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第 47 章
夏言是在睡夢裡被拽起來的。
他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還沒來得及看清誰闖進了自己的家裡, 雙手就被直接束上。
抓他的人似乎對文官們破口大罵的那一套非常熟悉, 還直接塞了塊抹布堵住了他的嘴。
「嗚嗚——」
他被套了個麻袋, 直接被扛起來帶走,一路上天旋地轉還什麼都看不見。
難道是自己觸怒了皇上,就這樣被殺人滅口了?
夏言終於想起來了些什麼, 心中痛罵了一聲昏君,兩條腿卻不由自主的發起抖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 他的雙腳終於能落了地。
身邊好像也有類似嗚咽的聲音, 搞不好是同樣落難的臣子。
下一秒,伴隨著刺眼的光亮針扎似的冒過來, 他身上罩著的麻袋被猛地取走, 手腕上縛著的繩索也被利落的划斷。
由於在昏暗中呆了太久,哪怕現在滿心想逃跑, 他也睜不開眼睛。
高堂左右的兵官都握緊了佩刀, 十個文官揉著眼睛各自緩了過來,終於意識到哪裡不對勁。
陸炳穿著官袍, 金錢豹補子栩栩如生, 只接了沈煉遞來的茶, 不緊不慢的抬了眸子。
夏言一看見他身上的武官補子,就知道大事不妙。
搞不好今天這腦袋就斷這兒了!
其他幾個文官原本想動怒大罵,一瞅見這前後左右帶刀的侍衛, 再瞅瞅身後緊閉的大門, 好幾個當時就軟了腿腳, 又不肯低頭認錯。
有個御史認清這高處坐著的陸炳,直接惱火道:「陸統領直接把人綁來,怕是不把大明律放在眼裡!」
陸炳抿唇一笑,淡淡道:「行軍事急,由不得幾位大人推辭,索性直接捆來,也免得延誤了軍機。」
行軍?夏言一聽這兩個字,整個人都懵了。
行軍關他什麼事?就算他在兵部,那也是文職,跟那些舞槍弄棒的可不一樣!
「文明這裡有一副諭旨,沈煉,讀給他們聽。」
他身側的貼身侍衛略一低頭,將那聖旨大聲的念了出來。
幾個文官一臉難以置信的聽完了全部內容,有兩個當場就跌坐在地上了。
皇上突然就要派陸統領去打韃子!還是突襲!
突襲就算了——帶上他們十個文官過去跟著,算什麼話啊?!
沈煉跟陸炳交換了下眼神,佯裝他們並沒有聽懂,又高聲讀了一遍。
夏言心裡又驚又怕,可眼下明顯沒有回頭路了。
去隨軍怎麼了!他強行安慰自己道。
這皇上也說了,打打殺殺的都是武官的事情,自己這幾個人過去只要記錄情況就行,想給陸炳抹黑一筆都相當簡單!
再者,這去了邊塞,就可以領略什麼是車錯轂兮短兵接,什麼是鷲翎金僕姑,燕尾綉蝥弧。獨立揚新令,千營共一呼!
也許自己根據這所見所聞,一時間詩興大發,還能寫出不朽的詩篇來!
「如果有任何妄圖逃跑著,直接以違軍紀處置。」陸炳似笑非笑的看著他們,不緊不慢道:「換句話說,如果這執罡軍在草原上直接覆滅……」
「幾位大人,也請跟著陪葬吧。」
話音未落,有人直接跪下哀求道:「陸統領,微臣家上有老下有小——」
陸炳直接打斷道:「哪個將軍士兵的家裡,不是上有老下有小?」
那個人怔了下,不甘心道:「臣不會武功,此去——」
「不用你們打仗。」陸炳冷冷道:「上了戰場之後,你們在後方呆著就行,流矢都傷不到,自然有人來盯著你們十個人。」
他站起身來,看了眼窗外的天色,示意沈煉先回去看顧錦衣衛的事情。
再過一兩個時辰,陛下的詔令就會傳遍京城,到時候就算有人反對,自己帶著軍馬也早就行去多時了。
「時間到了,都隨我去京郊吧。」
這十個文官中,有的家境貧寒,有的養尊處優,但大多都不會騎馬,怕是要麼走慣了,要麼坐慣了轎子。
雖然一共剩下六七千執罡軍,但個個都是訓練有素又強韌不拔的好漢——誰會給這幾位爺抬轎子去?
「真不會……」
「不會就直接坐那個千戶懷裡,路上抱好馬脖子!」陸炳打斷道:「別廢話了,衣服行囊自然不會給你帶替換的,行軍打仗要什麼乾淨!」
那十個文官或跌跌撞撞的上了馬,或一臉被強取豪奪的坐進哪個將領的懷裡,伴隨著營門的緩緩打開,五千精兵直接如長龍般延伸而去,席捲著滾滾黃沙一路北上!
虞璁站在乾清殿前,看著石榴樹枝頭的喜鵲蹦來蹦去,心裡還是有些許的擔憂。
這次奇襲,可不是為了爭奪城池。
而是為了搶馬。
許多隻看過中國近代史地圖的人,會以為中國在明朝時也如雄雞一般。
蒙古只是盤踞在俄羅斯和中國之間的那塊草原上,算是個麻煩,但不算大/麻煩。
可實際上,等到虞璁這一整年對著地圖窮琢磨,才明白事情有多嚴重。
——這個時代的俄羅斯,可還在歐洲沉迷內戰呢。
他記得很清楚,直到十六世紀的下半葉,隨著專/制制度和對外擴張政策的頒布,俄羅斯人才跨過了烏拉爾山,挺進亞洲。
但是現在,整個亞洲的北邊都是蒙古韃靼帝國的。
這就很恐怖了。
如今的蒙古,等同於現代的整個俄羅斯還要加上中東勢力。
蒙古本身是個寬泛的概念,雖然都是游牧民族,但分分合合爭鬥不休。
這也正是為什麼,朱棣要花極大的人力物力財力,去制衡每個部落之間的關係。
一旦這整個北亞的各部落聯合起來,中國就會陷入一個極其危險的狀態里。
虞璁呼吸了一會兒又干又冰的冷空氣,覺得腦子裡又清晰了許多,才折回宮殿里去,繼續看地圖。
當下的中國,像個尾巴和頭都巨大無比的公雞。
除了半個東三省之外,再往北的一整塊區域,相當於如今的從馬加丹到切爾斯基一帶,幾乎都是中國的領域。
換句話說,中國在明朝嘉靖二十八年前後,領土是直接可以綿延到北西伯利亞海一帶的。
陸炳這次去打騷擾戰,主要還是嘗試性掠奪牛羊馬匹,或者可以說,就是為了跟蒙古人干一架,打得贏就搶,打不贏就撤。
所有的馬匹都直接帶走,牛羊宰殺后裝箱搬運,或者直接給他們改善伙食。
這個地方離邊關極近,本身是在再三考慮之後才擇定的練兵之處。
皇帝他現在真正關心的,其實不是河套與蒙古,而是女真。
這個狗比白眼狼。
虞璁不是個愛說髒話的人,也明白優勝劣汰的叢林法則。
但是——這女真可不是蒙古人,而是自己人啊。
河套被搶,是遲早要搶回來,而且能納入計劃中一步步的施行。
可是女真的存在,就跟心臟附近長了個腫瘤一般。
這個時代沒有東三省,只有衛所制度下管理的建州衛。
女真族一共被分了三大塊,分別是建州女真、海西女真以及東海女真。
如果要套入現代的概念,那就有點像是少數民族自治區,但軍事方面是被嚴格管轄著的。
很多人並不理解努/爾哈赤這種蠻子是怎麼一路殺盡明朝皇族,幾乎所向披靡。
在他們的印象里,努/爾哈赤可能是游牧民族裡誕生的——畢竟這個名字一聽就很蒙古人。
實際上,他就出生並成長在這一片農耕區域里,用祖、父的十三副遺甲,將女真三大部族統一,自立為汗國號為金,在萬曆四十四年公開反叛了明朝政府。
——也就是說,我們中出了一個叛徒。
可是這個時代的大明朝,對女真簡直是厚道的不能再厚道了。
按照孟森的話來說,「明之惠於屬夷者,以建州女真所被為最厚。」
洪武二十年裡,打不過明軍,只好相繼悉境歸附中國的,是他們女真。
後來土木堡之變以後,察覺明朝國力衰退,開始尋釁滋事的,是他們女真。
去騷擾朝鮮又被教做人,跑回中國求封地馬市和種種好處的,是他們女真。
最後反手一刀,終結掉風雨飄搖里的大明國,殺盡皇族宗室的,也是他們女真。
虞璁捂著臉,重重的嘆了一口氣。
這他媽的怎麼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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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皇帝不知道怎麼搞,就只好叫大臣們過來。
反正天大地大不如國家事大,這時候如果先打內戰,完全是亂來。
但是女真里殺掉一個努/爾哈赤,還會冒出來一個努/爾哈橙,只能走維/穩和民族團結的這個大方向。
——要解決矛盾,而不是激化矛盾。
軍隊是要訓練的,國防是要加強的,但是狗比女真也是要收拾的。
鶴奴一路跑斷了腿,把智囊團的成員全都叫去了乾清殿,各自落座接茶等著皇上吩咐。
這智囊團,是虞璁悄悄選定的。
像桂萼張孚敬之流,雖然能成小事,但是一心都撲在黨爭勾結這種事上,不夠大氣。
楊一清、楊慎、王守仁、李承勛,還再加個徐階。
趙璜日後肯定也要高官榮華,但還得讓他熬下資歷。
徐階算是個例外——他也只有二十六七歲,卻是自己心中可以承前啟後的繼承者。
他可以接老臣們的班,還能帶帶未來的高拱、張居正那幾個後生,這輩子註定當個勞模了。
虞璁並不敢跟他們劇透,說大明還有一百多年就要完蛋了,他自己思忖了許久,任由智囊們喝完了一盞又一盞茶,才吩咐他們都到御案旁邊,慢慢的講自己的心思。
「朕覺得,這些蒙古人不靠譜,女真人也不靠譜。」
這話一出,幾個老臣會心的點了點頭,表示認同。
不管是之前表示要歸順明朝的瓦剌還是哈喇慎,或者已經成為附屬的女真三部,那都是出爾反爾的貨色。
明朝強大時,他們就俯首帖耳,叫幾聲爸爸要糖吃。
明朝頽落時,他們就趁火打劫,入侵邊關四處騷擾,還燒殺擄掠。
「但是。」虞璁一見王守仁略有些擔心的樣子,又開口道:「朕,不打算征伐女真,強迫他們再如何宣誓效忠。」
「朕要的,是同化。」
此話一出,在場的所有人俱變了臉色。
要知道,中國在未來合計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領土,可不是充話費送的。
古代中國,是處在北狄南蠻、西戎東夷的包圍之中的。
除了武力吞併蠶食之外,更為可怕的,就是同化能力。
清朝豬尾巴頭配上文字獄強行同化,最後還是要跟著文化走,除了北京之外,對於廣大的其他地域而言,雖然頭髮變了衣服變了,但百姓還是那個百姓,文明也依舊是那樣的文明。
哪怕是乾隆雍正,那也得跟著學中國古有的詩書禮易春秋。
放眼於現代,這五十六個民族五十六朵花,高考內容全都是一家。
難度當然各不一樣,但不可能出現蒙古族考騎馬射箭,苗族考放蠱唱山歌,土家族烤餅子吃的這種情況。
「現在有個法子。朕想了許久,還請各位幫忙斟酌一二。」
「改體制自然要改,從前先祖們改土歸流,戰亂不休,朕不希望這樣。」虞璁嘆了口氣,把手按在女真的那塊地方,慢慢道:「朕覺得,還是要文化統一。」
楊一清神情一凜,皺眉道:「陛下是想跟他們傳播四書五經?」
四書五經能夠被廣泛傳播的根本原因,可不是在它有多聖潔正確上。
虞璁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四書五經在古代地位崇高,那是因為這玩意兒是教科書。
你想去國子監讀大學,想出人頭地做官,那都得閱讀並背誦全文。
楊一清是何等聰明的人物,根本不敢往這方面想:「陛下,如果您執意讓女真族也可以讀書科舉,那會引發無數的動亂,臣等絕不敢讓陛下冒這個風險!」
這女真族有兩部都逐漸被同化了農耕經濟,只剩一部還保留漁獵的習俗。
但是把內陸文化強行帶過去,哪怕用懷柔政策,也會引發兩個民族的激烈碰撞。
女真人願不願意且不說,漢人不同意恐怕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現在矛盾一波未息一波又起,這樣完全是胡來!
「科舉不行,但是文化也要帶過去。」
虞璁坐在龍椅上,在寂靜中長嘆了一聲。
這些老臣不一定能幫自己想出能做什麼,但絕對可以告訴自己不能做什麼。
既然楊一清和王守仁都如此的不贊同,那麼從科舉改革入手,肯定不合適。
「縱觀歷史,臣以為,無論令異族窮苦或藏富,都不可取。」楊慎突然開口道:「若是令他們窮困潦倒,便會如秋時無收的韃靼,入侵中原掠奪財糧。」
「若是令他們富裕無憂,又會野心高漲再反咬一口。」
虞璁點了點頭,心想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那麼這個送命題該怎麼選。
「可是陛下,如果令他們都轉化為漢人呢?」
轉化?
王守仁眼睛一亮,明顯和楊慎想到一處去了。
虞璁怔了一下,還在咀嚼他說了什麼。
讓女真人轉化為漢人?
那就是滿漢通婚,越生越稀釋血統,再傳承文化唄?
可是通婚要有人願意嫁娶才行啊。
「陛下說,要文化統一,」王守仁和楊慎對視了一眼,接過話道:「臣以為,所謂文化,往淺了說,是衣食住行,生活常規。往深了說,是文藝禮制,忠儒之心。」
嗯,後面這個在現代叫社會心理和社會意識形態。
虞璁沉默了許久,總覺得自己被他們點撥出了一個很了不得的想法。
「那不如,把漢人往東北引。」沉默許久的李承勛開口道。
這個老臣平日清廉正氣,但為人沉默寡言,算並不出彩的存在。
楊慎回頭看了眼這個老頭,琢磨了下,問道:「李尚書是怎麼想的?」
「如果把漢人往女真三部引,可以推動通婚繁衍,還有助於在軍事方面穩定此地。」李承勛其實也沒有一個明確的概念,只順著想法往下說:「目前只有衛所制度,有駐軍呆在女真,但成不了大氣候。」
虞璁發了許久的呆,忽然猛地一拍巴掌,起身道:「朕想出來了!」
他直接提起旁邊略有些焦乾的毛筆,在女真三部順著海岸線畫了個圈!
一九七九年,那是一個春天,有一位老人在中國的南海邊畫了一個圈——
神話般地崛起座座城,奇迹般聚起座座金山!
「以支援建設的名義,建一個經濟特區!」虞璁握緊毛筆,只覺得心跳和腎上腺素都往上飆:「此地與朝鮮接壤,既能放牧牛羊,又有沖積平原可以種田農耕,還有馬市往來,簡直是絕佳之地!」
經濟特區?
徐階在他們之中品級算低,此刻終於開口道:「陛下,朝鮮女真向來不合,因為貿易之事紛爭已久!」
「好事情!」虞璁大笑道:「秩序混亂之時,正是重建立新之際!」
既然你們都有貿易需求,既然你們都渴望財富,那朕就親手把這些都送給你們。
無論海關往來,還是港口對接,全部都予以開放。
不僅如此,他還要送工匠,送商人,送多少的農民和移民過來。
他要將這三個女真部族,都統統納入囊中!
「陛下是想劃定建州女真的這片區域,給予額外的政策優待?」楊一清恍然大悟道:「那漢人湧入,女真族未必肯啊。」
「所以更需要巧立名目,並且給予獎勵,推動兩族合作!」虞璁格外認真的開口道:「比如通婚生育應予以獎勵,還應該以支援的名義給他們造學社道路,推動聯繫和往來。」
一切都打著支援輔助的名義,誰又會拒絕送上門的好處呢。
皇帝玩的這一招,到底是利用了人性的貪婪。
女真三族內訌不斷,但可以用經濟當做糖衣包裹好政治的內核,讓這些人都心甘情願的吞下去。
「這樣。關於女真那邊的衛所制改良,交給李尚書,」虞璁見天色已晚,漸漸有些疲憊,吩咐道:「經濟之策,交由你們經部的二位,至於如何鼓勵通婚遷徙,就交給楊用修了。」
幾人紛紛作揖領旨,一一告退。
虞璁一個人癱在龍椅上,頗有種意猶未盡的感覺。
這可是個大工程。
無論是劃定經濟特區的範圍,還是和女真族首領、朝鮮那邊打交道,在未來都不知會如何發展。
更麻煩的,是三個部族之間的紛爭。
女真到底分了多少部,他其實並不清楚。
但是建州、海西、東海的內訌之亂,簡直讓人頭皮發麻。
這堆人太能生兒子,又繼承製不清晰,隔三差五為了上位打破頭。
單是一個建州,就為了他們被拆分成左右二衛,繼續由他們來管理統治。
經濟特區這個想法沒有問題,但是和女真人協商還是有大問題。
這可類似於一個少數民族自治區啊。
真正管理他們的,還是女真人。
那漢族人過去了,被欺負打壓怎麼辦?
虞璁癱在龍椅上想了許久,又趴在御案上憋了一會,心想用腦子不能擺平的話,就用錢來擺平吧。
反正朕現在有錢了,整個中原大地都在源源不斷的給首都輸血,一擲千金也完全無壓力。
搞不好將來東北這邊搞定了,吐魯番那邊也會開始呼喚支援呼喚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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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夏言在馬上被顛的快吐出來。
其他幾個文臣也如他一般,哪裡還有工夫觀賞什麼孤煙流雲白沙河,能把早上吃的東西憋肚子里都不錯了。
昨天還在酒席上觥籌交錯,今天卻被寒風凍的耳朵都快掉下來了,還沒法子伸手捂。
這算哪門子的事啊。
他們連著急行軍了五日,才在目標地點的遠處安營紮寨,還不肯燃起過大的篝火。
這一到了草原上,身不由己的感覺才真實的暴露出來。
你不能分辨遠處盈盈的綠光,是鬼火還是狼的眼睛,也不能分辨出突然飛過來的,是驚鳥還是敵人的長矛。
夏言和那幾個文官哪裡碰見過這種事情,現在雖然是春季四月,可晚上草原的溫度簡直能讓人凍的昏死過去,人都恨不得往火里鑽了。
他們瑟瑟發抖的擠在一起,哪裡還有心思腹誹皇上的不是,只盼著能多喝一口熱湯續續命。
皇上一言不合就把他們扔到草原上來,這明擺著若是死了也不會怎麼心疼。
直言諫上,在眾目睽睽之下撞柱而死,那是能被記入史冊的大事情。
可是在草原上就這麼被凍死,還有誰會關心呢?
夏言這時候想起來自己摺子里說的那些話,突然想給自己一巴掌。
什麼不要關注軍功,什麼不要再給軍隊贈俸增榮,就算皇上給自己二品的官職和恩榮,自己都不想來這種鬼地方!
雖然尊卑有別,那些士兵也都是軍籍出身。
可是都在一片星空下瑟瑟發抖的時候,他突然就能由衷的明白他們有多不容易了。
這大帳外寒風呼嘯,帳子內也時不時冒進來一絲寒氣,簡直要多慘有多慘。
夏言哆哆嗦嗦的裹緊了毯子,聽著外面巡邏往來的腳步聲,心想皇上再來這麼幾輪,恐怕滿朝的文官都得閉嘴,
反正自己這趟回去之後,打死都不說這些事的不對了。
他不怕再得罪這些大字不識一個的粗人,卻害怕再被皇上扔過來一趟。
這來來回回的不死在路上,都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陸炳坐在帳中烤火,看了眼身側的這個年輕人。
唐……順之?
當初皇帝問了問這個人的名字,從楊慎那裡得知他是被破格選拔入兵部的,便吩咐他以軍師的身份跟隨陸炳,做一個可有可無的參考。
對於虞璁,陸炳其實很放心。
別說可有可無,哪怕讓唐順之來施號發令,也沒有什麼問題。
只要這背後,都是虞璁的意思。
問題是……這個會元郎可入京不久,也並無什麼亮眼之處啊。
陸炳不著痕迹的打量了他一會,又繼續悶頭烤火。
再過一個時辰,就要發動夜襲。
優則搶掠馬匹,劣則全身而退,反正只是一場演兵,帶他們熟悉下每一個環節,真刀真槍的再干一場。
從去年年末到今年三月,執罡軍已經在京畿一帶把一圈的土匪山賊悉數清光,每個人對火器的認知運用都升了一個檔次,還給兵工廠那邊反饋了不少有用的信息。
他抬起頭來,正準備抿一口酒暖暖身子,旁邊那個從開始到現在都一言不發的年輕人忽然開口道:「你覺得,在這種地方打仗,最重要的是什麼?」
陸炳愣了下,心想初來乍到就你我相稱,也頗沒規矩了些。
他沉默了一刻,還是回應道:「兵法。」
「不,」唐順之抬起眸子,看起來依舊是個清瘦的書生。
他的聲音帶著笑意,彷彿早已諳熟一切:「是風。」
風?
陸炳愣了下,聽著他自顧自的往下說。
「夜裡原本就難以視物,若是逆著風抵禦攻擊,恐怕連睜眼都難。」
風之聲,風之烈,風之寒,不單是會擾亂對方的動作和判斷,還能讓他們的箭矢都無從用處,只能靠近戰肉搏來抵禦攻擊。
陸炳坐了下來,給他也倒了杯熱酒。
「繼續說。」
「陛下令我突然隨軍北上,我猜是那徒兒面聖之後,有意舉薦。」他低笑一聲,接了酒抿了一口道:「將軍若是信我,不如在得手之後,往西行百里,拋灑一些牛羊殘肢、內襯衣袍之類的扔到地上。」
「為什麼?」
「因為百里之外,便盤踞著另一個部落。」唐順之抿著酒,笑的風淡雲輕:「將軍如果把這些東西扔了,被襲擊的部族便會以為他們佯裝成漢人打扮,來搶掠自己的羔羊良馬,自然又是一番爭鬥。」
這些事情哪怕悉數上報給大汗,也不會引起重視,讓他發覺大明朝的軍隊已開始蓄力迸發,而只覺得是部族之間再尋常不過的打鬧內訌,頂多和稀泥安慰兩句。
如此一來,不僅能掩飾作為,還能給這個地方埋下不安分的種子,讓朝廷多一分的安心。
他的想法環環相扣,簡直無懈可擊。
「你怎麼覺得,便一定會打勝仗?」陸炳看著他,不動聲色道:「若是反被將了一軍,你也將埋骨於此。」
唐順之一掃鳳眸,一字一句道:「但,東風已至。」
夏言在睡夢中直接被拎了起來,和那九個文官一齊被綁了手腕串成蜈蚣,在寒風呼嘯中被帶出了營帳。
其他幾個人早就偃旗息鼓,一臉的慷慨赴死,哪怕身上穿裹的再厚,也擋不住這樣的呼嘯長風。
「你們幾個不亂走,就跟在軍隊後面。」負責看管他們的盧千衛吼道:「跑掉了老子可不管你們!」
還沒等他說完,五千餘人的大部隊忽然就開始移動起來。
前面的四千個騎兵開始順著風往前賓士,後面的矛兵弓兵火/槍兵全都跟長了飛毛腿似的,開始用驚人的速度往前行進!
夏言跑的跌跌撞撞,生怕被遺忘在這草原里,一瞅旁邊的那九個人,也都顧不上腿酸腰疼,爭先恐後的往前跑。
那個看似要扔下他們不管的千戶一直跟在不遠處,時刻小心的觀望著情況。
陸炳坐在馬上,一看見前面那個探子找到的部族位置,心裡立馬有數,直接號令道:「沖——」
他們當中的人大部分拿著蒙古騎兵慣用的彎刀長矛,據說都是從前收繳上來的上等貨色。
這個主意,還是虞璁想起來的。
唐順之的補充讓這個點子變得更加詭譎,宛如一步歪旗。
浩浩蕩蕩的人馬直接衝破圍欄和哨兵獵狗的阻攔,在驚慌之中提刀便殺!
營帳中陸續傳來了女人男人的驚呼聲,羊群那裡早就血流成河,卻沒有任何的叫聲。
虞璁之前吩咐的很清楚,如果是勝勢,就一律殺光,不要留任何後手。
要知道,這些韃靼在中原搶掠奸/淫的時候,可從來沒有心軟過。
順風推動著他們的馬匹和步兵,整個執罡軍殺入這個小部落的速度都猶如風馳電掣,根本不讓那些還在匆匆尋找照明和衣袍的人有任何反應。
他們許多人早就過慣了搶掠漢人的日子,哪裡想到自己也會有被搶被殺的一天,這時候但凡是看清執罡軍面容的人,都已無聲的倒在了彎刀之下。
這些彎刀長矛,曾經扎死過多少個無辜的漢人婦嬰,毀滅過多少個有序繁榮的城鎮!
往日之辱,定都將血債血償!
由於軍隊早就在山賊和土匪的對抗收割中積累了經驗,此刻六千餘人分作三股,幾乎如工人一般分工有序。
所有的牛羊都被宰殺裝卸,等帶去安全的地方再剝掉皮毛。
營帳前後的篝火被紛紛滅掉,他們都早已習慣了在黑夜中出沒殺人,而黑暗正能進一步的加劇這些蒙古人的恐懼。
歇斯里地的痛罵和叫喊聲都是異族的語言,陸炳如今殺的不是同僚也不是漢人,總算能放開手腳,一柄長刀猶如神兵般斬舞揮砍。
「小心!」
他回過頭去,只見唐順之手執雙彎刀一個空中跳轉,就把正撲向他背後的那個蠻子割喉殺掉。
「刀法不錯。」
「下次比試一下?」
「嗯。」
兩人背靠背的看了眼熟悉的態勢,知道已成定局了。
「陸大人——」一個部下趕過來驚喜道:「他們的牛羊養了好多,箱子已經裝不下了!」
陸大人看了眼雙手執著長刃的唐順之,冷聲道:「你先派人,帶些牛羊殘肢、狗屍、砍壞的彎刀,都拿去扔到往正西的百里之外,等會回營帳等我們回來。」
唐順之聽到這句話,笑意加深。
陸炳到底是個聰明人,很多事都一點就通。
哪怕只過這一夜,都足夠野狼來光顧一遍。
回頭其他部族的人再來勘察情況,哪裡分得清這些東西都是誰的手筆。
他們原以為是搶完就跑,誰想到這個部落如此的沒有防備,竟然在睡夢中便被屠了個乾乾淨淨。
俞大猷一腳踹翻了試圖抵抗的韃子,牽著搶來的好馬沖了過來:「師父——」
他見唐順之旁邊還站著個威嚴冷厲的男人,愣了下道:「見過陸統領!」
「去清點馬匹,即刻班師回朝。」
夏言和其他幾個人站在火光衝天的戰場之外,有些難以置信的發抖。
戰爭,從來不是詩歌里那些恣意洒脫的東西。
他聽見了女人的哭叫聲,聽見了馬駒的哀鳴,從前幻想過的一切都不再真實,只有雙腿還在不斷的發抖。
他終究是太天真了。
三天之後,大汗猛地站了起來,難以置通道:「什麼?哈喇慎部被搶了?!」
「聽說有人逃了出去,說是漢人來了!」
「放你娘的狗屁!他媽的哪裡有漢人敢來搶咱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