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第 63 章
虞璁再次深呼吸了一刻,才終於定下神來。
陸炳坐在他的身側, 側眸看了眼燭火的搖曳, 突然開口道:「陛下。」
「嗯?」
「您有沒有覺得, 」他的語氣里沒有任何的猶豫,聲音平緩而帶著安撫的意味:「您最近,有點亂。」
虞璁怔了下, 他沒想到陸炳會突然問這一句。
兩人的目光再次交匯,彷彿忽然完成了一次對內心深處的勘破一般。
「怎麼……會突然這麼說?」
「氣息。」陸炳起身, 離他坐的更近了些, 抬手握住他的指尖,溫度微暖:「習武之人, 最忌諱的, 就是氣息大亂。」
雖然看起來,只是吐氣呼氣的頻率改變了, 但是實際上, 只有心亂了,氣息才會亂。
陸炳在加入執罡軍之前, 歷經多年勤懇練習體術, 哪怕廝殺的時候再激烈, 眼神和氣息都沒有亂過節奏。
「陛下,我知道,一切都在您的掌握和設局之中, 」他再次開口道:「但是如果氣息亂了, 會越來越疲倦, 以至於方寸大亂。」
虞璁只覺得好像突然被道破了什麼,不由得反思起來。
最近這十幾日里,好像……自己深呼吸的頻率,越來越集中了。
有的時候腦子裡一團亂麻,卻又什麼事情都要應付,才格外的力不從心。
「是不是運動少了?」虞璁嘆了口氣道:「畢竟行軍也要消耗體力,恐怕是我精力跟不上吧。」
「微臣的父親,曾經這樣教過一個法子。」陸炳握緊他的手,傳遞著安撫的意味:「如果一下子什麼都想做,就什麼都做不好。」
「與其這樣,還不如先想清楚,到底什麼時候,是休息的時間。」
「休息?」虞璁愣了一下,皺眉道:「在事情繁多的時候,卻優先考慮休息的時間?」
「聽起來雖然很無稽之談,」陸炳垂了眸子,認真道:「但是當休息,和解決問題的時間可以區分開,比如到了子時,就準點入睡,絕不耽誤,反而容易事半功倍。」
皇帝想了半天,感覺好像是這麼回事。
他最近天天操心,既要考慮蒙古的事情,又要提防女真那邊的動向,還有皇宮裡會不會有變故,也一直在自己操心的範圍里。
在這種情況下,哪怕已經睡在榻上,也心慌意亂,淺眠根本不足以補給體力。
「我覺得,我現在應該什麼都不要想……先好好的睡一覺。」
虞璁揉了揉額角,再次開口道:「我雖然把這些事都圈在一起了,可總覺得會少了些什麼。」
「這正是微臣的意思。」陸炳溫和道:「您很久沒有好好的休息了。」
虞璁瞥了他一眼,突然就湊過去吧唧了一口:「臣什麼臣!叫我什麼!」
「熙兒……」
「乖!陪朕睡覺!」
也不知是陸大人的臂彎太暖和了,還是外頭黃錦把那些閑雜官員全都驅散掉了。
小皇帝這一覺睡到天亮,愣是一夜無夢,醒來以後神清氣爽。
他吩咐讓隨行的徐階去處理那些外交方面的問題,自己喝了一杯茶,開始胡亂思索些奇異的想法。
「再拿地圖過來。」
當今亞洲的北部,整個俄羅斯的地盤,都是蒙古的。
而東北部,則是女真三部——
等等!
虞璁神情一僵,終於反應了過來,自己到底遺漏了什麼。
第一,這蒙古族雖然被殺了俺答汗,但是現在還在混亂之中,沒有開始新一輪的內鬥和分裂。
第二,蒙古族是馬上的民族,移動速度極快。
第三,西西伯利亞那一帶不僅處處烈風寒霜,大雪紛飛,能餵飽馬的草野都很難找。
在這種情況下,如果貿然進攻蒙古,會有什麼後果?
——他們會逃跑到山野處處的女真三部,然後在這個時間點裡躲藏隱蔽。
這件事情看似合理,但是背後的危機,簡直太恐怖了。
就如同魚刺藏進了腹腔之中的重要血管附近,一旦時間成熟,這些隱匿逃難的蒙古軍隊極有可能作亂東三省,甚至直接通過修好的道路順著南下,一路打到北京城!
絕對,絕對不能讓蒙古人逃到女真那邊去!要把他們趕到歐洲,正如當年抵禦匈奴一般!
皇帝猛地起身,寒聲道:「黃錦。」
「老奴在。」
「備駕,準備回宮,把麻祿給朕叫過來——」
現在在外交狀態上,完全可以通過「皇帝的安全為首」的核心原則,讓自己迴避與蒙古部族的接觸。
——在他們沒有真正決出誰來擔任可汗之位時,都不用在這方面有任何的多事。
蒙古群龍無首的時間不會很長,而這個中心時間段里,如果能開啟和建州三衛的合作項目,可以藉機入駐更多國防力量,來推進未來的東部防守。
麻祿已經年過五十,雙目炯炯有神,走路都帶著風。
他走進帳中,向皇上行了一禮:「參見陛下。」
「不必多禮。」
虞璁思忖了一刻,把情況合盤托出。
「眼下,河套需要重建秩序,但並不急著建立防守體系。」
只要駐軍在這裡,蒙軍就不可能進犯——他們的內部問題都沒有解決,哪裡有功夫來懟已經被收復失地的河套,以及看似牢不可破的明軍。
「陛下,您是想要提前回京,去管理建州三衛的情況嗎?」麻祿抬眼看向年輕的皇帝,加重語氣道:「臣以為,這次您回去,可以帶上陸統領。」
「為什麼?」虞璁倒是真沒想到這一出。
他雖然心裡捨不得陸炳,可是不管怎麼說,國事為先。
「陛下如果不放心河套一帶的防守,大可以讓合心意的人留下帶領執罡軍,只是會京之後,這若是與建州三衛的首領會晤,他們勢必會帶兵過來。」
帶著陸炳,可以讓他跟隨調度兩萬禁軍的防守,給兵部回血指揮力量。
「那這樣。」虞璁思忖道:「讓曾銑接替唐順之的位置,讓唐順之頂替陸炳——你們替朕在這裡讓河套休養生息,朕盡量半年內再回來。」
「臣遵旨。」
徐階原本跟隨行軍,是因為他國子監祭酒出身,本身是個非常優秀的文官。
一路上需要的各種協調和禮節,都是由他代為出力整合的。
這次殺了俺答,幾個將軍去和他們交涉攪混水,徐階則第一時間去輔助軍情軍功的登記入冊,確保來回都有證可查。
但是眼下,徐階也要帶回去。
之所以虞璁不敢不帶著他,就是因為歷史中的那一出。
所謂庚戍之變,就是嘉靖二十九年,俺答帶著大軍兵臨京前,君臣幾度想要棄城南逃,要不是徐階站了出來,用文書之論讓蒙古人耽於尺牘,根本沒有挽回的餘地。
他雖然不會兵法,也不懂軍事方面的制度建立,可是在外交方面,可真他娘的是個人才。
等小分隊一集結,清點完該帶回去的人馬和臣子之後,皇帝把最高級將領們叫在一起,語重心長的開了個會,把該交代的都交代了一通。
「第一,無論蒙古人來探聽我在,還是不在,都不要明著回答,而是訓斥他們的別有用心。」
「第二,如果他們有任何入侵行為,都不要顧忌什麼,放手打,怎麼狠怎麼來——出了事朕給你們擔著!」
「第三,朕回去,是為了穩固大明江山,是為了讓你們能夠在日後能奪下蒙古——正因如此,誰膽敢在朕不再督軍的日子裡擾亂人心,九族都等著掉腦袋!」
皇上現在業務熟練,訓起人來也一套一套的。
十幾個四五六十歲的將領低著頭任他訓話,心裡相當服氣。
像他們這樣沉穩的老將,絕不敢如此設計,立高塔而百步穿楊擒敵首。
正因如此,在俺答真的如願倒下之後,陛下的威嚴與膽識反而令人心悅誠服。
虞璁望著這草原上的浩瀚軍隊,看著無數的牛羊軍馬,還有當空飄揚的大明龍旗,定了定心神,決然的反身上車,啟程返京。
虞鶴醒來的時候,正午的陽光照耀在他的臉上,有些灼燙。
他揉了揉眼睛,意識到自己在東殿里睡著了,又開始看書起來。
遠處突然傳來誰的急切腳步聲,沒過多久就躥進來了個小太監,慌慌張張道:「虞大人!」
「規矩呢?」虞鶴冷然道:「什麼事情!」
「皇上——萬歲爺回來了!」
虞鶴眸子一縮,忙不迭站了起來,滾落到地上的毛筆都顧不上,就急匆匆的趕了出去。
遠處,熟悉的架輦正緩緩駛來,窗口還露著一張熟悉的臉龐。
皇上在西北風吹雨打了許久,如今褪掉了那副貴家子的柔弱感,眼神更顯出幾分堅韌來。
陸炳得了恩典,可以騎在馬上與皇上齊頭並進,此刻看見跌跌撞撞跑過來的虞鶴,也忍不住面露微笑。
「陛下!」虞鶴四五個月沒有見到他,此刻當真心情百感交集,在架輦前直接跪了下來。
虞璁噙著笑緩緩下車,示意左右屏退,把他扶了起來,慢悠悠道:「怎麼著,想抱抱我啊?」
虞鶴神情略有些窘迫,只用袖子擦了下眼睛。
這傳信也不方便,也不知道他們安不安全,幾個月里就沒有睡的踏實過。
「好啦,」虞璁幫他拍了拍宮袍上的灰土,淺笑道:「你不抱我,我可就抱抱你了。」
他張開懷抱把這愈顯挺拔的少年郎抱在懷裡,輕輕拍了拍他的背:「如今剛七月初,我估計明年二月再走。」
「好,」虞鶴把淚意愣是憋了回去,強作沉穩道:「陛下不在的時間裡,微臣把上下都照顧好了。」
就連向來不吃水果的二公主,如今都乖乖的每天啃半個梨子了。
「走的時候,春天都還沒有到,現在夏天都要來了。」
虞璁鬆開了他,和陸炳相視一笑,再度關切道:「三位監國可還好?」
「都身體很好,太醫們也在每日請平安脈。」虞鶴忙不迭道:「但是楊首輔的牙疼還沒好——錦衣衛說他還在偷偷往枕頭下面藏糖吃!」
「這老先生真的是,」虞璁噗嗤一笑,拍拍他肩膀道:「去吧,把智囊團的人請來。」
本來這個時代沒有即時通訊工具,哪怕皇上坐十二掛馬車回京,可能到了晚上都有人不知道陛下又回來了。
七部因為早就被布置了一堆任務,忙得焦頭爛額自顧不暇,哪裡有閑工夫八卦。
而幾位閣老和首輔聽見消息,也是當場愣了下,心想皇上真是說走就走,說回來就回來,根本不帶打個招呼的啊。
今天回來,乾清殿里依舊乾淨如舊,所有的布置和點綴都沒有變動,彷彿自己只是昨天出去了一趟。
不過那架青律……怎麼感覺像換了一套?
虞璁終於回到五星級賓館級別的紫禁城裡,頗有種我扛麻袋撿破爛回來了的放鬆感。
在這裡,要吃有吃,要喝有喝,想洗澡都可以叫十來個小姐姐幫忙梳頭髮抹精油,別提有多享受了。
黃錦跟皇上苦日子好日子都過慣了,如今見著他這樣放鬆的樣子,自然相當自覺地取了點心水果切盤,還有上好的茗茶過來。
放鬆的功夫里,幾位大臣陸續抵達乾清殿,只有李尚書眼眶微紅,想來是有所觸動。
畢竟,河套已經奪回的消息,是陛下的聖駕帶回來的。
要知道,河套已經丟了百年,如今居然只花了幾個月就搶了回來,當真令人唏噓不已。
虞璁知道李承勛就差老淚縱橫了,也只上前拍拍肩安撫了幾句,讓老人家情緒能平靜一點。
河套本身是被大明放棄的一帶,如今明軍神威展現,草原一族陷入內亂,某種程度上……也確實是搶這個詞。
皇上回到高處坐好之後,看著這幾位老臣,認認真真的把事情都交代了一遍。
韃靼目前的情況,明軍現在的提升和裝備的又一次強化,都已經做了清晰的論述。
「朕以為,當務之急在於,派大使去請三位建州衛首領來京,」虞璁深呼吸道:「此事,此時,此地,當下是最完美的契合之機。」
徐階跟著去了趟西北,雖然確實一路上騎馬騎到腿肚子都磨破了,也長進了不少,眼神步態都沉穩了許多。
王守仁此刻想起了他說的經濟特區之事,開口道:「陛下以為,等之後與蒙古開打了,還有辦法與建州三衛繼續貿易往來嗎?」
他擔心的,就是蒙軍發現這其中巨大的油水,直接從草原東部側翼殺過來,一路搶掠。
「有辦法的。」虞璁堅定道:「這些都是軍防之事,暫時可以不急,但是眼前在最需要明確的,就是如何和他們談。」
按照虞璁的主意,還是老辦法再來一次——送禮。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甭管這禮物的實際價格如何,以及女真人到底識不識貨,但只要能讓他們放鬆警惕,願意好好討論經濟特區的想法,就足夠了。
聽到這個想法時,王守仁和楊一清露出為難的表情,一致搖頭道:「不妥。」
「哈?」皇帝愣了下:「那應該怎麼辦?」
「臣以為,不光不可以送,還要給的少。」
徐階開口道:「陛下有所不知,這商賈之人,最開始的出價極高,就是為了一點點的被人壓價,才能互贏。」
買的人以為自己佔了便宜,賣的人又得了錢。
在這種情況下,就是皆大歡喜的雙贏局面。
「你的意思難道是——」虞璁愣了下,意識到了他在說什麼:「我們想要給的那些優惠政策,不光不能給,還要引誘他們來討要?」
這個東西,如果用當代心理學來看,就是降低期望值,來實現利益最大化。
「那麼,如果他們要帶護衛軍隊一同入京,怎麼辦?」李承勛又開口問道。
「每軍最多三千人。」虞璁不假思索道:「這個很好辦。」
「陛下,京城禁軍統共兩萬餘人,如果女真三衛帶了萬餘人馬來,那會構成更大的威脅——其餘軍隊可全去了河套,就算要找附近的藩王領地引兵,也不一定來得及!」
「不,李尚書,」皇帝抬起頭來,眼睛里一抹精光劃過。
「要的,就是他們把兵帶過來。」
現在財報越來越好,政府這邊也養得起更好的防守力量,正缺人呢。
徐階起了摺子,又給幾位大人過目了一遍,才發往了建州三衛。
說的是,如今陛下有意開放通商互市,需要他們過來詳談時間和規模。
這可是他們無法拒絕的一件大事。
當初在建州衛設立之後,朝鮮認為這是明朝的一種手腕,意在利用女真勢力來遏制自己朝鮮國往北段的發展,因此極其抵制。
正因為他們抵制女真人歸順明朝,他們直接關閉了慶源集市貿易,造成了女真和朝鮮族的激烈衝突。
永樂四年,女真人率部族直接入侵慶源,不讓交易就直接侵略,結果被朝鮮軍隊打的哭爹喊娘,後來直接躲著朝鮮走,不敢再如何造次。
女真三部,越往南農耕文明越發達,往北則是漁獵的原始生活狀態。
這三部本身並不算和諧,而且衝突時常發生。
在這個基礎上,想要達成四方的統一文件和契約,簡直比登天還難。
——因為每個人的利益需求,都可能和對方有所衝突。
「陛下,」楊一清沉默了許久,才開口道:「遼□□耶律阿保機曾經說過這樣一句話。」
「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
曾經的金軍,是以女真為主的,在歷史上一度勢不可破,成為令人聞風喪膽的存在。
一旦女真能夠徹底一統,後果是毀滅性的。
虞璁正握著溫熱的茶盞喝茶,聽到這話時被嗆了一下,忍不住咳了起來。
楊一清思索這件事情,已經很久了。
他不怕女真人窮困潦倒,各自為難。
他不怕他們劫掠一方,不得滿足。
他怕的是,這三個看似統一,其實內部混亂無序的民族,最後真的統一了。
皇帝雖然一開始沒有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在此刻沉吟半晌,也只能認同這個觀點。
是的,經濟特區要搞,可是某些壞事情也要搞。
如果不從中作梗,而是讓那三個互相看不順眼的部族和諧一統,那完全是自己作死,給清王朝做嫁衣去了。
他既要能夠把東南的浙商徽商勢力北遷,予以大量的稅收支持,讓他們完成自主的人口遷徙和移動,又要打開海港貿易,推動南北兩港的貿易,其次還要加速他們內部的分裂和□□,讓明王朝成為最後的漁翁得利者。
在這一刻,虞璁突然在腦海里看見了陸炳的那雙眼睛。
他不能亂。
所有的事都要解決,可是自己剛忙完河套的事情,現在哪怕有一切問題,也要等休息重啟以後再接受。
人在疲憊的時候做的事情,往往是不夠理智而清醒的。
「這些事情,都從長計議。」他揉了揉額角道:「從北京出發去東北,還要讓他們調度護衛軍隊,一共起碼要來回三個月,三個月的時間,足夠我們把所有事情都解決一遍了。」
王守仁似乎察覺出萬歲爺的疲倦來,沉吟一刻以後開口道:「陛下,臣有一策。」
「你說?」
「從前,有二桃殺三士。」王守仁如今已戴上了特備的老花鏡,看人走路都方便了許多:「陛下不若等三位首領到了之後,把分利的權力交給他們三人。」
既然他們想爭,就放手讓他們爭!
虞璁怔了下,點頭道:「有道理。」
他們選用了最好的馬,給了特批的公文和聖旨,然後開啟了漫長的等待。
虞秘書雖然心裡相當的心疼小皇帝,畢竟瘦了黑了還變糙了,但是該交代的事情肯定還是要盡職盡責報道的。
沒想到虞璁一揮手,表示大事都去找內閣,小事都自己解決,兩個月內什麼都別來找朕了。
虞鶴懵了一刻,心想皇上終於有偷懶的心思了?
這不叫偷懶,叫放暑假。
虞璁之前天天加班過度,一度感覺自己會成為下一頭累死在崗位上的孺子牛。
現在所有崗位都已經進入正軌,他要做的,就是自我說服不再事無巨細的過問。
要知道,自己遲早會有掛的一天。
哪怕這個全新的王朝像個小孩子一樣蹣跚學步,那也要讓他自己磕磕絆絆的走下去。
陸炳把這一切看在眼裡,心裡終於鬆了一口氣。
他感覺自家陛下,雖然真的愛民如子,可是完全是在透支自己的所有精力。
能夠控制自己好好放鬆,也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
皇上閑著沒事幹,就補覺看戲看小說,沒事去逗逗豹子。
直到有一天,陸大人遞了一盤甜食房特供的佛菠蘿蜜。
「這是什麼?」虞璁嘗了一口,覺得味道有點熟悉。
「今天是七月十五,中元節。」陸炳眼神溫和了幾分,語氣裡帶了幾分引誘的意味:「我們出宮去看河燈吧。」
從前的他,冷漠、拘謹,如同被宮廷澆鑄的一尊銅像。
可是因為熙兒的存在,現在的他開始融入這世俗的一切,不再只是一個冷血而機械的錦衣衛。
虞璁明顯注意到了這一點,偶爾還會被他撩的臉頰微熱。
君臣二人擇了轎子,又從側道出了內廷之門,往東南方向行去。
雖然遊客們在逛故宮的時候,覺得地方也不算特別大。
可真實的整個紫禁城,是包括三海在內的——也就是說,實際面積達6.8平方公里。
主要原因,就在於明代的皇宮,實行的是宮苑分離。
出了後花園里有個太液池,可以在皇帝特批的情況下邀請王守仁老先生來釣釣魚之外,還有三海並存,景山、太廟等種種,也是屬於這禁地之內的。
所謂三海,就是北海、中海和南海,在明清都稱之為西苑。
這一次陸統領帶皇帝去的地方,就是西苑裡的什剎海。
雖然說是海,但其實就是湖水,而且延伸區域還被人開荒成了稻田。
虞璁在西北呆的嘴唇天天起皮,如今能在荷葉繁盛的湖邊吹吹涼風,都有種度假的閑適感。
且不說這連綿十里的荷葉荷花如何好看,單是能感受到水汽的沁涼,那種解脫感都讓人自在無比。
眼下已經即將入夜,百姓們也開始陸續放五顏六色的河燈來緬懷親人。
可是陸炳不想和陛下站在嘈雜的人群之中,只單帶他來到了銀錠橋旁。
工部在德勝橋的東南挖了一條岔河,讓積水潭的潭水可以通過銀錠橋倒流入后海。
也正因如此,自積水潭那邊漂流而來的河燈,如同一隻只遷徙飛躍的雁雀一般,在明月升起之時出現在這寂靜無聲的橋邊。
虞璁站在橋邊,默不作聲的握緊了陸炳的手。
夏夜清涼,他們身側安靜無聲,只有寂靜的黑夜,還有緩緩駛來的紙船和蓮花燈。
殷紅明綠的燈光在水面上盈盈搖晃,逐漸聚集的越來越多。
虞璁微微踮腳,朝流水的方向遙遙望去。
無數的花燈紙船猶如燦爛的星河一般,正溫柔而又無聲的向他蔓延。
空氣中有熏香和紙燭的味道,遠方還依稀有著百姓們在河邊念誦佛經的聲音。
陸炳與他十指相扣,卻沒有看那爛漫若繁花的千萬河燈,只靜靜的看著他。
小皇帝被璀璨燈光吸引了注意力,烏黑的眼眸都被燈火映得亮晶晶的,似乎從未見過如此盛景。
他笑著回過頭來,一抬頭就瞥見了他的眸子。
兩人一起微笑,無聲地接了個綿長的吻。
在柔軟而溫熱的嘴唇相碰之時,虞璁只覺得腦子裡像突然通電了一般,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
我想起來了。
他握緊了陸炳的手,只覺得心裡突然洞悉而又清明。
遠處的無數河燈還在熠熠生輝,與天上的繁星遙遙相映。
在當時,我寫的便簽上,是一行英文。
正是因為太久沒有用過英文,才會把這些東西忘得乾乾淨淨。
All things in their being are good for something.
一切,都有自己的完美歸屬。
才華也好,抱負也好,命運也好。
這一句話,可以完美的概括如今與他有關的一切。
陸炳感受著他細膩的掌紋,忽然開口道:「你在想什麼?」
虞璁用另一隻手撓了撓頭,傻笑道:「我覺得……有一種新的情報方式了。」
至少在現在五十年內,只要自己不和英法接觸,亞洲這邊都沒有人能夠破譯。
那就是英文。
自己雖然單詞量少,而且很多語法都記得亂七八糟,但只要能培養一部分人學會這門語言的基本辭彙和語法,都可以用來傳遞密報,卡死信息的意外流失。
哪怕韃子還是倭寇截獲了戰報,都無法破譯這蝌蚪文一樣的東西在寫什麼。
再一個,這個時代的英語,you還是寫作thou,許多單詞估計跟自己記憶里完全不一樣呢。
不行不行,再想下去又要加班了。
小皇帝一拍腦袋,牽起陸大人道:「咱們去城裡逛逛吧。」
中元節有許多特殊的食物,街頭還有售賣佛餅的。
他們在人多的地方只依偎在一起向前走去,旁人也看不出任何問題來。
大明朝哪裡都好,一大特色就是豢養男寵之風猖獗,而且男性有時候比女性還愛漂亮。
化妝塗嘴唇還可能盤頭髮,盤頭髮就算了,還盤個女性樣式的三把頭、冰團頭,看的虞璁一愣一愣的,全程不敢多問。
當時看《萬曆野獲編》這種雜本子的時候,還是個青蔥少年的小虞同學感覺腦海里的那些人設都垮掉了。
男寵成風都算了,皇上愛磕□□,下頭的大臣們也喜歡磕。
據說當時陶仲文給嘉靖皇帝獻的藥房流落到兵部尚書那裡,又從兵部尚書那兒落到張居正手裡,老張同志不聽醫囑心情好就來一顆,最後衰竭而止。
當然野史這種東西,當個笑話看就夠了,也不用較真太多。
不過……
「話說回來,」他扭頭看向陸炳,狀似隨意道:「你是怎麼知道,這京城裡喜歡養孌童的?」
難不成誰給你塞過?
陸炳一怔,心想皇上怎麼突然想起這事了,只低頭道:「被送過,都拒了。」
好啊你個陸小彷!居然有人往你床上塞過野男人!
那頭的皇帝和將軍攜手逛夜市去了,這頭的虞鶴還在東殿值守,兢兢業業的繼續加班。
殿外值守的小太監知道他只是坐那看書,而且皇上又不在,就忍不住在門外開始碎碎念叨:「聽說王尚書家的那個養子,像是傷風還是害了熱,高燒三日都沒有好。」
「豁?王尚書家的那個嚴公子——他爹是南京禮部尚書的那個?嚴不嚴重啊?」
「可厲害了,你是不知道。我聽外頭的人說,再拖下去,招子得燒壞掉!」
門忽然被猛地打開,虞鶴寒聲問道:「嚴世藩出事了?」
小太監生怕被怪罪,忙不迭賠禮道罪。
「我問你——嚴世藩還在高燒嗎?」
「確實如此,他們說這嚴公子的是命中有此一劫,熬不過去也沒辦法……」
「放他娘的狗屁!」虞鶴直接瞪了他們一眼,惱怒道:「我去找黃公公請假,出宮一趟!」
太醫們雖然說是要為皇宮裡服務,但到底是個輪值的制度,總有人能在宮外呆家裡好生休息。
虞鶴哪裡管得了那麼多,他直覺嚴世藩是個很好很好的朋友,不可以就這麼被病瞎了眼睛。
他急匆匆的去了王大人的府邸之中,管家早就認熟了這位貴客,放他進來探視。
從前那個鐘靈毓秀的少年郎,現在頭上敷著帕子,一聲不吭。
「我再去叫太醫過來看看?」虞鶴急道:「不能就這麼任由他燒下去啊?」
「虞大人,這太醫說過了,如今這嚴公子的病是受了風寒又熱火攻心,久拖成疾,真的不好治。」胡管家無奈道:「而且如果要治,還得購得靈芝——用以補氣安神,調整氣血。」
可是王尚書雖然有這陛下賜下來的宅子家僕,有這無數門客,卻從來不收任何人一分賄賂,哪怕過年有人提著禮物前來,都是讓寫個福字,權當領了心意。
靈芝的昂貴,根本不是王尚書這樣的清官能負擔得起的。
「靈芝?」虞鶴怔了一下,又看向了那氣若遊絲的嚴世藩。
他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也是皇上看重的人才。
他絕對不能因此瞎了眼睛!
虞璁吃飽喝足打道回宮,發現虞鶴正等在乾清宮裡,眼眶紅紅的。
「怎麼啦小可愛?」
「嚴世藩好像要病的瞎掉了,」虞鶴上前深拜一禮,語氣懇切道:「臣想預支二十年俸祿合計四百兩銀子,求陛下恩准!」
虞璁懵了下,心想這是什麼情況啊……
自家小鶴子被嚴世藩那大奸臣給拐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