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山寺桐花
初九,皇太后病篤,連夜召數名太醫會診。用上百年的人蔘吊了三天的命,最終還是捱不過薨了。
當今天子身負沉痾,仍堅持到慈壽宮盡孝。下旨:「舉國同哀,停朝議三日,禁三月宴飲、歌舞,禁三年戰事、婚嫁。命三品以上外命婦進宮哭喪。」
因此今年上元節,城中倒不能大張旗鼓地辦燈會猜燈謎了。哪個朝臣敢出門過上元節,頭一個就要被彈劾「大不敬」。
人算不如天算!徐牧之鬱悶地望著匆匆換上素色衣裳的華平縣主,幾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華平縣主問道:「大過年的,幹什麼看著我嘆氣?」
「我本約了錦妹妹,上元節同她一起賞燈,這下又不能成行了。」一個「又」字,咬得極重,讓人聽了就覺得委屈。
華平縣主瞭然地點了點頭:「我想起來了,去年太子殿下駕臨,忠勤侯一家都沒出府。」
她背過身去,對著梳妝鏡,把頭上的金簪摘下來換成銀釵,隨口道:「你也不用急,來日方長,今年不行還有明年嘛。」
徐牧之便如醍醐灌頂。沒錯,他和錦妹妹來日方長呢!
他重重拍了一下華平縣主的肩膀,兩眼放光道:「芙妹言之有理!」
他自幼習武,手勁兒不小,華平縣主被他拍得肩膀一顫。偏她舞刀弄棒也不輸人,當下便綳直手掌,劈手給了徐牧之一記,「你走開!手上沒個輕重!」
徐牧之也不生氣,笑容滿面地走了。
劉氏是二品誥命夫人,亦在入宮哭喪之列。每日辰時就要到宮門口候著,一跪就是大半天。因她是未來太子妃的母親,所以皇后對她多有照顧,她跪坐的墊子已換成了軟軟的錦墊,累了也有宮侍伺候著去偏殿喝茶小憩。
其它命婦就沒有這般舒適了。宮中戒備森嚴,不許諸位命婦帶侍女進宮,她們也不敢在禁中招搖,所以渴了累了就稍微忍一忍,盡量不麻煩旁人。
劉氏也不好意思獨自休息,經常拉上義安侯夫人張氏一起。
這日張氏沾光飲了一口熱茶,見宮侍們都離得遠遠的,便同劉氏竊竊私語起來,「我告訴你一件事兒,你可千萬別跟旁人說。」
劉氏輕輕頷首,應和道:「那是自然。什麼事?」
「前年慧姐兒……你可記得那個叫吳萊的?」因為宋如慧已經定給了太子殿下,所以張氏沒有把話說得很明白。
劉氏想了起來。當初她托張氏幫她相一相女婿,張氏便推薦了這個吳萊。此人是當年的三鼎甲之一、春風得意的朝中新貴。
「怎麼了?」
「幸虧你沒看中他!我四嬸嬸瞧著他不錯,就嫁了一個姐兒過去,你猜怎麼著?」張氏壓低了聲音,「三日回門的時候,那個姐兒一直哭著不肯走,說吳萊稍有不順心便拿她出氣,打罵皆是尋常,衣袖撩起來一看,果真一片青青紫紫的淤痕。」
劉氏訝然。張氏的娘家是定遠伯府,也算是公卿世家,吳萊一介寒門之子,不把伯府的姑娘高高供著便罷了,竟還拳腳|交加?
「後來呢?」
「能有什麼後來?人家夫妻兩個關起門過日子,旁人如何能干預?還不是千勸萬勸把姐兒勸回夫家受苦去了。堂堂伯府把一個嫁出去的女兒留在家,也不像話呀。」
劉氏瞠目結舌,「你四嬸嬸也不幫一把?」
「我四嬸嬸是繼母,本就隔了一層,能幫到什麼地步呢?只勸著姐兒多順著點,別惹吳萊生氣,便也罷了。」張氏嘆了口氣,「知人知面不知心,吳萊看著倒像個正人君子,哪知道背地裡竟這般齷齪行事。」
「阿彌陀佛。」劉氏低低念了一句佛號。心裡也清楚:沒有娘家撐腰的姐兒總歸會過得艱難一些。
到了四月,國喪就算過了。劉氏打算帶宋如錦一起去京郊的南華寺上香。
「你還在菩薩那裡記名了,也該去拜一拜。」劉氏幫宋如錦攏了攏衣裳,「再去加一件薄披風。南華寺在山頂,不比山下暖和。
宋如錦可不管出去幹什麼,只要不悶在家裡她就很開心了。
四月的天空澄凈湛藍,空氣中已帶了些許暖意。南華山清幽寧靜,走在山間崎嶇的小路上,蜿蜒的溪流潺潺的流淌聲,與嚦嚦清脆的鳥啼交融在一起,聲聲婉轉入耳。日光靜好,洋洋洒洒地落下來,照著不遠處的香爐煙氣裊裊,有如雲紋。
劉氏買了香燭,虔心跪在菩薩面前祈願。宋如錦也跟著叩首。隨後便有一個自稱凈空的老尼上前,雙手合十,低垂著眉眼,問:「貧尼觀太太很是心誠,敢問太太府上是……」
劉氏合掌還禮,「外子不才,忝為當今忠勤侯。」
那老尼一下熱忱起來,稱呼也改了,「夫人是個有福的,菩薩一定會多多保佑。」而後看著一旁的宋如錦,又施了一禮,「這便是府上的姑娘吧?」
劉氏笑道:「不錯,正是我的次女。」
凈空老尼連連誇讚:「貴女天庭飽滿,鼻有肉,眼有神,一看便是位富貴閑人,一生順遂。」
劉氏聽別人誇自己沒什麼感覺,聽別人誇宋如錦就覺得由衷地歡喜,一時笑意也深了幾分。
凈空老尼便殷切道:「依我看,夫人不如在府上添幾斤香油,點個大海燈。那海燈便如菩薩現身,晝夜不滅的,不僅能保佑府上平安,還可庇護女公子,讓女公子身體康健,逢事便可化險為夷。」
劉氏心底是信這些的,已細細地問起一日要供多少香油錢、海燈放在哪裡合適、可要日日茹素齋戒念佛……
系統佩服道:「這推銷套路我服氣!」
凈空老尼挨個兒答了。見宋如錦兩眼放空,無所事事,便喚來自己的弟子,「帶女公子去後頭走走,用一些齋飯罷。」
一位約莫雙十年紀的尼姑走上前,含笑對宋如錦說:「女公子,請。」
南華寺坐落在山頂,若向遠處眺望,便可見城郊一片鬱鬱蔥蔥的山林,綠意蔓延數百里;城中富饒,遊人如織,屋宇連綿,一派盛世之景。
宋如錦走馬觀花地逛了一圈,忽地瞧見牆根旁邊栽了一樹素色小花,五片花瓣,花蕊金黃,說不出的清秀耐看。
「這是什麼花?」
小尼姑道:「這是桐花,每年這個時節就競相開了。女公子出身侯府,見的都是富貴花,不識得也不為怪。」
宋如錦又問:「那我可否摘一朵賞玩?」
「女公子請自便。」
宋如錦便走到桐花樹下,一手攀著枝椏,另一手伸去摘花。結果一陣山風吹來,把花瓣兒花骨朵都吹了下來,兜頭灑了她一身。
啊!好丟人……宋如錦回頭看了一眼小尼姑,見她正望著別處,不由揚了揚嘴角,若無其事地整理了一下衣裳。
過了小半個時辰,劉氏已和凈空老尼談妥,不僅要在家中奉一個大海燈,還給寺里捐了不少香油錢。凈空老尼親自把她們母女送到半山腰,笑容滿面道:「夫人切勿憂心,日後凡有所擾,皆可逢凶化吉。」
母女兩人坐著馬車回家。進了侯府的巷子,還沒到家門口,就聽見一陣吵吵嚷嚷的聲音。
劉氏掀開車簾一角,朝外望去,便見侯府門口跪著一個背影纖細的女子,旁邊聚著一眾人,正指指點點地看熱鬧。
劉氏眼皮一跳,趕忙讓車夫去問問出了什麼事。
片刻之後,車夫回稟:「夫人,那女子懷裡還抱著個孩子,說是……來尋大爺的。」
劉氏鬆了一口氣。忠勤侯府的大爺,是二房的長子征哥兒,如今十八歲,也正是年少風流的時候。現在二房一家雖還在侯府住著,但日後總歸是要分出去單過的。
既然不礙她的事,那看看熱鬧也無妨。劉氏下了馬車,姿態雍容地走到女子身側,淡淡地問道:「你是何人?」
女子仰首看她,目光掃過她頭上的翡翠鑲金芙蓉釵、累絲八寶點翠珠花、同色的碧玉耳墜,還有滿身的綾羅錦緞、掛在腰間的如意紋平安佩……女子重重叩首下去,怯生生道:「妾身越氏,求夫人給妾身一條活路。」
她看劉氏的時候,劉氏也在看她——如雲的烏髮簡簡單單地挽成一個墮馬髻,用青色的粗布條固定住了,鬢邊斜插著一支木簪,身上穿的麻布粗衣已經洗褪了顏色,腕上繞了幾圈編好的紅繩,除此之外,周身便再無裝飾。
但即便這樣,也絲毫未掩她的美麗。她生得纖瘦,仰起臉的時候,眼中瀲灧生波,淚珠子將墜未墜,很是楚楚可憐。盈盈拜倒之時,腰肢又不盈一握,就像風中微微搖晃的水蓮花。
好一個柔情似水的美人!
因她伏著身子,壓著了懷裡的孩子,孩子哇哇哭了出來。
越氏急急忙忙道:「夫人怎麼處置我都可以,只是這孩子……這孩子畢竟是爺的骨肉……」
看熱鬧不嫌事大,漸漸有一群人圍了上來,交頭接耳喁喁私語。堂堂侯府當然不能這麼被人看笑話,劉氏道:「行了,這孩子若果真是侯府骨肉,我們總不會虧待你,你隨我來,別跟這兒跪著了,怪沒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