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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二十四章

  若水閣上,九郎立在臨窗的書案前,書案上擺著一副皚雪衰草圖,大片的留白,寥寥數筆,卻有鋼筋鐵骨之態。


  世人只道,謝家九郎小小年紀便有一筆鐵畫銀鉤入木三分的字,可那不過是自小懸腕垂肘地苦練而來。卻不知九郎比起書,更善畫。其畫從不流於技巧,極簡,重其神而不重其形,風格大氣磅礴,自成一派。


  當阿寶哭著跑上來的時候,九郎剛剛在收尾處,因為被擾了心,筆尖一頓,一滴墨落在上面,毀了整幅畫。


  「啊啊啊……」


  阿寶仰著頭,露著她那殘缺不齊的牙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九郎將手裡的狼毫一放,長眉微蹙:


  「怎麼了,誰還能欺負你不成?」


  「你有……有最喜歡的人了,以後就……就不喜歡我……我了。」


  阿寶真真是傷心到了極點,彷彿天都塌了。


  九郎被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弄得有些莫名其妙,他掏出手巾扔在阿寶的臉上,神情一如既往的嫌棄。阿寶小胖手一接,又是抹眼睛又是聳鼻涕的糟蹋個徹底,到底是對得起他的這番嫌棄。


  「到底是怎麼回事?你想好了再說。」


  阿寶認真地想了想,一邊抽泣,一邊道:


  「嚶……你不讓我拿那個粉色的小鹿玉枕,因為那個是你正妻送給你的,你最喜歡她不喜歡我,所以不給我……嚶嚶……」


  九郎更加莫名其妙了,疑惑道:

  「正妻?哪來的什麼正妻?還最喜歡?」


  阿寶一愣,又重重的『哼』了聲,然後上前拽住九郎的袖子,大有一種你不老實交代我就跟你沒完的架勢。


  「那個庚……庚就是你的正妻,是你最喜歡的人。」


  終於聽明白阿寶在說什麼的九郎,突然釋然一笑,然後躬下身來正對著阿寶那雙濕漉漉的大眼睛,認真道:


  「那個庚不會是我的正妻,更不是我最喜歡的人。」


  「真的嗎?可是那個瘦高老叟是這樣說的。你不能因為我小就哄騙我。」阿寶的哭聲在不知道的時候已經收得乾乾淨淨,但九郎的話還是讓她有些不放心。


  九郎無奈地揉揉她的小腦瓜子,只好接著道:

  「我從不騙人,叟會那麼說是因為叟弄錯了,人有時候難免會出錯的嘛。」


  阿寶藍眸子轉了轉,算是暫時相信了九郎的話。很快她又帶著莫名的雀躍問到九郎:

  「你沒有正妻,也沒有最喜歡的人,那你最喜歡的就是我了,對不對?」


  彷彿時間嗡的一聲就停止了,周遭的一切都被封凍起來,天不會黑,鳥不會叫,整個世界空曠虛化,只有阿寶那灰中帶藍的大大的眼睛,還有那滿得都快要溢出來的雀躍和期望……


  九郎突然被這一切砸得整個人都懵懵的,但他很快又反應過來,什麼也沒說,只對著阿寶淺淺淡淡的笑著,溫柔卻不溫暖,疏離的很。


  可是阿寶卻一直在等待著他的回答。從無比的雀躍,到懷疑,到害怕,到兩行淚河無聲的滑落……


  這一次阿寶沒有任性,沒有一丁點的裝模作樣,她從頭至尾都是安安靜靜的,比任何時候都要乖巧。


  可九郎知道,這卻是她最最難過的一次。


  他看見她的眼淚就跟泉眼一樣的無休無止,看她慢慢地,小心翼翼地,不舍的鬆開他的袖籠。


  突然,他一衝動就握住了她的小胖手,然後說道:


  「我現在最喜歡的就是阿寶了。」


  阿寶整個人瞬間又活了,彷彿重新添上了絢麗的色彩。她瞪著大大的眼睛,嘴巴翹得高高的:

  「你真的,最喜歡的人就是阿寶?」


  九郎點著頭肯定道:


  「現在最喜歡的人就是阿寶了。」


  「哈哈……」阿寶突然笑著撲進了九郎的懷裡。她張開短粗的胳膊努力地環著九郎,腦袋在九郎的胸腹處拱了拱,歡樂道:

  「阿寶最喜歡的人也是你,是謝家九郎。」


  九郎彷彿被阿寶的歡樂傳染,亦不自覺地再次肯定道:

  「九郎現在最喜歡的人就是阿寶了。」


  最喜歡,阿寶。


  阿寶覺得這是這世間最動聽的話了,比河內山翟的琴音更好聽,比她念念不忘的八珍羊更美味,比那冰花芙蓉玉做的鹿形暖枕更可愛……


  只是好像有哪裡怪怪的,她卻是不知道的。


  這番小小的插曲在九郎這裡算是過去了,可是在阿寶的腦爪子里卻是生了根,還約么長出了點別的枝枝未未來。


  傍晚,阿寶帶著一張厚厚的西域毛毯,來到蒼梧謝家在城南郊外的馬場。


  大雪前,九郎曾帶她來過這裡一次,她在這裡見到了藏在心底想念的,九郎提都不讓她提的人——虎背熊腰,大腦袋,絡腮鬍子的殷鐵三。


  九郎告訴阿寶,殷鐵三以後就是她的人了,不像斂秋、沙月等只是暫時照顧她的生活起居,而是從此以後她在哪兒殷鐵三就在哪兒,像隨從、親眷一般的自己人。


  阿寶自是高興不已,誰真心對她好,她清楚的很。殷鐵三粗魯卻赤城,是真正具有最純樸的善念的人。打心底來說,九郎雖是阿寶最喜歡的人,然而她最信賴的還要數殷鐵三。


  這一日,阿寶最終也沒有得到那個讓她心心念念的冰花芙蓉玉的暖枕,但秉持著白拿白不拿的信念,她還是勉為其難地搜颳了一些好東西的。


  譬如此時被她抱在懷裡的這條西域毛毯。據聞是大月氏人用羊毛經過獨道的織法雙面密織而成,顏色鮮亮,經年不退。


  最關鍵的是這毛毯又輕便又暖和,絲毫不遜於九郎的那些紫貂華裘,而且比它們都要大張。


  所以阿寶看上了這條毛毯,而且要當夜送到殷鐵三所在的馬場,拿來給殷鐵三鋪床。


  她可是記得殷鐵三現在睡的還是稻草,被蓋也僅是一床發硬泛黃的舊棉被。


  她的人自是不能受虧。


  所以阿寶便抱著這條價值不菲的毛毯來了。


  「大鬍子,大鬍子,阿寶來看你了。」


  遠遠的,正在馬廄前弓腰鏟雪的殷鐵三就聽見了阿寶的聲音。他回頭一看,便見披著銀鼠貂毛連帽昭君髦只露出一雙又大又圓的眼睛的阿寶抱著比她還要寬大的包裹正朝他走來。


  那小心翼翼、左歪右晃的身影看得殷鐵三心肝兒顫啊顫,生怕她『啪嚓』一聲就摔了。


  果真,還不等殷鐵三幾步衝過去接應,她便迫不及待就左腳勾右腳的,趴下了。然後冷風那個吹,撕心又裂肺,寂靜空曠的馬場瞬間就熱鬧了……


  直到殷鐵三將她抱進睡覺的大通鋪間,阿寶雖哭得忘我,然那個大大的包裹卻一直被其緊緊地拖拽著,大有一種死活都不放手的架勢。


  「阿寶乖,乖,別哭了,再哭冷風灌滿了肚子,晚上就要疼了。」


  鐵鐵三是個粗人,打仗殺人他在行,哄小孩子卻是有些不知所措。這不,看阿寶哭得急,他也急,兩三下便急得額上冒了汗,恨不能以身代之。


  其實阿寶摔得並不重,不過是借著摔倒的契機在殷鐵三面前大哭一場,排遣排遣她近來的委屈,撒撒嬌罷了。


  「哎呦,別哭,再哭,我也不知咋辦了。」


  見這個熊一般的男人被自己為難得像個猴兒般抓耳撓腮的,阿寶見好就收,抽搭抽搭幾聲后便反而伸出小胖手來拍拍那鐵一般的胳膊,安慰他。


  殷鐵三瞬間破無措為傻笑。濃密的絡腮鬍子胡亂地抖,露出一口大白牙,絢爛得仿似驕陽,讓阿寶覺得打心裡的溫暖。


  「這是送給你的。」阿寶將懷裡的大包裹往殷鐵三身上推。


  殷鐵三一愣,試探地打開一個小口,往裡面一瞧,再伸出幾根手指摸了摸,像燙手的山芋似的瞬間又給阿寶推了回來。


  他語重心長地說道:


  「阿寶啊,你怎麼能從郎主那裡拿走這麼貴重的東西?再說了我糙人一個,身上火氣旺盛,這般精細厚密也用不上啊。」


  「你騙人!」阿寶小嘴兒一嘟,瞪著殷鐵三指責道:


  「你這裡跟外面一樣冷,我才不信你不冷。這毯子不是我拿郎君的,是他送給我的,已經是我的了。你是我的人,當然要用我的東西。」


  說完,阿寶還昂首拍拍胸口,那模樣像個剛學會打鳴的傲嬌小公雞。


  殷鐵三被她的稚言稚語驚了幾驚,然後想了想,也學著阿寶的模樣拍了拍胸口道:

  「就是,我現在可是阿寶的人了,有什麼用不得的?」


  聽此,阿寶的小腦袋點個不停,約么有一種『孺子可教』的意思。


  突然那小腦袋一停,阿寶雙手攀上殷鐵三海碗粗的脖子,認真道:


  「大鬍子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殷鐵三面色一凝,亦道:


  「什麼問題?」


  「嗯……」阿寶眼珠子向下瞟,並不敢看殷鐵三,仿似有點點為難,有點點……害羞。


  「那個,一個男子最喜歡、最親密的人就是他的正妻嗎?」阿寶問。


  殷鐵三想也不想的回答道:

  「是吧。」


  「那我可不可以做郎君的正妻啊?」阿寶的聲音小小的,弱弱的,甚至因為太過緊張忐忑,習慣性的對起手指來。


  殷鐵三卻覺得像是有一道雷瞬間劈開了他的腦仁兒,震得他七葷八素,半天找不著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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