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十八章
「是。」沙月回答,頭垂得更低了。
半響,卻未再聽見九郎出聲,忐忑不安的沙月壯著膽子飛快地向上瞟了一眼,誰知正好撞上九郎那意味不明的眸光,沙月心肝一顫,瞬間跪趴在地,顫聲求道:
「都是奴婢的錯,若非奴婢疏忽,便不會恰巧碰上幾位出遊的小郎君;若非奴婢愚鈍,事發時能儘快帶著阿寶離開,便不會有了後面的爭執。求郎君責罰。」
沙月的這一招是斂秋教給她的,斂秋說過為人奴婢者在主子面前要有『小錯即大錯,無錯亦有錯』的覺悟,如此反而能少被主子遷怒。若遇到品行高潔的君子,更容易無妄脫身。
而十三歲便名聞建業的謝家九郎便是這樣氣候分明又內行修潔的君子。
沙月的這一番話讓九郎隱去一些怒意,又生出一些怒意。
隱去的是,阿寶明明身份特殊,不深居簡出小心做人,反而時常惹起事端,別的倒還無傷大雅,可那蒼梧謝家家主的嫡親小孫兒是她能招惹的么?先不說對方身份特殊,出了名的備受寵愛,就是對方的年紀,一個幾歲大的孩兒有什麼道理可講?無論對錯,無論對方做了再多過分的事,一句『少不更事』便能輕輕帶過。他謝九郎本尊,寄居於此,都不願意輕易有所衝突的啊……
生出來的怒意是,這些婢女竟如此狡黠世故。主子受難,不首先想方設法解救主子於危難之間,反而心心念念的是如何脫罪,如何免受刑罰,如此不忠不義之惡仆留之又有何益?
「求郎主責罰?」沙月再次跪求。從頭至尾都未再提阿寶一句。
或者在她眼裡阿寶從來都不是她們的主子,或者說鈺小郎君將向九郎討要阿寶的事已成事實。已成的事實便再無可更改。
「先將阿寶帶回來,別的事晚間再說。」
九郎心下默了默,淡淡說道,然後便朝閣樓下一美髯老叟翩然而去。
那老叟是遠在建業的謝氏族長謝彥(祖父)身邊的老僕,來蒼梧臨行前才被祖父撥給了他。
此老叟雖名為仆,然在謝家的地位卻比很多庶支的郎君還要體面。
一路上為九郎趕車的,也是這老叟。
此時這老叟出現在這裡,怕是來提醒九郎,正廳里的貴客已經等很久了,來催促九郎的。
這事兒,別的奴僕自是不敢做的。
閣樓山,先前還跪趴在地的沙月在聽見九郎的腳步聲徹底消失以後,方才扶著門框,緩慢直起身來。她后怕地拍拍胸口,放下心中的惴惴不安。
『斂秋說的果真沒有錯。』她在心中如此僥倖的想著,對斂秋的盲從又堅定了幾分。
不過,擔憂待會兒領阿寶回來的時候會遭遇那幾位小郎主的阻撓,沙月決定還是叫上斂秋,再請一個九郎身邊的跑腿小廝,大家一道去『領回』阿寶。
人多好借勢。若事不成,還能罰不責眾。
不得不說,膽子小的人很多時候卻是極具小聰明的。
可是,等到沙月一行人浩浩蕩蕩的趕到蓮湖邊上的時候,蓮湖上早已人去湖空,四顧茫然只有幾簇蘆葦倒映在粼粼波光之中,孤獨而飄零,若飄若止,若有若無……
在一簇蘆葦腳下,躺著一個渾身濕透的胖娃娃,緊閉著雙眼,呼吸清淺綿長,正等著她們去發現。
其實在那兩個半大少年帶著男童離開以後,在沙月夥同斂秋,一同去邀請九郎的貼身小廝的時候,娃娃早已失去知覺,並且整個人開始向下沉去……
這個時候,一個隨從打扮,身形高挑之人正發了瘋似的往這邊跑來。
那人其實自己也沒有想到自己竟會有如此激烈的情感,彷彿來自身體本能的反應已經遠遠超脫於大腦的控制。
當年她剛一睜開眼,看到的便是被僕婦抱著的一雙龍鳳胎。藍色襁褓里的是弟弟,瘦小而虛弱,連哭聲都跟個小貓兒似的。紅色襁褓里的是姐姐,不僅生的壯實白胖,其哭聲豈止震耳欲聾,簡直可以到兩軍陣前禦敵……
據說她就是被那無敵哭聲給『喚醒』的。
她一直覺得,她並不算是那兩孩子的『母親』。懷,不是出於她的意願,生,她也未曾遭受過分娩之痛,不過是機緣巧合之下的『喜當娘』罷了,故而也未曾給過他們多少疼愛。
可是,剛剛甫一聽見那個名字時,都不確定是否就是那個丟了的孩子,還是僅僅不過同名罷了,她的心都止不住地狂亂跳動,爾後悸痛無比,接下來一切都失控了……
一路邊跑邊打聽,等她到了蓮湖的時候,匆忙掃視一周,四下除了岸邊的一畫舫、一獨舟外,整個湖面空蕩蕩的,別說幾個當事人,連只水鳥都沒有。
大喜大悲,大起大落,莫過於此。
她說不出自己是什麼感受,只覺整個人幾欲崩塌。
在尤不死心的尋找過後,她默默轉過身。
突然,她又轉了回去,然後縱身一跳,像條踴躍的魚,飛快朝湖心一個點游去。
屛住呼吸,潛下水,水下果真有一個攤手攤腳的胖娃娃,那娃娃比當年大了一圈,也更好看些,線條上有她父親的影子。
彷彿有一束煙火在黑夜間炸放,彷彿心河都泛濫,四處流淌不息……
根本不用大腦發出指令,再由神經末梢傳導四肢,臂膀和胸膛已經自主趟了過去,將那小小的身體緊緊地簇擁著、包裹著。
「嘩!」
她帶著娃娃破水而出,找個最近的岸,幾下游劃過去,然後將娃娃平坦著放到地上,鬆開其衣襟,按壓胸口,將娃娃腹中的污水通通都擠壓出來。
然後,她俯下身,一口又一口地將新鮮的空氣,嘴對嘴地渡給那娃娃。
終於,娃娃的胸膛開始回暖,開始會自己微弱的呼吸。
濕漉漉的長睫顫了顫,雙眼慢慢睜開一條縫,爾後又沉重的閉合。
「呼……呼……」她大喘著氣,半倚在地上,目光鎖著娃娃竟一刻也捨不得的移開。
可是喘著喘著,在不可抑止的驚喜過來,本該屬於她這個近四十多歲靈魂的理智又慢慢回籠。
她突然意識到這是一個怎樣老舊的時代,這個時代對女子又是多麼的苛刻和不公。
一句風評可以葬送一個少女的人生前程,一段流言便能使這世間添增幾縷芳魂……
而這娃娃,她出身最講究體面清白的士族,將來甚至可能站在更高,更為顯眼的位置……
她不能就這麼認她,這與殺她無異。
而且她的心中還有一個蠢蠢欲動的,瘋狂的,自私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