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第 65 章
「下贏了?」虞璁愣了半天:「什麼意思?」
不可能吧……這些孩子才多大啊。
嚴世藩神情很複雜:「微臣也不清楚是不是下贏了……」
那天依舊是車輪戰,嚴世藩跟二皇子花的時間有點長, 再去和常安公主下棋的時候, 也沒有多想什麼。
略有些反常的是, 常安公主這一次進攻性不強,與其說是穩妥,更像是在拖。
她不急著去吞下那些唾手可得的雲子, 而是不緊不慢的擴大布局,有意在延伸整個棋局的時長。
由於同時需要和多個孩子對弈, 嚴世藩並沒有警惕什麼, 反而思維有些渙散。
現在這幾個孩子都開始漸漸有自己的風格,而且四皇子和二公主都開始不斷變化策略, 確實需要多花點心思。
當他走到常安公主的棋秤旁時, 隨手捻了一子,開始繼續接上剛才的棋子。
但這一次, 常安公主不再猶豫和給他放鬆的時間, 落子極快。
她下的毫無章法,甚至肯大方的把一部分棋子讓給他。
在這一刻, 嚴世藩忽然感覺到哪裡不對。
自己的棋子, 好像不夠了。
但是棋盤, 在填的越來越滿。
他忽然有種非常不對的預感……難道說這個公主在自己離開的時候,直接把自己的棋子給分到了棋盤和所吞下的棋子堆里?
既然她控制不了走向,索性自己重新做了個局?
虞璁聽到這裡, 也懵了幾秒鐘。
「常安公主幾歲來著?」
「應該是快四歲了。」嚴世藩誠懇道:「說話非常流利, 下棋也很有靈性。」
如果是跟成人或者稍微大一點的孩子, 他都知道這是作弊,這當然是勝之不武。
但是眼前這位,畢竟是陛下的公主啊。
所以這贏還是沒有贏,也要聽陛下的意思。
「然後她把棋子給下完了?」
「不是下完了,」嚴世藩認真道:「她把棋局給做完了。」
圍棋這種東西,有兩種勝法。
一種叫做點目勝,一種叫做中盤勝。
中盤很好理解,就和遊戲里的二十投一樣,雙方實力懸殊,基本上一方被另一方碾壓,沒有必要再官子了。
而點目勝,就是如同大富翁搶地盤一樣,根據雙方所佔的情況來分勝負。
誰搶的多,誰就贏了。
常安公主觀察著嚴世藩在其他人身邊停留的時間,不斷地在轉移著他棋簍子里的黑子,一部分不著痕迹的放在了棋秤上,一部分藏在了袖子里,還有一部分當作自己已經吃下的雲子。
這個過程非常緩慢而微妙,每次都只動了一點點手腳,等嚴世藩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成定局了。
虞璁想了半天,心想這閨女還真是隨我啊。
自己幹事情從來不按套路來,她也差不多是這個路子。
當然如果是自己下棋下不贏,可能就直接掀桌子了。
無論是藩王之亂,還是和文武官的關係處理,他發現規則對自己沒有任何好處的時候,就直接無視規則。
當然這也可能是自己極限挑戰看多了。
「這件事情,她贏還是不贏,朕還是要想想。」
虞璁沉吟片刻,心裡對嚴世藩的穩妥程度新進了幾分認識,又開口道:「那其他幾個皇子公主,又是怎麼樣的?」
嚴世藩作了個揖,沉穩道:「大皇子落子善強取豪奪,不計得失,也正因如此,容易露拙。」
「值得一提的是,他是幾個孩子中,棋風最大膽的那一個。」
嗯,是個有性格的孩子啊。
「二皇子安靜緘默,已經將微臣的常見棋路學了個八成,」嚴世藩苦笑道:「有時候和他對弈,感覺彷彿在對著一面鏡子落子,好在這孩子還小,往後恐怕真下不贏。」
虞璁聽到這裡,嘖了一聲,捧著下巴好奇道:「那他記性很不錯啊?」
「微臣以為,可能更多的在於悟性。」
壡兒強的不是他能記住多少步數。
嚴世藩可以清晰的感覺到,這個孩子不斷地在咀嚼和理解自己的每一步的意義和動機,這才是天生的才能。
比起記憶而言,這種能力更為驚人。
朱載壡是吧,終於有些印象了。
這個孩子太安靜了,幾乎沒有什麼存在感。
虞璁想了想,又問道:「那三皇子呢?」
嚴世藩露出苦笑,不好意思道:「三皇子他……並不喜歡下棋。」
小孩兒們聽說能出宮玩,都爭先恐後的學下棋,平時閑的沒事還會互相對子,但是朱載垕對這些,好像都沒什麼興趣。
他繼續抱著布老虎自娛自樂,也很少去乾清宮的西殿下棋。
也沒什麼不好的。
虞璁心裡嘆了口氣,降低了對他的期望。
歷史中的隆慶因為母親杜康妃失寵,所以一直不得父親寵愛,鬱鬱寡歡而早亡,本身命運還是挺慘的。
這孩子如果這輩子不去爭搶什麼,給他安逸無憂的生活,能快快樂樂的成長老去,也沒有什麼不好的。
「四皇子和二公主,都很好勝。」嚴世藩仔細想了想之前的種種,緩緩開口道:「就是因為太想贏,才容易輸。」
之前虞鶴帶著他們摺紙的時候,嚴世藩就有看出些苗頭來,只是心裡還不那麼確定。
說是下棋,其實可以觀察幾個孩子的內心世界和性格,識棋猶如識人。
也正因如此,楊一清和王守仁才會額外器重嚴世藩,把他當親兒子對待。
「朕知道了。」虞璁示意黃公公捧了紫須參來送給他:「你好好補補身子,精氣神養足了,再去操心公務。」
嚴世藩怔了下,只深深行禮,道了聲謝皇上。
等嚴東樓一走,虞璁就窩在龍椅上,開始新一輪的思考人生。
雖然娃兒們都還小,但是有些事情,確實要注意一下。
為了贏,到底可不可以不擇手段?
這個事情是他長期這麼做的,未來也大概率反常理而行之。
可是,他希望自己教養出來的孩子,也是這樣的嗎?
虞璁眸子一縮,想到了一個人。
沈如婉。
難道是她這麼教唆公主的?
「黃公公,把常安公主帶過來。」
朱壽瑛雖然年紀小,但是眼神一直很有神,看人時目光毫不退避,但不愛笑。
「寶貝兒,」虞璁把小蘿莉抱到懷裡,把兔子狀的小點心遞給她,開口道:「告訴爹爹,那天下棋的時候,這法子是你自己想出來的嗎?」
朱壽瑛接了熱乎乎的小兔子,小心的咬了一口,點了點頭。
他感覺,一介后妃應該沒膽子教這麼逾矩的法子,不太像是沈如婉能做出來的。
何況僖嬪本身就沒有子嗣,好像之前連臨幸都不曾有過。
這種毫無靠山的情況下,還做這麼大膽的行為,怕是沒有腦袋了。
「那你告訴爹爹,你是怎麼想的?」
朱壽瑛悶著頭把小兔子吃完,憋了好久才開口道:「爹爹生氣了?」
虞璁想了想道:「沒有。」
小丫頭轉過頭,看向他的眼睛:「爹爹又沒有規定怎麼贏,只要贏了就可以啦。」
……怎麼就真被一個小丫頭把話給憋死了?
虞璁沉默了幾秒鐘,艱難道:「不是這樣的。」
「如果爹爹覺得,必須靠落子對決勝負,那媖兒就老老實實下棋。」小公主雖然年紀小,但是說話時思路清晰,沒有半分的怯懦:「可是爹爹沒有說。」
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皇帝感覺自己被自己閨女給繞糊塗了,只點了點頭,還是承諾道:「過兩三天,帶你出宮去到處逛逛吧。」
「但是往後——得守規矩,懂嗎?」
「嗯。」小丫頭點了點頭,笑的眉眼彎彎。
大概是放假放糊塗了,到了九月十六日萬壽節的時候,虞璁都沒反應過來輪到自己過生日了。
這每逢節日,宮中上下都會換身行頭,也就自己最後知后覺。
這明朝的三大假日,就是冬至、萬壽、新春。
就連老朱同志這種巴不得下屬都去當勞模的工作狂,也會吩咐萬壽節的時候都好好休息下。
值得一提的是,明朝以紅為尊——連龍袍都是正紅綢緞上再刺繡金龍。
又因為論語里有『惡紫奪朱』之說,所以紫色在當時的地位並不高。
九月十六一到,地位低賤的宦官宮女都可以不再穿著或青或紫的衣服,而是穿自己所喜歡的衣服。
不僅如此,下人們還做了寓意吉祥的方勝葫蘆戴在身上,上面有蝙蝠蜂蝶,又或者百花壽桃,總歸是討個彩頭。
賜宴獻禮之事自然都講究繁多,虞璁索性把自己當做是個傀儡,仍由禮部那邊瞎折騰。
等萬壽節一過,那十個尋仙考的學生也接連著到了。
十月初的時候,斥候那邊還沒有消息傳回來,但是李春芳、吳承恩等人已經到了北平。
虞璁接見他們幾人的時候,心情自然也唏噓良多。
要知道,直到2018年,專家教授們也在爭議,這《西遊記》的作者到底是李春芳,還是吳承恩。
他們同為嘉靖朝的名人,但李春芳在歷史中貴為狀元首輔,而吳承恩只是個貢生。
令人感覺奇異的是,這李春芳的詩作,不知道為何就在西遊記中出現了,留下的名字都與他的字型大小有關。
但是如今想要再考察這些,都不可能了。
搞不好因為自己的出現,《西遊記》都可能會被一起蝴蝶掉……
虞璁想到這裡,突然一拍腦袋。
這要是把女真解決掉,清朝大概率不會出現,那《紅樓夢》也會因為曹雪芹的命運被蝴蝶掉,被改寫或者直接消失吧。
這樣一想,也怪可惜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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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李春芳看起來神情溫和,吳承恩比他看著年輕一些,笑容自信而鼻樑高挺。
虞璁看了吳承恩半天,愣是沒辦法把這個笑容有點痞氣的人跟那位對上號。
完了,怎麼感覺《西遊記》真要被和諧掉了。
「文理兩位榜首已經選擇了自己是去國子監進修,還是接受官職開始歷練。」皇帝清了一下嗓子,沉穩道:「望諸君珍惜這個機會,更好的抱效朝廷。」
「臣——定不負厚望!」
公務性的交接和問候走完之後,虞璁意識到自己眼睛還看著那皮膚白凈的吳承恩身上,他揉了揉眉頭,還是開口問道:「吳汝忠是吧?」
「你平日里,寫不寫點話本什麼的?」
吳承恩愣了下,還是坦誠道:「有看過一些。」
「這個話本創作,可以娛樂和教化大眾。」虞璁心想這歷史的軌道不能偏太遠,還是露出和善的笑容:「如果能創作出一些優秀的作品,更好的引導百姓們認知仁義善惡,也是一樁功德。」
年輕的士子愣了一下,誠懇地應了一聲。
待他們走了之後,虞璁一個人想了很久。
好像是這麼回事?
嘉靖朝一共有兩本相當傑出的作品,《西遊記》和《金瓶/梅》。
這兩者都與夏言與嚴嵩之爭有極大的關係。
西遊記,自然講的就是孫猴子降妖除魔,唐僧西天取經。
而金瓶/梅則在於講西門慶荒誕又值得深思的個人生活軌跡。
如果大膽的設想,並且結合歷史及文學愛好者的想法,這也沒有什麼不對。
孫悟空的原型有可能就是夏言,而那個放蕩不羈的西門慶,就是嚴世藩。
夏言與邪惡勢力嚴黨抗爭,全程跟孫猴子似的投身於黨爭之中。
而西門慶,對應嚴東樓,也確實有所考究。
皇上任由佩奇用自己龍袍磨爪子,抬手摸了摸它毛絨絨的腦袋,後知後覺的意識到這貨有點掉毛。
虞鶴從側殿匆匆趕來,見皇上還在發獃,略有些緊張的開口道:「陛下,斥候那邊發來消息,說大概女真首領還有半個多月就到了。」
這麼快?
虞璁的眼神瞬間有了焦點,坐直了警惕道:「帶了多少人?」
虞鶴猶豫了下,還是硬著頭皮道:「每部五千人。」
五千人?!
虞璁怔了半天,心想這可是個大問題啊。
如今主要軍力還在河套修建基礎防禦工事,建立軍營和防守點,京城就剩兩萬軍隊。
雖然確實體質裝備都不錯,但是他心裡完全沒有信心。
「這一加起來,就有一萬五的軍隊了。」虞璁撓了撓頭,聲音悶了些:「雖然女真三衛的人暫時不合,但是……」
他不會忘記,他的根本目的,就是要稀釋他們的團結,同時削弱他們的兵力。
「虞鶴,天財庫那邊還有多少錢?」
「非常充裕,」虞鶴誠懇道:「因為去年的收成是前年的兩倍,哪怕稅銀有所減免,也收穫了許多。」
「好。」虞璁沉聲道:「去支三十萬兩銀子,只要白銀,不要解釋是什麼用途。」
虞鶴愣了下,還是應了一聲:「那是今日領回來嗎,放到哪裡去?」
皇帝低頭一笑,揮了揮手道:「把耳朵湊過來。」
陸炳最近都在收編整改。
他不僅把皇帝帶回了京城,還帶回了一千有餘的精銳軍隊和馬群。
不得不說,把河套打下來之後,整個明軍的戰鬥力都得到了大幅度的提升。
上好的蒙古馬幾乎是所向披靡的存在。
這一次回來,不僅要購置一些軍用的基本東西,還要聽皇上的安排,去買大量的麻袋。
陸統領雖然經常沒聽懂皇上要這些是幹嘛,但從來都肯寵著他。
就算熙兒鬧著要吃天津衛的點心,他都肯快馬加鞭的帶回來。
等白天的事情忙完,他又去竹茂集去提了新出的蝴蝶酥和糖葫蘆,再匆匆的趕回乾清宮。
還沒等走近正殿,他便瞥見了一個眼眶紅紅的小女孩。
是……公主?
陸炳愣了下,看衣服的料子和模樣就知道,只可能是兩位公主之一。
他把手頭的禮物都交給小太監代提,皺眉蹲到她的身側,略有些關切的問道:「公主殿下?」
「你是誰?」小女孩明顯是憋著不肯哭出來,又非常提防的看了他一眼,擰著眉毛道:「為什麼不讓我見父皇?」
陸炳抬起頭來,旁邊輪值的小太監忙不迭告罪道:「萬歲爺正在接見王尚書和楊首輔,小的不敢把殿下放進去。」
「我陪你等一會,好不好?」陸炳溫和了神色,從包裹里取出糖葫蘆來遞給她:「吃過這個嗎?」
那公主明顯眼睛亮了下,隨後眼眶更紅了:「我爹爹肯定帶她去吃糖葫蘆了!」
她?
陸炳心裡一緊,本能的開始想是不是皇上開始臨幸哪個妃子了。
但是殘存的理智又把他從胡思亂想里拽出來,還是深呼吸開口問道:「常安公主?」
小蘿莉哼了一聲,接了糖葫蘆坐到旁邊去,不肯再理他。
虞璁這頭忙完會議,終於知道自家阿彷和閨女都在東殿等著,忙不迭把他們兩請進來。
思柔公主眼眶還是紅的,手裡還緊緊的牽著陸炳。
陸炳雖然很久沒有接觸過小孩子,此刻的姿態也安靜而包容,彷彿很有經驗。
虞璁愣了半天,心想這都幾點了,二公主怎麼跑來找自己了?
「福兒怎麼想到來找爹爹了?」
他下了台階抱起嬌小的蘿莉,抬眼看向阿彷,兩人眼神短暫的眷戀了幾秒。
「爹。」朱福媛趴在他的肩膀上,悶悶道:「你昨天是不是帶我姐姐出宮了。」
嗯……哪個不長眼睛的,這種話都跟她講?
虞璁心想這養了兩閨女跟養祖宗似的,只試探道:「媖兒這麼跟你講的?」
「不是。」朱福媛直起身子來,擰著眉毛道:「我發現她下午都不在宮裡——本來應該來和我們一起念書的!」
「那你怎麼知道……」虞璁問了一半就閉了嘴,心想自己真是忙傻了。
這閨女肯定到處求證,那些下人哪裡敢亂編瞎話,還不是讓她自己給發現了。
「你怎麼可以這樣呢?」朱福媛抓緊他肩膀的衣服,聲音稚嫩卻格外要強:「爹爹你明明說過了,下贏嚴哥哥才可以去宮外玩!」
虞璁總覺得這孩子不是在單純的耍性子,皺眉低聲道:「不,福兒,她下贏了。」
「不可能!」朱福媛瞪圓了黑眼睛,一口咬定道:「姐姐不可能下贏他的!」
虞璁只覺得這孩子又長高了,連帶的變賊沉,只給陸炳使了個眼色,讓他幫自己拖個綉墩過來,繼續聽她念叨。
「壽姐姐她每次都下不過我,怎麼可能說贏就能贏。」朱福媛想到了什麼,抬起頭來難以置通道:「她是不是耍賴了!」
虞璁大腦空白了幾秒鐘,心想這兩閨女真的只有四歲嗎。
怎麼感覺她們兩什麼都懂啊……
這頭正在想孩子怎麼這麼早熟,還沒等兩個大男人反應過來,朱福媛嗷的一嗓子就開始哭了。
女孩子哭往往比小男孩哭還要命,男孩在地上亂滾亂爬還好收拾,女孩一哭就梨花帶雨又委屈又難受,哭的人心都要碎了。
陸炳完全沒意料到會有這種情況,本能地去幫她擦眼淚。
「爹爹你怎麼能這樣呢——」她抽抽搭搭的拍開陸炳的手,繼續委屈道:「我天天找沈娘娘學棋譜,我明明下的比她好很多——」
虞璁接了帕子幫她擦臉擦眼淚,小傢伙把他抱得緊緊的,就是不肯停,哭著哭著還開始打嗝兒。
「明明,明明是我下的比她更好啊!耍賴贏了也是贏嗎!」
皇帝心情複雜的哄著閨女,心想這麼哲學的問題我怎麼回答啊。
這已經不是計較帶不帶她出宮玩了。
這孩子在認識這個世界和人生。
如果在此刻,他有錯誤的引導,極有可能影響她的一輩子。
小傢伙哭了半天,兩個大男人倒水的倒水,擦臉的擦臉,就這麼默契的安靜等她哭完。
陸炳抬眸看向虞璁,眼睛里也多了幾分不一樣的東西。
陛下,是怎麼想的呢。
是為了贏,可以不擇手段嗎?
「福兒,你是不是很多事情,想聽父皇跟你講,什麼事是對的?」
朱福媛吸了下鼻涕,一臉委屈的看向他,點了點頭。
她覺得爹爹就這樣讓姐姐得到獎勵了,一點都不公平。
「那麼,爹爹告訴你。」虞璁深呼吸了一刻,穩住了自己的心跳,握住了她柔軟的小手,沉聲道:「這個世界上,是沒有絕對正確的選擇的。」
朱福媛露出更加惱怒的表情,不服氣道:「可是姐姐——」
「爹爹帶壽姐姐出去玩,也不一定是對的。」
虞璁其實很久以前就想和人講講自己心中的恐懼和忐忑,可他從來沒有想過,居然最後在跟一個小孩子講這些事情。
「爹爹這些年,做了很多事,可是哪怕爹爹是個大聖人,都會出錯。」
朱福媛握緊了他的手,抗拒道:「爹爹是皇上!皇上怎麼可能做錯事情!」
「寶貝,就是這樣的。」虞璁垂眸道:「你不肯像姐姐那樣做,是因為你覺得這樣做是錯誤的。」
「可是很多事情的錯與不錯,是只能靠你自己來慢慢想清楚的。」
「而如果你做的事情,會造成什麼後果,也是要由你自己來承擔的。」
朱福媛咬著下唇,爭辯道:「可是姐姐——」
「壽姐姐選擇耍賴也好,用小心思也好,」虞璁沉聲道:「她選擇做這些的時候,也在選擇承擔後果。」
「你覺得,壽姐姐在冒險的時候,難道不害怕爹爹去訓斥責罵她嗎?」
小蘿莉愣了下,終於意識到了這個問題。
常安公主用的那些小心思,其實她也知道。
可是她不敢選擇,她害怕結果是讓人難受的。
所以她只肯循規蹈矩的去繼續努力下贏嚴哥哥。
直到這一刻,虞璁才真正有一種,這些孩子都可能是他的繼承人的真切感。
「一定要記住,沒有絕對正確的選擇。」
「可是一旦你選擇了,就一定要自己承擔這個選擇會帶來的一切。」
你還很小,很多事情沒有經歷過。
可是這個世界上,是沒有人能一直引導你,什麼是對的。
未來的一切,也終將由你一個人來孤獨而堅強的承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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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十月末的時候,女真三族的首領終於抵達了京城。
天氣已經開始變冷,他們都穿的相當嚴實。
禮部終於有正經活兒干,自然又安排了一堆的外交禮節。
皇帝一面忙著職業性假笑,跟這幫穿著奇怪的東北人聊天寒暄,順便瞅瞅有沒有人穿貂,一面還得默記前情提要,把之前背下來的背景情況再回顧一遍。
整個女真族,一共被分成三部。
建州女真、海西女真、東海女真。
建州女真就是當年跟朝鮮互懟,最後被朝鮮打跑,開始圍牆而居的那一部,裡頭又分成了八個部族。
而且努爾哈/赤也是建州女真的首領,最後自立為帝。
宴會自然是喧囂熱鬧又歡慶,歌舞團在相當熟練的慰問少數民族老百姓,皇帝舉了酒杯機械性飲酒談笑,腦子還在盤算著有關這個民族的一切。
三部女真族之中,建州又被分成了三部。
當年在洪武二十一年,老朱同志收回了高麗搶下的遼東領土,在鴨綠江那劃界,並且否定了高麗繼續管理女真族的請求和辯駁。
在這種情況下,女真族諸首領開始越來越多的請求歸屬這個嶄新的王朝,就跟小弟們認新大哥一樣。
所以設立了三百多個衛,二十四所,七站一寨,就是為了管理東北的這一大片土地。
建州三衛的形成有種種複雜原因,想這些沒什麼卵用,畢竟已經形成了。
這個存在,就是滿族的雛形。
虞璁本身不排斥少數民族,他所有的警惕和不安,都在於如今秩序未定,這些看起來頻頻敬酒,笑臉相迎的人,在未來的一兩百年裡,極有可能給自己或者自己的子孫狠狠一刀。
黃公公端了一盤涼拌黃瓜,上面放了四粒花生。
虞璁瞥了他一眼,不著痕迹的點了點頭,繼續笑臉相迎,招呼他們嘗嘗剛端上來的烤全羊。
一切的改變,都開始於正統十四年。
那一年裡,明英宗跟隨王振親征,在土木堡被俘虜。
於此同時,為數不少的女真衛所也被也先的軍隊攻擊劫掠,失去了世襲的憑證。
沒有這個憑證,他們無法證明自己的世家情況,官府這邊也並沒有系統的登記。
正因如此,這些原本算作藩臣的少數民族,只能以中書舍人的名義來繼續進貢,維持大哥和小弟的從屬關係。
問題是沒有這個貴族象徵,他們就沒有辦法獲得從前那樣豐厚的獎勵。
從前的關係得不到確認和再次認定,宗主國內部還在內訌不休,明朝的管轄就逐漸鬆散,而女真諸族更加分裂,事情開始漸漸地惡化。
按照虞鶴那邊搜集到的消息,如今女真族的原語言在不斷減少傳承,更多人開始改用蒙文或者漢語。
他們整體雖然還在瘋狂發展壯大,但是四分五裂的情況在不斷惡化。
看起來相當符合明王朝的期許,似乎什麼都不用做了。
可是正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女真族越是如一盤散沙,他們的百姓就有這樣強烈的需求和想法。
而努爾哈/赤成功的地方,也在於此。
因為這個人,他提出了八旗制度。
虞璁想到這裡的時候,突然一拍腦袋,差點把酒杯都打翻了。
那幾個首領喝的酩酊大醉,還在壞笑著摸歌姬的屁股,只有他坐在他們的身側,一時間清醒的如同局外人。
酒精在這一刻,已經毫無作用了。
既然努爾哈/赤能通過八旗制度來約束這些分裂無數旁支的散碎民族——我為什麼不可以?
他站起身來,隨便找了個借口,跌跌撞撞的往外走。
虞鶴第一時間過來扶住了他,沉穩的攙著他往外帶。
「——去,去乾清殿,給朕拿紙筆。」
八旗——八旗是個什麼東西來著?
他掬了一捧涼水,迷迷糊糊地反應過來自己靠在魚缸旁邊,臉上一股子魚腥味。
虞鶴知道皇帝是喝多了又急著想事情,只匆匆找了紙筆,又取熱帕子來給他敷臉。
小太監們早就有眼力見的端來醒酒湯,忙不迭的幫虞鶴打著下手。
虞璁被一通伺候,酒醉的身體狀態才漸漸緩解,手腳終於能控制許多。
八旗制度的本質,其實就是規範散碎的各個部族的等級。
有八旗在,才能解決這個看似矛盾的問題。
等級和規範,可以讓散碎的部族們統一在一起,得到暫時的穩定,而不是想像努爾哈.赤那樣去用激烈手段尋求統一。
但是等級的存在,又會讓上下都產生對抗和分裂的動機。
上位者想要得到更多的利益,下位者不肯滿足自己被定義成壓榨者。
在這種情況下,他們會更多的著力於自我民族的衝突,而不是和明王朝對著干。
虞璁蘸了墨,一打哈欠被自己熏了一臉酒味。
東北人到底是東北人啊……勸酒喝酒都是真的猛。
所謂八旗,就是黃白紅藍,再加鑲黃鑲紅這樣的,一共八種。
雖然出於個人審美,虞璁想搞個奧運五環一樣的迷之配色出來,但是好像重點有點弄錯。
皇帝晃了晃腦袋,一邊記著筆記,一邊磨磨蹭蹭的往下想。
在歷史之中,萬曆二十九年確立四旗制度,然後再慢慢擴充成八旗、增加蒙軍旗、漢軍旗。
這些東西總之是跟著血統來的,無論高低貴賤。
平時這些八旗子弟都是民,戰時就會自動變成軍兵,自動擴充了軍隊的戰鬥力。
而他虞璁要做的,就是把與軍隊有關的事情不斷削弱,再努力把制度給頒布下去。
正在皇上無意識的寫著比狗啃還難看的簡體字時,虞鶴從東殿匆匆折返,看了眼還有些醉意昏沉的皇上,小心道:「陛下,王杲求請覲見。」
王搞?
這是個什麼鬼名字?
虞璁還沒發現自己寫著寫著快睡到桌子上去了,意識在竭力保持清晰,身體還陷在醉意里,只擦了把口水道:「誰?什麼人?」
「喜塔喇·阿古。」虞鶴又上前幫他拿帕子凈了一邊臉,比媳婦還貼心周到的擦了脖頸耳後,認真道:「他是建州部族的首領。」
虞璁任由熱乎乎的毛巾在他的臉上蹭來蹭去,突然就站了起來。
這猛地一站起來,差點把小虞同志推到地上去。
「見!現在就見!」
這個王杲,他媽的是努爾哈/赤那個白眼狼的爺爺!
這混蛋居然跟自己是一個時代的?
別說見他了,虞璁這一刻連擼起袖子狠揍他一頓的心思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