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第四十五天.水中月是天上月
審神者出陣回來已經是暮色四合的時候了,比平日要晚一些, 宗三左文字見不到人就不放心, 站門口等了挺久, 遠遠見少女的身影才鬆了一口氣。
粟田口家的短刀在長廊下排排坐,晃悠著小腿等少女回來。
「大將回來了。」葯研藤四郎曲起一條腿坐在地板上,慢悠悠把玩著本體, 見少女進門輕輕向弟弟們報告情況。
然後果然不出所料看著弟弟們一個一個下餃子一樣跳下庭院撲上去。
「大人今天回來好晚啊~」
「大人今天順利嗎~」
「大人,我今天有和新人醬說話哦~」
「大人, 抱抱我吧~」包丁擠到少女跟前張開手臂, 小臉紅撲撲的,「我……我有秘密要告訴您哦~」
「抱歉主君, 包丁他太調皮了。」一期一振及時出現, 笑眯眯一手拎著包丁一手趕鴨子一樣把鬧哄哄的弟弟們驅趕開。
於是少女沒有聽到包丁的秘密。
髭切收拾好房間沉默地坐在矮几旁,正認真嚴肅地思考自己今後的生活。
「髭切殿下。」前田和平野雙雙從門口探進頭來。
「啊, 請進。」髭切衡量了一下, 還是請小天使進門。
「歡迎來到本丸哦。」平野和前田背負著觀察新人的任務,乖乖巧巧地進門。
「多謝你們呢。」髭切先生笑眯眯。
「髭切殿下, 請跟我們來吧, 到用餐的時間了。」兩個小的一邊一個帶著太刀青年往餐廳走。髭切打午飯起就十分疑惑, 為什麼刀劍還要跟著吃飯,但是礙於審神者在餐桌上十分冷漠,一副不好招惹的樣子, 於是他也機制地閉了嘴。
「髭切殿下, 您的隔壁是歌仙殿下和長谷部殿下哦。」前田一邊走一邊一間房子一間房子的為新人介紹。「這個。是我們粟田口的房間。」
「看上去很大對吧, 因為我們人比較多,所以佔了三間屋子呢。」
「除了秋田和大人一起睡,兄弟們都住在一起呢。」
「.……」髭切懷疑自己聽錯了,「風太大,你說誰和審神者大人住在一起?」就算寢當番也應該是一期一振吧……
「秋田呀~」
「.……那.……你們的兄長呢?」一期一振都不會生氣的嗎,真瞧不起他。
「一期尼?」
「一期尼之前在本體里的時候和大人一起住。」
「不過放出來之後就一直和我們一起住了。」
「.……」錯怪你了,一期一振。
「加州殿和秋田一直都和大人一起睡的。」
「??!!」源氏重寶的三觀受到衝擊。
「這個是燭台切殿的房間~」平野還在叨叨叨介紹,源氏重寶已經不能回應了。
髭切小心翼翼捧著自己碎成片片的三觀坐在餐桌邊,就見審神者一手牽著小狐狸一手牽著秋田坐下來。
「小狐丸和小小狐丸打起來了!」髭切望著白髮獸耳的小孩,忽然想起上午秋田藤四郎趴在二樓大叫的樣子。
「這是……打輸了?」源氏重寶對小狐丸肅然起敬。真有本事.……你們暗黑本丸。
不過……還有一個疑問。
「請問.……」髭切先生笑眯眯地問隔壁的燭台切光忠。「每天都要吃飯嗎?」
「沒錯哦。」燭台切光忠觀察著少女對飯食的反應,默默記下小姑娘多吃了兩口的菜,漫不經心回應著新人的問題。
「為什麼呢,我們明明.……」
糟糕!
新人話真多!
堵住他的嘴!
快!
「我們明明不需……唔唔唔」
鯰尾眼疾手快,揚手就是一個小包子懟進去。
「哈哈哈,這可是燭台切的拿手好菜哦,髭切先生不快下手可就吃不到了。」大眼睛的脅差少年笑的十分爽朗。
髭切先生默默咬了一口「燭台切先生的拿手好菜」,望著四面八方伸到自己臉前的和伸到半路停滯住的各種食物一臉懵逼。
明明是在給自己夾菜,為什麼他有種四面八方懟過來一圈刀的錯覺。
「髭切殿下。」小狐丸順手把送到一半的丸子放進新人的碗里,親切地拍了拍髭切的肩膀,「少說話,多吃飯。」
眨眨眼,髭切看了一眼笑眯眯的小狐丸,不著痕迹地瞥了一下窩在審神者身邊與小狐丸容貌相似的小糰子。
「好的。」乖乖點點頭。
總覺得被大佬威脅了。
他對自己的體型還是十分滿意的。
晚飯的時候鶴丸國永難得老老實實吃了一頓飯,既沒有欺負短刀也沒有企圖對審神者動手動腳,晚餐后立刻飛快地跑走了,洗心革面重新做鶴的樣子讓審神者很是滿意。
其實也沒有很生氣。
少女是這樣想的。
能被鶴丸隨隨便便就能摸走的口紅,那就說明並不是很得審神者喜愛。
色號不對的口紅留著有什麼意義嗎?沒有:)
晚餐后已經是星河高懸的時候了,秋田和短刀跑到後山探險去了,少女和小狐狸悠閑地坐在廊下。
小狐丸拉開門出來的時候就看到這幅畫面。
清冽月光擁抱少女,黑髮被夜風溫柔撩撥著,少女低頭輕輕緩緩為小糰子梳理長發。
竹葉嘩啦啦抖動。
錦鯉偶爾用力擺擺尾巴,激起水聲。
天上月正圓,微微暈開的黃,像是被水浸泡過。
小狐丸突然想起千百年前的月色,當如今日一樣,圓滿而明亮。
他與其他刀劍不同,生來就是自由自在的。
他聽說別的刀劍都是有主人的,可他也並不在乎。
彼時他還未見過這許多的刀劍,總是獨自一人走啊走。
他走過百鬼夜行的平安京,走過大霧瀰漫的秋日山間。
他曾睡在山間的清冷的寺廟階前,一覺醒來大雪白了頭髮。也曾在正午迷迷茫茫穿過鬧市的街頭,叫賣聲聲熱鬧的讓人發慌。
他曾看過山間流螢奇景,也曾見過櫻色成雲的盛大。他不解風雅,也並非執著於景緻,只是不知前路,只好不停的走啊走啊。
他曾在夏夜蜷縮在稻荷神的神社裡躲避傾盆大雨,一隻小小的狐狸問他,為什麼這樣跋涉萬里呢。
他隨手拈起一塊油豆腐嚼啊嚼啊,想了半晌也答不出個所以然來。
不然要做些什麼呢?
他只好反問那隻狐狸。
狐狸也答不上來,抖了抖尾巴離開了。
雨停了他就再次踏上路程,從春走到夏,從大雪走到花發。
有一日他躺在樹上發獃,樹下一個老頭子高聲叫他。
「神明大人。」那個白髮蒼蒼的人這樣稱呼他。「您還記得我嗎?」
他微笑著搖了搖頭,眼底全是迷茫。
「我啊,小的時候曾在這山間遇上鬼怪,為您所救。」那個人說起話來都是顫顫巍巍的,「那時候,我大概只有這麼點兒。」白髮蒼蒼的老頭比了個高度,仰著頭語氣敬畏,「如今,我已經是快要入土的人啦。」
「我找您不見,原以為來世才能對您道謝。」
「沒想到如今得見,終於能對您說一句感謝了。」
「我啊,已經成了要自己來尋死地的人,沒想到大人您,還是這樣英俊的模樣呢。」
那個老頭子語氣越發感慨,說著坐在了樹下,念念叨叨地聲音越來越小。
竟然就這麼死去了。
他從樹上躍下,歪頭端詳這個人的模樣,企圖從記憶里找回一點點印象。
完全想不起了。
原來已經過去那麼久了。
他扶正腰間的本體,抄起手緩緩向著山間深處走去。
人活一世,不足百年,而他不知走了多少個一百年,後來有一個夏天的夜,他經過人類的村莊,是稻子將收穫的季節了,金黃的一片在夜風裡揚起波濤。
他枕著手臂躺在田埂上,看著天上那個大月亮。
月色如水清冽,照著無邊金黃的田野,空曠又美麗。
走了那麼久,跋涉萬里,要去哪裡呢。
他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一隻狐狸問過他的話。
不如不要走了吧。
他躺在田埂上,輕輕閉起眼睛。
記憶就此黑隱。
「咕咚!」池塘里的錦鯉擺了擺尾巴,發出不大不小的聲響。
小狐丸眨眨眼,從記憶里抽出身。
眼前也是一輪又大又圓的月亮,與千年前大概是同一輪。
還有花與草與沙沙作響的翠竹。
溫柔的風。
將來還會有斜織的雨幕和漫天的雪。
都與千年前無異。
那個少女就坐在他幾步之遙的地方,神色清淡安寧,比之月色還要溫柔。
他在那些黑暗漫長的夜裡常常夢到尚幼的自己走在山間的路上,四周都黑魆魆的,沒有人和他一起面對黑夜,只有涼風嗚咽而過,讓他稍微少了一些些孤單的感覺。
從記憶伊始,陪伴他的便是漫漫長路,從記憶存在到記憶結束,一直都是這些,他蜷縮在手入室微弱的燈光下覺得自己可能快要撐不住了,漫長的跋涉換來的就是這些。
如果能夠重新來過,倒不如不曾走過那麼遠的路。
他曾經這樣想。
而如今他發現幸好自己曾不停地走,即使不知來路,不知歸程也沒有停下,走過那麼多的風景和人群,走過那麼漫長的黑暗,也未曾輕易被埋葬。
終於找到您了。
他輕輕鬆了口氣。
他尚且年幼的時候,曾喜歡偷偷躲在人類的學堂邊去聽課,那時候他只聽懂了很淺很淺的話,就興奮地在走路的時候念個不停,也聽了許多荒唐可笑的故事,有個故事裡說一個愚蠢的人類不知疲倦跋涉萬里,放棄了許多許多,最終找到追尋千百度的「道」。那時候他不屑一顧的嘲笑那人愚蠢,既然擁有美麗的生活,何必苦苦追尋呢,又不像他,無處可去無事可做。
而如今突然明白並非荒唐可笑的鬧劇,而是令人稱羨的傳奇。
執執念而生,求所求而得。
這是怎樣的大幸。
而他也並非無處可去無事可做,他曾看過這世間盛景無數,卻執著不肯停下的原因也不過是希冀著有朝一日能遇見。
他望向那個溫柔的少女,覺得自己今後有必要常常與她親近。
「主。」高大的付喪神踏著滿庭月色走向少女。他終於能像那個愚蠢的人類,跋涉萬里,幸有所得。
女孩子聞聲揚頭看他,水一樣清澈的眼裡只有他一個人,清冷的面容一下子就生動起來。
「怎麼了?」
「沒什麼。」他在少女身邊坐下。像凶獸跋涉千里,走過九九八十一難,終於收起鋒利的爪子,只露出柔軟的肚腹,小心翼翼趴在她的身邊。
「只是覺得,今夜月色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