這種靠近哲學的問題, 王守仁就瞌睡全醒了,此刻兩眼炯炯有神,還不時的點頭。
徐階一看王大人這麼推崇皇上的發展說,越發認真的記筆記,生怕哪裡學習的不夠到位。
虞璁轉過身去,在黑板上唰唰唰寫了三行:
全面發展觀。
協調發展觀。
可持續發展觀。
以人為本那一條,他並沒有自信做到。
這是封建社會,還可以光明正大的買賣人口,別說男女平權了,人和人直接都是階級分明的。
很多事情沒法在一瞬間全部改變,但是哪怕取出這些概念中的一部分精髓,都足夠讓王朝受益匪淺。
「所謂全面發展觀,就是將朝廷、學術、民生這三項都進行全面建設,」虞璁替換掉了新時代的很多概念,儘可能的與當朝的國情進行結合,他見官員們都一臉茫然的看著自己,只用指節敲了敲黑板:「這是重點!」
話音一落,許多人才如夢初醒的緩過神來,開始記筆記。
說實在的,過去千百年裡的政治進程,向來是走一步看一布。
文官、武官、宦官,還有藩王和皇上,這幾個主體之間糾纏鬥爭,無心治國的大有人在。
真正如虞璁這樣心裡有藍圖和規劃的,確實是鳳毛麟角。
「治朝廷,就要改革體制,發展經部,推動農商貿三項的全面發展。」
「理學術,應當重視醫學及工科,惠澤萬民,厚重國力。」
「調民生,要多修建公共設施——」虞璁說到這,意識到這又是個全新的概念:「虞大人,你回頭把這一條記下,有空再表。」
虞鶴點了點頭,也掏出個小本子來,唰唰唰記了下來。
——好像自從皇上沒事掏小本本之後,這個習慣不知不覺地蔓延到了全朝上下,現在宮裡人手一本,連御廚都沒事記下新想的菜譜。
群臣也全跟大學時聽講座似的,齊齊研磨記錄。
等會議開完,答疑時間一過,都已經是子夜了。
虞璁捧著那一本小冊子,深入淺出的給自己手下的幕僚們洗了一遍腦子,還生怕他們沒有聽懂,特意舉了好幾個例子,讓他們能夠類比歸納。
這本小冊子交給了楊慎來整理編撰,回頭起碼得再增厚一些,印刷後分發各部,再傳至各地去總結學習。
不僅如此,各部還要培訓專門的傳講官,下放到各省去再次宣講,並且回收官員們的心得體會報告。
年年如此,總能洗掉許多陳舊的遺風陋俗。
皇帝出門時,看了眼天上燦爛的星河。
他在這一刻,突然由衷地希望,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可以見證,奴婢制度被廢除的那一天。
到了那一天,國家的經濟和軍力,恐怕也會是前所未有的鼎盛時期了吧。
自己的計劃表裡,其實條理還算很清晰。
先革除農業上的弊端和種種問題,帶領第一產業努力發展,爭取回歸到永樂時期的巔峰狀態。
當年朱棣治世的時候,各地的糧倉堆積的糧食都爛掉了,每家每戶都富足有餘。
如今卻慘成這樣,還隔三差五的有飢荒災厄。
等農業搞好了,再把疆土一點點的收回來。
他不信這大明國還打不贏一個韃子。
早在剛穿越過來之時,虞璁就想了許久。
他雖然現在不用再臨幸妃子,也有自己的繼承人備選。
可是這四個孩子到底教的好教不好,終究是個未知數。
但如果能在自己當皇帝的這幾十年裡,把國家遠近處處的基礎設施建好,給民眾們帶來先進的思想,帶來豐獲的收成,帶來醫院圖書館學校這樣難以毀掉的建築,能夠更廣範圍的造福這整個國度,哪怕子子孫孫里有昏君暴君,人民也會遲早推翻他們,保護這個全新的世界。
畢竟不是朱家人,還確實沒有那麼多的眷戀。
真的再繁衍個五六代,也跟自己沒多大關係了。
「皇上。」陸炳跟隨著他慢慢走著,鶴奴在後邊玩著狗尾巴草,哼著不知名的小調。
「嗯?」虞璁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走到別的地方去了。
「我只是想……隨便走走而已。」他低聲解釋道。
「會議廳里悶得慌,透透氣也好。」陸炳看著他,沉默了一刻又開口道:「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人是記憶構成的動物。」虞璁停下了腳步,再次抬頭仰望繁星。
在宮裡的無數記憶,構成了一半的他,讓他越來越像個帝王。
在前世的種種回憶,又留住了一半的他,讓他還記得自己的本心。
陸炳眼神柔和,只靜靜地站在他的身邊,也不再詢問。
他明白,自己身側的這個人心懷天下,恐怕連平時生活里的瑣事都記不住。
自己能夠陪在陛下的身邊,能做他的手和眼,亦是珍貴的信任。
徐階帶了嚴世藩去了王守仁的府上,老先生聽說是徐大人來了,又問清是皇上的意思,笑意都顯在了臉上。
徐階還生怕老人家不肯收嚴世藩當義子,特意把他作的那篇文章帶來,給老大人又看了一眼。
果真如他所料,老頭兒才看了一半,讚許之色溢於言表。
「從今以後,你就住在我府里好了。」王守仁摸了摸這少年的額頭,讚歎道:「天庭飽滿,是個聰明苗子。」
他側頭瞥了眼嚴世藩的腿,又疑問道:「可是從前受過傷?」
「這孩子娘胎里落了病,在南京時父親清貧,也沒什麼家底。」徐階神色一定道:「我這兩天給他找個醫生吧。」
「不必了,」王守仁揮手道:「胡太醫明日來我府上診平安脈,回頭給他也看看,我記著針灸應該有用。」
「多謝王大人抬愛。」嚴世藩忙不迭行禮道。
「叫義父。」王守仁笑道:「對了,你會釣魚么?」
徐階出了王府,正準備回衙門,一轉頭就碰見了自己手下的小吏。
「徐大人,您在這兒呢,我可找著您了。」小吏忙不迭道:「皇上和楊首輔去了澤天府,明兒還要去視察雲祿集,經部和農部的大人們快忙壞了——車馬已經備好,您現在能過去瞅瞅不?」
皇上還親自去澤天府了?
徐階怔了下,忙不迭就上了旁邊聽著的馬車。
這頭虞璁和楊一清已經進了修繕一新的澤天府里,被帶著觀望這一片的試驗田,和旁邊開會議事的房間、衙門的分部。
農業司主事陸如銘頭一次見著活的皇上,話都說不利落。
多虧陸炳早就調配好了四處田地的使用,還安排著把每塊田前頭都寫了標牌,專門備註是種什麼、試驗什麼,如今皇上臨時突擊,四處都忙碌的有條不紊,完全不出亂子。
虞璁看了半晌,又聽完官員們磕磕巴巴的近況介紹,正想問些什麼,就看見徐階急急忙忙的趕過來了。
這時的徐階,還只有二十五歲。
他的臉上少了暮年的隱忍厚重,多了幾分俊朗與熱忱,在陽光下快步向他走來的時候,整個人都散著朝氣。
虞璁看著徐階的樣子,忽然感覺自己來的真好啊。
沒有嚴黨的污濁之氣,才俊們也都還沒有心灰意冷。
一切都有個盼頭。
「皇——皇上!」徐階站定之後,氣喘吁吁地作揖道:「臣恭迎聖駕來遲,望陛下恕罪!」
你大半夜敲東殿門的時候,怎麼就不怕我怪罪呢?
虞璁吩咐鶴奴給這一路跑來的徐大人端杯茶,慢悠悠道:「朕今兒過來,一個是看看農田的情況,一個是想問問,這光祿寺多餘的人,如今都是怎麼個處置法。」
「謝陛下賜茶。」徐階確實一路從門口跑過來又熱又渴,忙不迭飲了茶,再開口道:「光祿寺原先有三千六百餘人,經過裁減后,只保留了五百餘人的官職,並調整了上下監督和運行結構。」
「那後來培訓完識字的,有多少個?」
「如今已有千餘人。」徐階誠懇道:「這千餘人中,由夏言負責評判升位,已有對應的管理體系,目前有五百餘人負責幫楊大人修書謄寫、印刷成集。」
「還有近百人已派遣至各省,如皇上從前所言,去勘察各地的災患情況,並且互相不知情行蹤。」徐階生怕虞璁覺得他辦事不力,又開口道:「楊首輔特意交代過,這些人也是再三訓話教導,會隱藏好行蹤的。」
「相當可以啊。」虞璁心裡一算,問道:「那這剩下的兩千多人,怎麼個處置法。」
「皇上您從前的意思,是都留著,以備不時之需。」徐階沉吟片刻,又看了眼楊一清的臉色,才猶豫著開口道:「但是陛下,從前那是京畿私田被勛戚占遍,百姓無田可種,又想謀個生計。」
「如今雲祿集開放,莊田悉數歸位,已經有百餘人向經部請願,想回歸田野,不吃官祿了。」
仔細一想也是,明朝公務員待遇太差了點。
海瑞當年為了給老母親過生日,上街割了塊肉都能轟動一時。
「這些人裡頭,深諳農桑之術的都可以提高俸祿留下,其他人先遣走吧。」皇上鬆了口氣道:「朕當時這麼想,是擔心流民增多,引發宮廷動亂,如今能這樣,已經很欣慰了。」
他們幾人站在田壟上,遙望著遠處的天色,一時微風迭起,心情舒暢。
「陛下。這桑基魚塘之事,在附近河流的低洼處已經開始試驗了。」楊一清示意他看向另一個方向被栽種的桑樹,再度開口道:「臣等以為,此舉利國利民,還可防患,實在是神來之筆。」
「但是……臣以為,更大的問題,在於北方黃河流域。」
湖廣一帶的洪澇災害只是偶爾幾年的事情,在歷史整體中都算富饒之地。
可是黃河流域,從山西到山東,農桑上都問題極大。
虞璁愣了下,終於意識到自己忽略了什麼。
黃河一帶的問題,一是鹽鹼地,二是黃河改道,也會沖毀農田和人家。
而且由於泥沙沉寂堵塞,甚至還會出現旱情,進一步影響收成。
這個短板,將影響一整片區域的收成營獲,讓某些地區積貧積弱,而無力抵禦韃靼的來犯。
「楊大人……似乎有所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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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一清摸了把山羊鬍子,笑道:「老朽不才,只是曾任陝西按察副使兼督學,在當地待過幾年。」
「由於地勢和礦產的問題,這黃河一帶的土壤中都有鹽水。」老人家說的不緊不慢,其他幾個年輕後生都拿著本子邊聽邊記。
鶴奴在一旁臨時搬來的小桌子上研墨伺候,早就熟練的不用人吩咐。
「一旦乾旱時刻,水汽蒸騰,土裡的鹽就會隨著水位升騰,然後凝在這地表上。」楊一清回憶著從前在陝西見到的情形,有所感慨:「正因如此,鹽鹼地雖然能種莊稼,但一直不如東南一帶來的輕鬆。」
「老臣是想著,皇上的這個舉措,能不能也放到北方去,改善下當地的黃河沖積和鹽鹼問題?」
虞璁沉默了許久,在腦子裡拚命搜刮著高中地理學的東西,緩緩道:「有更好的法子。」
楊一清神情一喜,忙不迭道:「請皇上賜教。」
虞璁想了想,示意他們跟著自己走下田壟,站在農田的一側。
「朕這個法子,叫做台田。」
他讓鶴奴找了根長長的樹枝,自己手拿著這根棍子,就好像教鞭一般。
「從前各地的報告來看,近年主要的問題在於洪澇,而不是乾旱,黃河也在改道,所以水源上問題不大。」
他示意人們看向高低不平的橫截面,略一思索后開口道:「諸位請看,這黃河流域的水位大概在樹枝指著的這個位置,正應如此,要挖塘抬田,讓田在台上。」
南方的桑基魚塘,重點在於挖塘為壩,在壩上種植桑樹果樹,鞏固水土,這樣不僅可以帶來額外的農收,還可以防止水患災害。
但是北方的問題在於,地下水和地勢的位置。
如果把塘挖深儲水,抬高整體田地的位置,哪怕暑氣熏騰,也不會讓鹽鹼的情況加重。
因為一旦這樣做,就等於讓地下水的位置變低了。
「那……那這泥塘,也可以用來養魚么?」楊一清還在咀嚼他說的每一句話,思索道:「這樣提高地勢,似乎也可以改良水患?」
「不錯,這個法子的精髓在於,『上糧下漁中間稻』。」虞璁索性蹲了下來,用手掬起一捧土,給他們打了個凹凸不平的模型:「這個溝渠就是塘,可以養蝦養魚,這個凸起來的一大塊就是田,平日下雨時可以排水攜鹽,沖走表面的鹽鹼。」
這個法子,也是從桑基魚塘的構思衍生而來的,但排鹼溝和池塘的設計,可以讓鹽水隨江流或者水渠流走,改善當地的小氣候。
「臣等會思索后編撰成冊,遞交給皇上過目。」陸主事鄭重道:「此舉真是從未聽聞過!」
虞璁想了想,拍乾淨了手上的泥土,開口道:「光寫字沒用,要畫畫。」
這農民受教育程度低,不識字的多,如果單是讓那些宣講使照著稿子念,他們也不一定聽得懂。
「要派宮廷畫師,將如何做、做了以後什麼樣子、效果和收穫會是怎樣,都畫做一卷,讓宣講使們帶著。」虞璁思索道:「畫上還要標記,最好把田壤作物畫的真實些,方便他們看懂。」
陸大人如獲至寶的點了點頭,又在本子上猛記了一筆。
待回宮之後,陸炳陪著他沐浴焚香,忽然開口道:「桂萼和張孚敬,已經開始互相撕咬了。」
虞璁正趴在木桶邊打盹,一抬眼道:「你乾的?」
陸大人半眯著眼笑沒吭聲,顯然是默認了。
他那日綁了密信在病鴿腿上,特意在桂萼府邸旁邊放飛,果不其然被眼尖的貓給撲了下來,直接被奴僕送進了桂大人手裡。
「那日的斷腸散,當真是桂萼乾的。」陸炳幫他在光滑的背上澆著溫熱的水,一隻手理順著流瀉的長發:「我去了賣斷腸散其中特殊幾味葯的鋪子里,用了些手段,審問出來了。」
「在事發之前,桂大人的家僕曾光顧過,說是要拿去做耗子葯。」
虞璁嗯了一聲,舒服的又眯起眼:「然後呢?」
「桂萼這麼做,就是因為他知道你跟張孚敬身邊有隔閡。」
張大人兩次這麼做,安插的人都被皇上打發走了,他自己也知道,若是再搞事情,被收拾的可就不只是那兩個小太監了。
「他可能想殺了鶴奴,讓你記恨張孚敬,好奪了他的位置。」
虞璁噗嗤一笑,又開口問道:「這事兒辦的不錯,矛盾一挑起來,便會無休止的鬥爭下去——那京畿一帶的莊田,都收完了么?」
「多虧皇上發了律令,基本無人敢違抗,只是有藩王親眷不肯交出來,臣等也沒敢以下犯上。」陸炳的手指觸碰著他光滑的肌膚,心裡忽然一顫。
虞璁支起身子來,輕巧的索了個吻,又覺得不夠滋味,索性勾著他的脖子長吻了片刻。
「不礙事。」
「自然會一個個收拾的。」
鶴奴這頭在寢宮外等著,他瞥見門緊閉著,就非常自覺地在外吹著冷風,打死都不肯進去。
只是初春略冷了些,他不時的用手哈著氣,跟兔子似的偶爾還蹦兩下。
陸炳面無表情的推門出來,瞥見他時腳步一頓,只慢慢道:「皇上睡著了。」
「啊?」鶴奴把手揣在袖子里,琢磨道:「那可怎麼辦,齊王剛到宮裡,今天中午才到的京城。」
「陛下操勞許久,明日再見吧。」陸炳從思索中回過神來,沉穩道:「我去跟黃公公囑咐一聲。」
這雖然過年是正月十五就差不多該結束了,但是藩王過來朝覲拜年,可以一直拖到年中去。
老朱同志本身對藩王就提防的緊,他兒子朱棣又是藩王起身,巧立了個名頭翻身當了皇帝,自然對其他藩王也是格外提防。
正因如此,就連過年的時候,藩王們來禮賀都要一家一家的輪流來,而且必須等這家離京了派人通知另一個封地的,下一個才會再率人來京。
大概是中間間隔的時間太久,虞璁老是不記得這些事兒,最後都靠陸炳和鶴奴臨時跟他補課,順帶再叮囑一遍該叫什麼,如何問候。
自從那場風寒之後,皇上便忘了許多宮中的規矩和舊事,陸炳也一路照看著,不敢有任何的錯漏。
第二天從早到下午,自然又是一場沒完沒了的寒暄和禮節。
虞璁還沒穿過來的時候,就怕過年,見著家裡數不勝數的姑姑伯伯小姨叔叔,都完全是任由父母聲控指揮,讓喊啥就喊啥,從來不過腦子。
如今這變成皇帝了,事兒更多了。
待回乾清宮休息的時候,他才終於緩過神來,心有餘悸的問道:「還有多少個藩王要來?」
陸炳想了想往年的情況,思索道:「如果路上快的話,可能六月份左右就結束了。」
虞璁懵了一刻,不可思議道:「這大明朝到底有多少藩王?」
他突然有種特別不好的預感:「這樣,陸大人,你把禮部尚書給朕叫過來——不等等,我暫時不想見到張孚敬,把方閣老請進來!」
方獻夫從前在禮部待過,他應該清楚其中的許多。
明代雖然設有宗人府,但在永樂之後名存實亡,被勛戚掌控,現在玉牒核查及相關的事情,也都移交給了禮部來辦。
方大人其實這時候還不算閣老,只是雖然人有四十多歲,面相卻略顯老了些,跟他的老師王守仁看起來像是一輩的。
方獻夫這會兒還在內閣辦事,一聽說難得皇上有請,忙不迭趕了過去。
「給方大人賜座。」虞璁揉了揉耳朵,把大致的情況跟他講了。
「朕就是想問問,如今大明朝的皇室,大概有多少人?」
方獻夫沉吟片刻:「微臣事前沒有準備,只清楚大概的數目。」
「大概也行。」畢竟不是誰都有楊慎那樣的腦子。
「回稟皇上,玉牒上收錄的皇室宗族,約莫有一萬五千人左右。」
等等——
虞璁僵在龍椅上,半晌都沒回過神來。
「有多少?」
「陛下,有一萬五千人左右。」
也就是說,朕的兄弟姐妹和他們的子子孫孫,加起來有一萬五千多人?!
這是個什麼概念啊?!
但凡是個皇族,就能用自己的身份索要附近的貢稅瘋狂吸血,再跟老鼠似的一窩接著一窩生下去。
喂,我這麼多的便宜親戚都是生出來的嗎?!真的有這麼多嗎?!!
要知道,每個宗親逢年過節,還有生老病死,那都是能拿到朝廷的錢和各種報銷的。
可是朝廷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啊!
難怪這大明朝土地兼并嚴重到了這種地步,一萬五千多個吸血蟲扒在身上甩都甩不掉,十個張居正來了都不管用!
方大人見皇上一臉難以置信的神情,忙不迭道:「陛下,真不是臣隨口胡謅。」
「正德初年時慶成王記不清宗支各人,還特向朝廷上報,申請清查,最後排除假冒的,光兒子就有一百多個。」
一·百·多·個?
皇上:「???」
這明朝的藩王,跟唐宋清朝那都不一樣——講究的是分封而不錫土,列爵而不臨民,食祿而不治事,且不可參合四民之業,並能世襲罔替。
換句話說,這些皇子們一旦被封為親王,光是每年的俸祿就有萬石,而且還能得到大量的土地作為賞賜。
老朱同志疼愛他的子子孫孫們,特意規定了皇族不必從事任何職業,所有花費都由國家承擔,死時還有豐厚的喪葬費。
問題是朱棣又是藩王作亂起家,想著法子奪了皇位。之後的每一代皇帝都銘記這這件事情,瘋狂的約束藩王們的行蹤——只許在府內活動,不得出城。
哪怕想出城上個墳掃下墓,都要先給皇上寫信,再等批准了以後才能出發。
虞璁知道藩王都是自己養的一堆蛀蟲,可是他沒想到,自己養的是麵包蟲。
一萬五這個數字,哪怕在腦子裡過第十遍,都跟天雷轟頂一樣,炸的他腦仁兒疼。
合著你們被憋在府里不讓走動,就開始千人斬瘋狂開後宮了是嗎?!
一百多個兒子,你特么是種馬啊??
「陛下是開始關注此事了?」方獻夫意識到皇上的臉色越來越陰沉,心裡終於緩了口氣。
從前幾朝就有忠臣斗膽提出此事,但均被壓了下去。
如果當朝皇帝能重視藩王之弊,百姓們的賦稅壓力也會小許多。
「陛下,」方大人見皇上還沒吭聲,壓著懼意再度開口道:「此事,二楊均領略頗深,您若是想多過問,可以尋他們來諮詢一二。」
「好,」虞璁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咬牙道:「現在就把他們兩帶過來。」
楊一清和楊慎得知消息的時候,都愣住了。
他們知道皇上銳意改革,但都沒預料到,皇上發起狠來對宗親也毫不客氣。
可是,此事一旦亂來,極有可能動搖國家之安危,畢竟藩王手頭都有鎮守的軍隊,如果皇上隨意裁剪開支,可絕對不像刪減光祿寺的冗官那樣輕鬆。
二人匆匆趕到了乾清殿里,一瞥見皇上今天面前連個果盤都沒擺,就知道是真的動怒了。
「楊首輔,你跟朕講,如今這皇族俸祿是個什麼情況?」
虞璁寒意森森道:「什麼都別顧慮,直接說。」
「皇上切忌急躁,此事不可快刀斬亂麻啊。」楊一清生怕皇上氣昏了頭,先小心安撫道。
「直接說。」
楊首輔瞥了眼同樣神情複雜的楊慎,才嘆息一聲,將如今的情況一一道來。
如今景王、潞王在湖廣等地的莊田,就多達四萬頃,其他藩王的莊田,也最低都擁有兩萬左右。
各路皇族的俸祿都是由當地的財政收入支出的,但是皇族們瘋狂的生了又生,財政在這幾百年裡翻了幾十倍甚至上百倍。
「你說多少?」虞璁冷冷道:「幾十倍是個什麼意思?」
楊一清略有些為難的看了眼楊慎,楊祭酒忙不迭上前一步,救場道:「比如山西晉王府,在開國時年俸一萬石,如今如要八十七萬。其他各封地也大致如此——如果總的算起來,確實可能翻了百倍有餘。」
大明朝居然到現在都沒亡?
這都不破產倒閉?
虞璁愣是半天被氣的話都說不出來,心想難怪滿清的大辮子們能一路殺過來,還天子守國門——國門都早就被這幫敗家玩意兒給拆了吧?
「近年來各地都頗有些焦慮,比如山西一年入庫一百五十二萬石,但光供養當地的王爺們,就要消耗三百一十二萬石俸祿。」楊慎揣摩著皇上的脾氣,又添了把火道:「若再不控制,恐怕舉全國之力,都無法滿足了。」
「好一群王子皇孫!」虞璁直接一巴掌拍在那檀木案上,罵道:「食祿而不治事——食祿而不治事!!!」
自己這辛辛苦苦掙下來的國庫,是不是又要敗在這群蠹蟲的嘴裡!
雙楊神情拘謹,聽著皇上發了好大一通脾氣,只感覺地磚都在震動。
虞璁這時候連掀桌子走人的心都有了——但是他發現這桌子他媽的太沉,根本掀不動。
等皇上差不多罵完暴躁完了,楊慎又跟楊一清交換了一個眼色,低聲道:「陛下,這還不是最糟的。」
虞璁直接癱在了龍椅上面,有氣無力道:「你繼續說。」
「這皇族,往往與鉅賈勾結,壟斷山林礦土,連食鹽之販都橫加干涉以牟利。」楊慎回憶著自己被逐出京城之後的所見所聞,只嘆息道:「已經有很多老百姓,十多年沒有吃過鹽了。」
楊一清雖然心裡裝了這個事老久,可他顧忌著小皇帝才二十一歲,正是血氣方剛的時候,如果真讓楊祭酒給惹炸了,搞不好要做出些極端的事情來。
老頭想了半天,還是哄道:「皇上,此事需從長計議,不可亂來啊。」
虞璁沉默了半天,特別想說一句老子不幹了,這皇帝你們誰愛當誰當吧。
「鶴奴!倒他媽的茶來!」
鶴奴已經被皇上拍桌子踹板凳的模樣看的一愣一愣的,這時候哪裡敢怠慢著,忙倒了茶端過來。
虞璁將一盞茶一飲而盡,吼道:「再來!」
他本身酒量太差,這時候連抽完一包芙蓉王的心情都有,如今也只能靠喝茶泄憤。
雙楊靜靜地看皇上氣鼓鼓的喝完一整壺茶,楊慎憋了半天才開口道:「皇上您別嗆著。」
能不被嗆著嗎!
虞璁心想這幫腦子被四書五經給堵死的大臣們已經夠操蛋的了,這些王八蛋兄弟姐妹沒想到更不是東西,都該剁碎了餵豬去。
「楊大人,除了巨額俸祿、貪攬良田、勾結鉅賈之外,可還有其他的事情?」
皇上您再聽下去,怕是要氣病了啊。
楊慎再仁義也考慮著皇上的身子,猶豫了一下。
沒想到楊一清沉默了一刻,又開始說大實話:「陛下,雖說大明律定了,這皇族不得干涉政務,但是事實上……他們辱罵毆打地方官更是常事。」
虞璁握著茶盞,皺眉道:「常事?楊用修,你也被打過么?」
楊慎苦笑了下,索性坦然道:「挾奏有司,擅入府縣,凌/辱毆置,習以為常。」
難怪張居正給嘉靖遞《論時政疏》里,第一條列的就是藩王宗族的問題。
——血氣壅閼,臃腫痿痹!
「朕清楚了。」虞璁深呼吸道:「給朕一晚上的時間,明日再召你們來。」
楊慎與楊一清對視了一眼,皆不敢再言語什麼,一一行禮告退。
皇上坐在龍椅上冥思苦想,又坐台階上冥思苦想,大半夜了都不肯睡覺。
陸炳陪了他許久,心裡雖擔憂又心疼他,也不肯多語什麼。
兩人坐在乾清殿前頭的台階上望著月亮,一時無言。
「阿彷。」虞璁喃喃道:「我不甘心吶。」
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就是為了挽救大明朝於頹勢。
這一朝的官宦可以用棍棒伺候,可是一萬五千多個皇族,他打得過來嗎。
就是一個個拎出來砍頭,都不知道砍到猴年馬月去。
更可怕的,是這四書五經里講的孝悌之情。
他如果殺了自己的兄弟,就陷入道德的劣勢之中,搞不好還會被人大做文章。
可是大明朝——大明朝不能就這麼完了!
陸炳沉默了很久很久,突然開口道:「皇上。」
「臣在錦衣衛里飼養過獵犬。」
「這群狗多了的時候,就自然有猛烈之犬率領一眾,但凡有跋扈逆主的,這頭犬就能將它直接咬死。」
虞璁怔了下,好像聽懂了他的意思。
這一窩窩的皇室宗族,就好像繁衍的越來越不聽使喚的狗。
原先只有幾隻,是為了鎮守大明河山。
如今尾大不掉,就要靠頭犬來重新捍衛秩序。
這每一個地方的藩王,都是由一家,再分裂成無數家。
雖然朝廷會給每一個皇族上玉牒並記錄詳細,但真正有封號和名位的,其實就那麼幾個人。
景王、晉王、徽王,等等等等……
他們便是這一窩窩王府宗室的頭犬。
如果自己拿了打狗棒來,有意掄著棍子一打一群,只會被反撲撕咬,最後死無葬身之地。
可是如果能引誘這些藩王自清門戶,讓他們為了利益和所謂的道義,來自相殘殺,自己便是在旁邊觀望的主人,只用等待頭犬們清理乾淨就好。
如今的這些藩王,不僅霸佔田地、侮辱命官、強搶民女、剝削俸祿,還以各種名號掠奪稅權,就差自封為帝了。
要清理他們,就必須先奪其羽翼,薅其軍力,拔其爪牙!
現在最好的法子,就是先養蠱。
把這些蟲蛇都圈在一起,讓他們各自為營,讓他們互相撕咬。
一批批肥碩又無用的蠢物會接連著倒下,剩下的那幾隻,被煉出來的大蠱,就等著被掐掉尾羽吧。
這田地稅銀,都得回歸於國家。
而在今年最重要的,不是殺人,是止損。
再不止損,國庫都會被掏空的一乾二淨。
如果韃靼突犯疆土,恐怕京師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
皇上望著月亮,突然開了口。
「這嫡庶二字,當真是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