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第四十二章
「九郎啊九郎, 世人皆說你風恬月朗如昂昂之鶴,形如伯夷乃相之器也。你怎可讓這媚俗的蠻夷妖姬污損了你的清華?讓我們漢家的女兒情何以堪啊……」
「九郎, 你斷*袖都是好的呀,也別喜歡這蠻夷的俗媚啊……」
……
一時間各種痛心疾首的泣訴, 各種飽含了失望的長吁短嘆比比皆是。
其實阿寶的漢語水平並不是很高,但梵谷深、拗口的話她聽不大明白的。
但不大明白歸不大明白, 但不代表她不能根據那一張張帶著控訴和仇視的臉去連蒙帶猜……
她僵著脖子,僵著掀開車簾的手, 氣鼓鼓地問身後的婢女:
「她們是在罵我嗎?」
身後馬車裡的兩個婢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然後用龜茲的吐火羅語說道:
「郡主,我們也不清楚,但肯定不是什麼好話。」
阿寶又『唰』一聲重重甩下車簾, 整個人縮回車內。
她抱著雙臂, 癟著嘴道:
「這些漢地的女子真不友好!」
旁邊的兩個婢女同時連連點頭, 也俱是一副氣憤填膺的樣子。
「我可以甩鞭子么?」突然, 阿寶摸了摸帛英臨行前交給她的那條又好看又好使的鞭子。這些天她一直將它寸不離身的纏在腰上。
兩個婢女的神經瞬間收緊, 她們向前一撲,跪在阿寶腳下, 兩雙手不停的擺動:
「郡主千萬不要啊,這裡不是龜茲,也沒有相國大人, 而且蘇力王子也不能保你啊……」
在龜茲, 阿寶是相國之女, 背後又有整個帛家撐腰,沒長成一個紈絝其實已經很難得了。
慣常阿寶也不欺男霸女,相反市集上的老嫗老叟們還都很喜歡她。
但貴族子弟之間卻難免會產生矛盾,特別是阿寶還屬於那種一吵架就詞窮,然後眼睜睜地看著別人舌燦蓮花,自己卻在那兒急得臉紅脖子粗的類型,最後憋不住了唯有抽鞭子上手……
所以,從小到大阿寶打過的架不多也不少,算不錯上打架能手,也能算個打架老手。
而且次次與她對上的都是些背景人士,帛英對她的教育也是人前各種批評各種埋汰,事後問清緣由,只要不是阿寶先挑的事,她就讓阿寶下次再遇上相同的狀況時,繼續抽鞭子上手。而且有時候還幫著她分析總結,什麼時候動手,什麼情況下動手,怎樣動手才最有利,最不讓自己吃虧……
要是實在輸的慘了,也不能長輩出面交涉的情況下,阿寶還能找上一個大幫手——石頭哥哥,想辦法陰回去……
所以阿寶沒有長成個紈絝,真的可以說是本性純良了。
「這裡我們也不熟,好歹也要等到把地皮子踩熱了再說。」其中的一個婢女習慣性地為阿寶分析抽鞭子動用武力的可行性。
另一個婢女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回頭卻順著同伴的話勸哄阿寶:
「是啊,好歹也要等到我們熟悉了此地的狀況,到時候再動鞭子也不遲。更何況郡主您看外面那些漢人女子,嬌弱造作全無我們龜茲女兒的爽朗大氣,全身上下也就那張嘴最是厲害了,那小身板若是風大些怕是都能被吹跑了吧?郡主您這一鞭子要是甩下去,怕是得出人命……」
「都滾回去坐好,我也就說說,誰要把這裡的地皮子踩熱了?明早就走。」
阿寶側過身子,留給兩婢女一個氣呼呼的背影。
其實那些漢人女子罵她,她雖然生氣卻不一定就要報復回去。
更何況這些女子今天才是第一次見她,為何卻要罵她?
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肯定是前面那個青布馬車裡,正風光無比也風騷無比的謝少師給牽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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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阿寶是打心底暗恨上九郎了……
這種暗恨的心情一直持續到晃惚城城主赫連祁為他們準備的接風宴上。
城主赫連祁坐在主位。九郎坐在上首位置,而阿寶卻坐在臨近大門的偏角位置,最可恨的是還弄了個摺疊屏風把她給嚴嚴實實地遮擋起來。
當然,好像別的女郎也大都被遮擋起來了。
宴會上,年過半百,或腦滿腸肥,或道貌岸然的華服士族,懷裡調戲著舞姬,手裡舉著酒樽,然後各種讚揚著九郎。關鍵是那些話抑揚頓挫都不帶重樣的,阿寶越聽越有一種,『明明每個字都認識,加在一起卻不知道是個啥了』的挫敗感。
而且九郎身邊也有兩個風情款款的大美人伺候著,她們給他倒酒他就喝,給他餵食他就吃,簡直不要太享受。
阿寶身邊呢,一個美人也沒有,還要干受著斜對面綉著冬菊的鵝黃色短襦的少女的眼刀子,還有身側瘦削蒼白的文士模樣的人明顯不懷好意的搭訕……
反正隨著時間的推移,阿寶有一種『身上跑虱子,屁股下長針』的,急需暴走的心情……
「指鹿為馬嗎?可是鹿就是鹿,馬就是馬,怎麼能把『鹿』變成『馬』呢?難道那個叫作『趙高』的人就如羅什大師所說『三界唯心,萬法唯識』的意思嗎?」
突然,於一片大談玄談之中,阿寶清靈甜美的聲音突兀的冒了出來。
原本熱熱烘烘的辯論現場瞬間鴉雀無聲,眾人面面相覷,一時間不知如何應對。
不知道『指鹿為馬』這個典故也就算了,連佛法都能亂用……
九郎摸摸眉頭,莫名有些尷尬。
他清了清嗓子,向滿堂賓客解釋道:
「郡主乃西域人,自小長在龜茲,能識得漢字,於尋常交流無礙已屬難得,不曾了解這史書上的秦國典故也是情理之中」
「是啊,據班固的《漢書》記載,龜茲國,王治延城,距長安有七千四百八十公里之遙,位於天山南麓,百姓大多是紅頭髮白皮膚,說的是吐火羅語,風俗習性也與我們漢人相差甚遠……」
滾圓肚皮,面相和善的城主赫連祁亦出來替阿寶解圍。
正在眾人微微頷首表示確實如此時,一頂『不學無術』的大帽子還沒有被徹底摘掉的阿寶又悠悠道:
「人從古猿進化而來,『在天為氣,在地成形』,人種的形成自然也是因為原始地域複雜多變的氣候環境而形成。整個世界上大概分為三大人種,白色人種,黃色人種和黑色人種。
白色人種就像我們龜茲,以及烏孫,大食,甚至更遠的大秦。
黃色人種大多在漢人居住的大旭,以及更東邊的海外東夷人,以及最南面的南夷人。
黑色人種據說就更遠了,在遙遠的大秦下方,一塊比我們整個大旭加上龜茲,加上鮮卑、北胡、再加上天竺還要大的多的多的陸地上。他們的皮膚就像炭一樣黑,個子很高,鼻樑矮扁,頭髮蜷曲……」
整個大廳終於徹徹底底地安靜下來,打阿寶的第一句話開始,人們就以一種張大了嘴巴,震驚的表情看著她。
在彼時漢人的世界觀里,世間萬物由盤古一把神斧開天闢地而來,女媧造人,燧人氏生火,神農嘗百草,黃帝奠定華夏文明……
然而有一天,有一個人一本正經的告訴他們,『人從古猿進化而來』,得虧阿寶是和九郎一路來的,他們總得給這個代表著陳郡謝氏又是太子少師的人幾分薄面,不然他們這會兒大概已經開始考慮如何消滅這個滿嘴歪理邪說的『妖怪』了吧?
「咳咳……」
九郎捂臉,這一次連他也圓不回來了。
阿寶這已經不是簡簡單單的『不學無術』了。
他只好假咳幾聲,適時打斷阿寶的『繼續表演』,然後幾分無奈幾分縱容的問道:
「阿寶啊,相國帛英都教了你些什麼?」
一臉莫名的阿寶,瞪著大大的淡藍色的眼睛又老實又乖巧地掰著手指頭:
「有語文,數學,自然,音樂,嗯……」
短暫沉吟后,又接著道:
「……還有思想品德。」
九郎差點跌倒,好吧,除了最後的『思想品德』,博學如他其他的他都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看來龜茲的相國著實不是一般人吶!」
大肚子的晃惚城城主赫連祁摸了一把身邊婢女的下巴,哈哈大笑。
然後整個大廳的賓客也都應景而尷尬的大笑起來。
然後這事兒總算是翻篇了。
九郎松下一口氣,然後沖著阿寶的方向幾不可見地搖了搖頭。
阿寶秒懂,於是癟著嘴一晚上再未開口。
至此,阿寶心中對他的不滿再升一級。
宴會結束后,九郎和阿寶一行人慢悠悠地朝著城主赫連祁給他們安排的兩間獨立小院而去。
九郎的院子要大些,其間種滿青竹,幽然雅靜,名為『凌雲節』。
阿寶的院子要偏里一些,也要更小一些,因為園中栽有幾株榆葉梅,故而就叫『梅園』。
因為大致順道,故而阿寶回她的院子時是要經過九郎的院前的。
然後,遠遠地,阿寶就見一個一身單薄白紗,懷裡抱著卷竹席的妙齡佳人,抖著單薄的肩膀,於瑟瑟寒風中跪在九郎的院前。
阿寶腳下定住,張目結舌。
這幕天席地,薄紗美人,好像鬧鬼哦……
九郎一張因為喝了不少的酒而淡緋色的臉瞬時黑了幾黑。
後面跟上來的謝史唰的一下臉就白了。
他看了看黑臉的九郎,又心虛地瞅了瞅阿寶。
但見阿寶一副什麼都不懂的懵懂模樣,不自覺地拍拍胸口,好像是說『還好還好』的意思。
「這是?」
謝史終究是高興的太早了些,短暫驚訝過後的阿寶轉身向領路的女管事如此問道。
女管事曖昧的笑笑,然後躬身福了福,耐心解釋:
「郡主不知在我們漢地曾有一個傳說。傳說在戰國時,楚王遊歷高唐,怠而晝寢,然後就夢見了一位美婦人。那美婦人說她是巫山的神女,聽聞楚王遊歷高唐,便來自薦枕席。於是楚王便臨幸了她,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台之下。以此傳為千古佳話。於是從此以後,若有女子愛慕一個男子,便可以懷抱著寢具到這男子面前,便是『自薦枕席願與君相好』的意思。」
「哦……那這……」阿寶捂著嘴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表情指了指九郎,又指了指那薄紗嬌弱的美人。
然後女管事微笑地點頭,表示『正是如此』。
阿寶當下就沉默了……
這時,九郎和謝史俱是有些忐忑不安的緊緊盯著阿寶。
誰知阿寶突然抬頭滿是嬌嗔地瞥了九郎一眼,然後提起裙擺轉身就跑。
九郎心中咯噔一聲,謝史仰頭直呼「完了完了……」
「給我處理乾淨了,否則唯你是問。」
九郎大袖一甩,留下一句冷幽幽的話,趕緊追著阿寶而去。
然後,後面一路的奴僕婢女也都撒丫子跑了起來。
衣香鬢影伴著燈火迷離,自成一道風景。
可是等到九郎追上阿寶的時候,阿寶正好氣不喘心不跳地站在她的『梅園』入門處。
她歪著脖子左看看右瞅瞅,然後又不死心的走進院子轉了一圈,見九郎也跟了過來,還氣鼓鼓地晾了他一個冷背。
「阿寶……」九郎抬手,可話還沒有怎麼出口,阿寶又嗖的一聲轉過身來。
「為什麼我的院子里沒有抱席子的美少年?」阿寶癟著嘴質問。
九郎頓時一個踉蹌,他算是被阿寶開口跪了。
好吧,他自作多情、自以為是就算了。阿寶暫時還未開竅也就算了。
可她怎麼……怎麼還敢要美少年?
九郎心裏面有個小人兒正在抓狂,想發火,又不知該從何而發。
現在阿寶還在一本正經地等著他的回答呢……
半響,九郎扶額無語道:
「阿寶啊,現下這種狀況女子求愛才用『自薦枕席』這一招,若換成男子不如直接開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