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帝王家事

  禁中的太液池佔地極大, 水面上芙蕖花亭亭玉立,淺淺淡淡的粉色一點點泛出了花瓣,一陣風吹來, 碩大的花朵便左搖右擺,互相推搡。蜻蜓繞著花莖上下翻飛,蓮葉相連, 一眼望不到盡頭。


  繞過一一風荷舉的芙蓉浦, 便到了翰宸殿偏殿。端平公主一眼看見了宋如錦, 待她走近了便問:「出什麼喜事了?滿臉都帶著笑意。」


  宋如錦下意識地摸了摸臉, 「有嗎?」


  端平公主如今好學上進,手上還捧著一冊書在看,沒再追問下去, 只道:「待會兒下了學, 一起去長春宮用膳吧。」


  自從先帝駕崩,端平公主就隨母妃遷出了景陽宮, 住進了禁庭西北角的長春宮。吃穿用度,亦不能同以往相匹了。


  宋如錦搖了搖頭,「我昨日已和徐世兄——靖西王世子約好,今日去王府做客。」


  「噢,我知道了。」端平公主頓時恍然大悟, 把書冊捲起來指著宋如錦,「我說你今日怎麼一直掛著笑, 原來是要去見徐世子……」


  她話音還未落, 宋如錦就一把搶過她手上的書, 攤開來按在她的臉上,面紅耳赤道:「不許胡說。」


  端平公主把宋如錦的手從書上扒拉下來,佯裝慍惱,「你現在膽子大了,眼裡還有沒有尊卑?」


  宋如錦嘻嘻笑道:「自然是知道公主殿下寬宏大量,不會怪罪於我,才這般膽大妄為。」


  一旁的謝昱卿正斂眸練字,聽見兩人嬉笑打鬧的聲音,眼中劃過些微的羨慕。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羨慕什麼,羨慕宋如錦能去靖西王府做客?好像又不是。她心底欽羨的似乎僅僅是宋如錦放開了笑的模樣,那般鮮活,無所顧忌。


  但很快那丁點異樣的情緒就不見了,她背脊挺得筆直,執筆的時候,側顏端妍美好,晨光透窗而入,將她整個人籠在光輝里,貞雅寧和的世家貴女,就像仕女圖上博古幽思的嫻靜美人。


  母親已給她挑了夫婿,是靖國公的世子周桓——儀錶堂堂,年少有為,會是她的良配。


  端平公主又和宋如錦聊了起來,「你知道我的大皇姐昌平長公主嗎?聽說陛下想給她賜婚,她拒不肯受,說先帝屍骨未寒,為人子女,不應婚嫁。但你也知道,皇室一向以月代年,說是守孝三年,其實守三個月就夠了。」


  端平公主說得有些累,將幾張宣紙折起來當扇子扇風,身後的婢女頗有眼力見地走上前,替她倒了一盞茶。


  宋如錦見她說一半不說了,急忙問道:「那後來呢?」


  端平公主看了看四周,壓低了聲音,「陛下先時就對六皇兄多有忌憚,此刻自然也看不慣大皇姐——昨晚在勤政殿,大皇姐說她要為父皇守孝三載,三載之後再論婚事,陛下當即下旨,把大皇姐打發去了皇陵,無召不得回京。」


  這份旨意闔宮上下都挑不出錯來。你不是要守孝嗎?好,讓你守,去皇陵守。看你離了花團錦簇的盛京城、金玉滿堂的公主府,到離京千里的皇陵過幾年清苦日子,還敢不敢嘴硬。


  宋如錦想起一向穿紅衣戴金釵、恣意朗笑的昌平公主,總覺得這樣的人應當長伴精舍美婢,長見駿馬華燈,長賞煙火梨園,實在難以想象她著素服守皇陵的模樣。


  「太後娘娘怎麼不攔著?」


  「母后倒是想攔著……可母后畢竟不是陛下的生母,陛下能尊她為太后,已然仁至義盡了,又如何會聽她的話?就連六皇兄,也被草草封王,即刻便要開府別居。」端平公主說著說著便惆悵起來,「哪怕是我,都覺得自己跟無根浮萍似的,不知道將來會落在哪裡。」


  宋如錦這才發現,這幾日上宗學都不曾見過梁安。再想到兩個月前,自己還去他宮裡偷偷摸摸地找櫻桃,頓時覺得世事恍然若夢。


  端平公主嘆了口氣,「你瞧著我們公主前呼後擁,身份尊貴,當真論起來,還不如你這個侯府姑娘自在呢。」但她到底年歲尚小,才憂愁了一會兒,又釋懷了,「最慘不過是遠嫁和親,也沒什麼好怕的。」


  這時,教書的先生來了,兩人遂不再交頭接耳,端正坐好,專心聽講。


  夏日景明,日光懶洋洋地灑在鳳儀宮的窗牗上,彷彿給木質的窗戶板鍍了一層金子。蘭佩推門進來,「娘娘,聽說太液池的荷花都開了,咱們去看看吧。總這麼坐著躺著,對小殿下也不好。」


  宋如慧忖了半晌,還是點了點頭。


  一主一仆朝太液池走去,行經勤政殿,宋如慧下意識地頓住了腳步。


  蘭佩小心翼翼道:「娘娘,要不進去瞧一眼陛下?」


  宋如慧在原地立了一會兒,日光照著她的赤金鳳首銜珠步搖,映著她的容色明麗如花,她遲疑了許久,終於道:「也可。」


  勤政殿的宮侍恭謹地把她迎了進去,賠著笑說道:「娘娘先在側殿歇息片刻,陛下正陪太後娘娘說話,老奴這就幫您通稟。」


  宋如慧本已坐了下來,聽見這話立馬起身,「是本宮來得不巧。」說罷抿了抿唇,像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探看世界的蝸牛縮回了自己的殼,「蘭佩,我們走。」


  宮侍連忙攔住她,「娘娘留步。待會兒陛下要是知道您來了又走了,指不定怎麼怪罪老奴呢。」


  蘭佩瞪了他一眼,「你好大的膽子,還敢攔著娘娘。」


  宮侍悄悄看了一眼宋如慧,見她斂眉垂眼,不見笑意,連忙跪下請罪。


  宋如慧捏著一方帕子,鴛鴦彩蝶的雙面綉被她攥得皺了起來,她道:「那本宮就稍待片刻,你去通稟吧。」


  殿內點著檀香,香爐煙氣裊裊,盤旋而上。新帝梁宣初登帝位,正是勵精圖治的時候,即便連日來宵衣旰食,也仍舊精神煥發,躊躇滿志。


  坐在下首的太后看起來卻憔悴了許多。她神色懇切,又是哀求又是自責,「昌平這些年行止放蕩,都是哀家的不是。先帝寵著她,她也過慣了錦衣玉食的日子,守皇陵那般清苦……還望皇上收回成命。」


  「太後娘娘。」梁宣一向不稱這位繼後為「母后」。年輕的帝王低頭看著案上如山的卷宗,神色淡漠,「朕已給過她機會,這是她自己選的。」


  太后啞口,心知此事一時半刻無法轉圜,便不再多說,轉而提起了另一個孩子,「安兒還沒加冠,能得皇上封王賜府,是他的福分。只是不知道……」


  有宮侍在殿外道:「陛下,皇後娘娘來了。」


  梁宣抬起頭,神色微訝,「讓她進來。」


  太后便知道他這是在趕人了。


  她尷尬地笑了笑,繼續把剛剛的話說完,「只是不知道,皇上能不能看在先帝的份上,再賞安兒一道恩典。」


  梁宣微微怔忪。


  兩個月前,尚屬萬物初生的春日,他帶著一隊羽林軍圍住了勤政殿,自擬聖旨,逼迫先帝拿出玉璽,退位為太上皇。那一夜下了很大的雨,他那已然老態龍鐘的父皇氣得僵了半邊身子,情急之下從龍榻上滾了下來,碰倒了一旁的青花折枝紋八角燭台。


  他就那樣輕而易舉地把苟延殘喘般燃燒的蠟燭踩滅。他知道自己操之過急,但父皇的身體在好轉,梁安也從南華寺回來了,他不敢再等下去了。


  先帝眼中的光隨著蠟燭一起熄滅了,他口中喃喃地喚道:「皇后,皇后……」


  梁宣蹲下身子,漠然的眉眼一垂,輕聲說了一句:「皇后不在。」


  先帝重重地咳了起來,而後竟啞著嗓子笑了幾聲,「雁娘,雁娘……你看看我們生的好兒子……」


  梁宣心中一震。雁娘,不是王皇后的名諱,而是先皇后——他母后的閨名。


  先帝喘著氣道:「朕答應過雁娘,只要朕在世一日,你便是太子一日。朕召回安兒,所希望的,不過是你們兄友弟恭……你就這樣等不及了!」


  先帝語畢,咳出了一口血。血沫子飛濺在金磚地上,漆黑的夜色下有如魑魅。


  「玉璽……在書格的暗層。」先帝漸漸虛弱下來,勉強抬了抬手,指了指抱廈。他的呼吸變得似有若無,眼神卻驟然溫暖起來,像看見了念念不忘的故人,「雁娘,我來了……」


  一場夜雨,沖刷了所有痕迹。


  勤政殿的宮人被梁宣換了個乾淨,沒有人知道那晚殿內發生了什麼。眾人雖然揣測先帝崩得蹊蹺,但新帝已然登基,無人敢多嘴非議。


  此時此刻,梁宣看著眼前殷切懇求的太后,終於有了一絲「兄友弟恭」的願望。「太後娘娘但說無妨。」


  「安兒想娶忠勤侯府的二姑娘,也就是皇上的妻妹。」太后緩緩道,「這孩子在南華寺吃過苦,哀家也盼著他能好好過日子。還望皇上給個賜婚的恩典,讓他娶一位心儀的王妃。」


  殿門「吱吖」一響。


  宋如慧推門進來,顫著聲道:「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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