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良宵

  已是春暖花開的季節。


  江南,半閑居。


  晴朗昏昏欲睡的趴在櫃檯,書鋪的門敞開著,吹來陣陣舒緩的春風,清風徐徐拂過臉頰,吹起散落頰邊的髮絲。


  實在是愜意極了。


  「半閑居……咦?我記得以前這裡還叫半仙居,是個賣茶的鋪子,怎麼轉眼就成了書鋪?」


  晴朗眨了眨眼睛,清醒了一些,她抬起頭,看了眼站在門外的兩個男子,聲音清脆道:「茶鋪的老闆回故鄉去啦,這裡以後就只賣書,不賣茶。」


  說話的男子看了一眼晴朗,笑了起來:「怎麼是個小娃娃在看店?」


  晴朗道:「我師叔在院子里曬葯哩。」


  男子嘆息道:「可惜了,我許久沒回江南,最是懷念半仙居的茶,可惜已經喝不到了。」


  晴朗聞言笑彎了一雙眼睛,大方道:「你要喝什麼茶?老闆臨走前留了好些給我們,你要喝,我就分你一點。」


  那男子一愣,眼底有了幾分笑意,他故作懷疑道:「此話當真?」


  晴朗爽快的點頭道:「當真!」


  男子哈哈大笑。他摸著晴朗的頭頂:「小丫頭,你叫什麼名字?」


  晴朗仰頭看著他,眼神明亮:「我叫晴朗。」


  一直沉默著的另一個男子也在這時微微一笑,輕聲贊道:「這是個好名字。」


  他想了想,溫聲道:「家中的墨差不多快要用完了,既然這裡是書鋪,那我就順便在這裡買一些墨吧。」


  晴朗立刻從櫃檯上跳下來,道:「你要什麼墨?」


  另一個男子揶揄道:「那要看你們這裡有什麼墨了。」


  晴朗很是高興的引著他們到了擺滿墨的柜子前,已經磨好的墨水裝在不盡相同的瓶子里,與其說是供人挑選的,還不如說是純粹擺著好看的。


  「這裡就是了,雖然不多,但都是好的。」


  她家是書鋪,紙墨筆硯雖都有,數量卻難免少一些,可要去專賣文房四寶的鋪子,就還得再走上兩條街,住在這附近的書生就更樂意少走幾步路,到半閑居買上一些。執著摺扇的男子拿起一個墨水,輕輕聞了聞,點頭道:「確實好。」


  他溫言溫語,臉上始終掛著輕淺而令人舒服的笑容,一舉一動也極為自然,晴朗原本沒大注意,此時看著他,卻忽然感到了一絲違和。另一個男子卻在這時開口道:「小丫頭,你家大人就放心讓你一個人做生意?」


  晴朗的注意力立刻就被轉移了,她拍著胸脯道:「我會算賬!」


  那男人噗嗤一聲笑了,他忍不住又揉揉晴朗的小腦袋:「小小年紀就會算賬,不容易,不容易。」


  他也真是老了,看小孩子是怎麼看都覺得可愛,尤其是女娃,乖巧懂事,可比家裡那幾個只會上房揭瓦的小子強多了。


  他轉頭問正在柜子前選墨的男人。


  「七童,你說是不是?」


  那人亦是忍俊不禁,他隨手又拿起一個墨,嗅了嗅,忽然驚訝的咦了一聲。晴朗定睛一瞧,恍然大悟道:「哎呀,那是我師叔自己做的墨。」


  她眨眨眼睛,小心的問:「怎麼了嗎?」


  被叫做「七童」的男人搖了搖頭:「不,沒有,我只是覺得它的香氣十分特別,就它吧。」


  晴朗高興道:「好,你等著,我給你包一份新的!」


  說著便蹦蹦跳跳的跑進了後院,留了兩個客人在店裡「面面相覷」,絲毫不怕別人偷拿東西,留在店裡「看店」的花家兄弟皆是哭笑不得。


  花滿閣笑道:「真想見一見這書鋪的主人家。」


  何等的心大,才能讓這樣一個稚齡丫頭看著鋪子?

  花滿樓贊同道:「這位書鋪的主人,想來一定是個妙人。」


  「哦,怎麼說?」


  花滿樓問:「半仙居被改成了半閑居,這個閑字,是不是閑人的閑?」


  「不錯。」


  「偷得浮生半日閑,這個閑字……改的妙。」


  花滿閣聞言贊同的點點頭,哂笑道:「等這件事辦完了,你也可以偷得浮生半日閑了。」


  花滿樓微笑著答道:「趁著他那邊的好戲還沒開場,半日的閑我還是偷得了的。」


  沒一會兒,晴朗就將花滿樓要的墨帶來了,花滿樓又買了一些紙和筆,一起算了帳,晴朗很高興,因為這是她今天的第一筆生意,於是還給他們包了點茶葉,說是經過師叔同意了的,花滿閣忍不住又誇了她兩句,便跟花滿樓一起走了。


  二人走出半閑居的那一刻,一隻鷹如一道閃電般徑直飛進了書鋪後頭的院子,花滿閣一愣,就感受到他的七弟隱秘的拉了拉他的袖子。


  花滿樓輕聲道:「走吧。」


  這樣的鷹,一定不是尋常百姓會養的,倒像是江湖人傳信時才使喚的鷹,可比飛鴿傳書稀罕多了。


  他們無意窺探別人的秘密。


  幾天後。


  極樂樓。


  「歡迎光臨極樂樓,祝客官升官發財。」


  戴著面具的管事深深一鞠躬,將一張面具捧到剛剛運來的棺材前,「請客官戴上面具。」


  一隻素白的手從寬大的袖子里伸出來,纖長的手指止住了管事的動作。管事遞面具的動作便立刻停了下來,管事微微抬起頭,就見一身墨色衣衫的男子從袖中摸出一張雕工精緻的金色面具,輕輕戴在了臉上。


  他的薄唇勾起一個溫和的弧度。


  「戴這個,可行?」


  管事爽快的收回了手中的托盤。


  「自然可以。」他微笑著,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門兩側的侍者隨著這個手勢打開門,熱熱鬧鬧的賭場頓時映入眼帘。


  顧閑點點頭,踏出棺材,緩步走入了極樂樓的賭場。


  管事始終微笑著,目光讚歎的黏在顧閑臉上的面具上,感慨道:「這可是個大主顧……」


  門在顧閑身後緩緩合上,阻隔了管事熾熱的視線。


  極樂樓,一個有賭局,有美酒,有美人的銷金窟,亦是近日在江南流通的大量假銀票的源頭。


  「押大!押大!……」


  「嘿,你推我幹什麼——」


  「走走走,不玩的都給本大爺讓開,讓一讓,都給我讓一讓!」


  顧閑一身墨色的衣衫,光是走在這樣魚龍混雜的賭場里就已足夠鶴立雞群。專註於賭局的人目不斜視,卻仍有許多人注意到了顧閑的到來,顧閑頂著各路異樣的目光在賭場里走了一圈,原本的一絲好奇也隨之消散的差不多了。


  有乖覺的侍者早就注意到了顧閑,見他終於慢慢悠悠的走了一圈回來,趕忙走上前,恭敬的彎腰道:「這位貴客,您要不要去二樓瞧瞧?」


  顧閑似笑非笑的看著他。


  侍者立刻討好的笑道:「咱們極樂樓可是個難得的好地方,這二樓定是不會讓您失望的。」


  顧閑想了想,一揮袖子:「帶路吧。」


  侍者高興的應了一聲,也不廢話,直接引著顧閑走上了極樂樓的第二層。


  賭場里的吵鬧聲逐漸變小,見他在極樂樓侍者的指引下離開,許多暗自打量顧閑的人也不得不收回了探究的視線。


  通往二樓的路有佩刀的護衛專門看守著,想來尋常的江湖人是闖不進來的。至於不尋常的江湖人——那自然是由極樂樓親自請進來了,就如同顧閑這般。


  護衛的作用,僅僅只是將粗莽武夫隔絕在外而已。


  第二樓果然不同於一樓,幾個從他們眼前走過的人穿著打扮皆是不俗,見顧閑上來還極有風度的沖他點頭示意,顧閑亦是含笑點頭,算是回應。


  此處人人戴著面具,哪怕是熟人見面也不一定認得,相見不相識,卻還能有如此涵養,可見這裡的確有別於樓下的賭場。


  侍者建議道:「今晚是無艷姑娘與無藝姑娘親自主持賭局,您看——您更中意哪一位?」


  顧閑挑眉:「哦?」


  那侍者道:「無艷姑娘美貌無雙,無藝姑娘彈唱極佳,兩位姑娘皆是聰明伶俐又善解人意的人,她們主持的賭局是從來不會讓貴客們失望的。」


  這倒是有趣了。


  無艷美貌無雙,無藝又彈唱極佳,若還有個無香姑娘,豈不是還要身帶奇香?

  顧閑從善如流道:「那便見一見無藝姑娘罷。」


  侍者笑眯了眼睛:「這邊請。」


  穿過幾張賭桌,侍者拐進了一條長廊,他停在一扇雕花木門前,抬手輕輕敲了敲。


  「無藝姑娘。」


  顧閑聽見了屋內極輕的腳步聲,輕盈的如同一隻嬌小的貓兒,門很快就被人從裡面打開了。著鵝黃色衣裙的女子打開門,直接越過侍者,對顧閑俏皮一笑,柳葉一般弱不禁風的身子向他柔柔施了一禮。


  「無藝見過公子。」


  侍者極有眼色的道:「既然到了這裡,客官,無藝姑娘,那小的這就告辭了。」


  無藝用手帕掩著嘴角,笑盈盈的看了侍者一眼,才轉頭對顧閑道:「公子,快請進。」


  顧閑勾唇笑了笑,抬腳邁入了房間,無藝在他身後輕輕合上了房門。正在屋中品茶的另一個男人施施然放下茶杯,起身道:「總算等來了這位賭友,閣下若再不來,我便只能請無藝姑娘再續一杯茶了。」


  顧閑抬起眼睛,正好與這位白衣公子四目相對。


  這人一身雪似的白衣,從發冠到鞋尖皆是一絲不苟,渾身透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凌厲貴氣,談吐卻極有風度,含笑的話語中帶著一絲令人輕鬆的揶揄。


  顧閑注意到,這位白衣公子的臉上也戴著不屬於極樂樓的面具。


  要麼是極樂樓的熟客,要麼就是像他一樣——


  有備而來。


  顧閑微微一笑,真摯道:「這倒是在下的不是了。」


  白衣公子不動聲色的將顧閑打量了一番,目光中閃過一絲異樣的光彩,卻也是一閃而逝,沒有被任何人察覺到。


  屋裡燃著香爐,案上擺了幾束新開的花兒。


  琴聲委婉連綿,歌喉清脆婉轉,鵝黃衣衫的女子在垂簾后的身影卻比歌聲更加曼妙,影影綽綽,令人心馳神往。


  耳邊是繚繞的歌聲,顧閑輕呡了一口茶,幽幽的茶香沁人心脾,果然是上品的好茶。


  他放下茶盞,只見身邊的白衣公子只是隨意的捏著一柄摺扇,隨著琴音不緊不慢的打著拍子,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


  無藝開始撫琴前二人已經交換了稱呼。這位白衣公子自稱九公子,顯然只是一個代稱而已,而顧閑,也只是禮尚往來的道出了自己的姓氏,無藝歡歡喜喜的喚了他一聲顧公子后,便去垂簾另一頭撫琴了。


  她的琴確實很好,歌喉亦是如同黃鶯一般清脆好聽,好茶好琴好歌喉,不得不說,這的確是一場絕頂的享受。


  琴音漸漸停了,無藝朦朧的身影在垂簾後向他們盈盈一拜,意味著真正的賭局即將開場。


  白衣公子撫掌贊道:「好琴,好歌喉。」


  顧閑亦是微笑。


  無藝纖白的手撩開垂簾,露出了一張嬌俏的笑臉。


  她款款走出來,巧笑嫣然道:「顧公子,九公子,這極樂樓二樓的賭法一向是由無藝決定的。」


  她走到顧閑與宮九面前,拿起茶壺,親手為他們斟了茶,裊裊茶香中,無藝美妙的聲音緩緩說道:「這壺茶是收集了清晨荷葉上的露水烹制而成,兩位公子不妨猜一猜——這壺茶所用的露水,究竟是單數還是雙數?」


  她說罷,眼神已看向了顧閑。


  女子的目光含羞帶怯,又似帶著幾分期待,顧閑心裡一怔,隨即啞然。看來比起這位風流倜儻的九公子,自己反而更合了這位無藝姑娘的心意。


  他心裡輕輕一嘆,嘴上卻道:「單數。」


  無藝眼中的溫柔更甚,她將面前的茶盞推到顧閑面前,紅唇輕啟——


  一根修長的手指卻在此時輕輕搭在了茶盞上,止住了無藝將茶盞推向顧閑的動作。


  無藝一愣。


  九公子淡淡笑道:「不巧,在下也覺得是單數。」


  顧閑有些意外。


  「都是單數,那這賭便賭不下去了。」


  九公子看向他,漫不經心的展開摺扇,摺扇上一個龍飛鳳舞的九字映入無藝和顧閑的眼:「怎麼會賭不下去?若答案是雙數,你我便都輸了,若是單數,我與閣下就都贏了。無藝姑娘,你說是不是?」


  無藝的俏臉驀地褪去了血色,她死死盯著那摺扇上的九字,良久,才恭敬地退了一步,對兩個客人深深一福。


  「答案是單數,是無藝輸了。」


  顧閑走出了無藝招待客人的房間。


  那位九公子卻慢悠悠地跟在他身後,不緊不慢的墜著,直到顧閑快要走下樓梯時,他才開口道:「你要走了?」


  顧閑停住腳步,轉過身,對九公子點了點頭。


  九公子走到顧閑面前,面具下的臉似是盈滿了笑意,又似是盈滿了戲謔,他背著手,感慨道:「如此良辰,怎可輕易辜負?」


  顧閑挑眉:「九公子的意思是?」


  九公子湊近了顧閑的耳邊,若有若無的冷香中,他壓低了聲音,曖昧的低語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不如就與我一起共度良宵,我定是不會讓你覺得失望的……顧先生,你覺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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