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特殊的病人
轉眼已是九月,顧閑也總算回到了江南。
他牽著一匹白馬,悠閑地回到半閑居時,半閑居的門口正站著一個人。
一襲青衫,玉樹臨風。
是原隨雲。
原隨雲聽見馬蹄聲,側頭看向顧閑,微微一笑,嘆道:「你總算回來了。」
看樣子是早早得到了他回來的消息,特意來半閑居等他的。
顧閑停下來,伸手撫了撫身邊的白馬,對原隨雲道:「進去說吧。」
半閑居的門是鎖著的。
有足足一個月無人打理,書架上落了薄薄一層灰,顧閑皺了皺眉,領著原隨雲進了後面的院子。他不大喜歡家人以外的人在他的地方晃來晃去,便從未想過買幾個僕人打理家裡,如今見了書鋪的現狀,倒是真有些頭痛了。
他將原隨雲留在會客的房間,自己到廚房簡單收拾了一下,很快端出了兩杯茶。
他將茶杯放到原隨雲跟前,道:「我一會兒得去花家把晴朗接回來,你特意傳信給我,可是有什麼事?」
「恐怕要讓你失望了。我的確有事,卻跟你的故鄉沒有關係。」原隨雲端起茶杯,抱歉的笑了笑:「我這裡有一位特殊的病人,你有沒有興趣看一看?」
顧閑目光微黯,不過這樣的失落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失望著失望著,到了現在也已經習以為常了。
「病人在哪兒?」
「來了有七八天了,一直在等你。你要是願意見,我立刻就能把人領過來。」
顧閑莞爾道,「哪有大夫不願意見病人的道理。你告訴我病人的落腳處,等我把晴朗接回來就去給他看一看。」
原隨雲眨了眨眼睛:「這可不成,人家為你準備了十七八箱的厚禮,你要是自己登門拜訪,難道還要一個人把所有的箱子全都搬回來么?」
顧閑一愣,「他得了什麼病?」
原隨雲道:「準確的說是中了毒,只是這世上除了下毒的人,根本就沒人知道她中了什麼毒。她原本已經放棄請大夫解毒了,卻偶然得知了我復明的消息,便找上無爭山莊,無論如何都要見你一面。」
顧閑問:「很急?」
原隨雲不怎麼在意道:「七八天都等了,也不差這一時半刻。」
顧閑於是點了點頭,「晚飯後叫他來瑞和堂找我,我下午要去把晴朗接回來。」
「好。」
定下了時間后,原隨雲體貼的告辭離開,畢竟顧閑前腳才風塵僕僕的回來,不可能後腳就跟著他去給人看病,必然有很多事情要做才對,作為一個貼心的朋友,原隨雲自然不會幹擾顧閑的時間安排。
——更何況,那對夫妻有求於顧閑,多等一等又有何妨呢?
對顧閑的醫術充滿自信的原隨雲走了,顧閑抓緊時間沐浴更衣,又將半閑居匆忙打掃了一遍,覺得差不多可以住人了,才終於動身去花家接晴朗。
花家不愧為江南首富,亭台閣樓,假山花石,家中的景色無一不雅緻,彷彿將世間最美的景色都容納在了花家的園子里。
顧閑登門時,晴朗正跟花家的老太太說著話。
「師叔!」
小丫頭像只兔子一樣竄進顧閑懷裡,高興的抱著自家師叔又蹦又跳,花老太太滿面笑容的看著他們,欣慰道:「總算是回來了。你不知道這些日子小晴朗有多想你,幾次半夜鬧著要回半閑居,老身好不容易才把她哄好,這幾日終於不鬧了,你就忽然回來了。」
顧閑抱歉道:「給老夫人添麻煩了。」
他摸了摸晴朗的頭頂,覺得這孩子似乎長高了一點。
晴朗有些害羞的轉過來,對花老太太道:「對不起,老夫人……」
花老太太瞪了他們一眼,道:「這有什麼對不起?小孩子哪有不想家的。」
晴朗嘿嘿一笑,緊緊拉住了自家師叔的手。
其實顧閑要出遠門的時候,花滿樓將晴朗託付給了自己的大嫂,大嫂家裡有兒有女,又喜歡孩子,照顧晴朗其實最合適不過。不料有一日大嫂帶著晴朗去給花老太太請安,花老太太一眼便喜歡上了這個水靈的孩子。
花老太太膝下有七個兒子,卻一直沒有女兒,因此花如令夫婦一直對此十分遺憾。平日里,花老太太對幾個兒媳也是十分疼愛的,畢竟兒媳也算自家女兒,可到底還是比不上晴朗年紀小,花老太太見了她,一腔母愛算是找到了宣洩口,立刻將晴朗接到了自己身邊,親自教養了半個多月。
花滿樓此時並不在花家,顧閑也不好久留,他鄭重的向花老太太道了謝,又托她向花家大嫂致謝后,便拉著晴朗離開了花家。
晴朗搬進花家時只帶了幾件換洗的衣裳和一本厚厚的書,搬出去時帶著的衣裳卻翻了足足兩倍,都是花家的大嫂和花老太太送給晴朗的禮物,顧閑替晴朗拎起行囊,無疑間瞄到裡面有好幾件顏色鮮亮的衣裳,若有所思道:「你喜歡顏色鮮艷的衣服?」
晴朗不假思索的點了點頭。
顧閑沉默了。
萬花谷的弟子大都偏愛深色的衣裳,顧亭與顧閑養晴朗時便也一直按著隨大流的心態來,顧閑到了如今才意識到小孩子其實是喜歡顏色鮮亮的衣裳的,心裡便泛起了一絲愧疚。
他決定給晴朗的衣櫃里多添幾件衣服。
晴朗渾然不覺,她只是高興的拉著顧閑的手問:「師叔,咱們要回半閑居了嗎?」
顧閑嗯了一聲。
他淡淡道:「一會兒要去瑞和堂看一個病人。先回去放東西,家裡現在有點亂,晚飯就在外面吃。」
晴朗歡呼一聲,高興極了。
花家再大再熱鬧,她心裡還是更喜歡跟師叔兩個人的小院子。
那是她的家。
——有師父和師叔的地方就是顧晴的家。
夕陽西斜,晚霞斑駁。
領著孩子吃了晚飯,顧閑如約來到了瑞和堂。瑞和堂不同於半閑居,平日是由掌柜和夥計打理的,就算顧閑不在,藥鋪還是照樣開,義診也是照樣做。
晚飯後掌柜便已經不在了,只有一個夥計看著店,見顧閑來了,很是熱絡的將他迎進了藥鋪後面。
原隨雲早已到了。
顧閑掀開帘子進來時,屋裡的另外兩個人立刻起身相迎,一男一女,看模樣都很是年輕。
男人英俊斯文,女人嫵媚動人,顧閑一眼便看出這兩個人都是內功極高的武林高手,只因只有武功境界到達一定程度的高手才會有這樣一雙神光十足的眼睛。
女人的臉很蒼白,眉宇間帶著三分病容,嬌小的身子柔弱無骨,唯有一雙眼睛,明如秋水,神采奕奕,顧閑立刻就明白了這二人之中誰才是求醫的病人。
男人一拱手,對顧閑道:「在下李玉函,賤內柳無眉,見過顧神醫。」
柳無眉亦是行了一禮。
顧閑溫聲道:「當不起一句神醫,要看病的可是這位夫人?」
柳無眉點了點頭:「是。」
顧閑便做了一個請她落座的手勢,李玉函極有眼色的給顧閑讓出了位置,柳無眉順勢坐回榻上,會意的伸出了一隻細白的皓腕,放在矮几上。
顧閑將手指搭在了柳無眉的手腕上。
所有人都靜悄悄的,尤其是李玉函和柳無眉,在顧閑的手指搭上去的那一剎那,連呼吸都下意識的放輕了。晴朗環顧一圈屋子,然後輕手輕腳的坐到了原隨雲身邊。
原隨雲讚賞的看了她一眼。
細細診了半晌,顧閑才收回手,道:「發作時是什麼樣的癥狀?」
回答這個問題的卻是李玉函:「渾身疼痛難忍,且越來越嚴重。」
顧閑挑眉:「只是這樣?」
李玉函眉頭皺起,沉聲道:「那已不是人可以承受的痛苦了,她……她時常痛暈過去,又被疼痛折磨致醒。」
顧閑思考了半晌,道:「我想知道中毒的詳細過程,以及毒物的源頭,若是二位信得過在下,還請將事情如實告知。」
柳無眉苦笑道:「顧大夫是原少莊主的朋友,自然沒有什麼信不得的。」
她回頭看了李玉函一眼,李玉函回給她一個堅定的眼神,他們互相看著彼此,同時點了點頭。
柳無眉開始講述起了當年發生的一切。
「我曾經的名字不叫柳無眉,而是無憶,柳無眉這個名字,是我遇見我的丈夫之後才改的。我的師父……她是石觀音。」
石觀音,竟然又是石觀音!
顧閑臉色微沉。
「她有很多門徒,最親近的徒弟卻只有兩個,一個叫無思,一個叫無憶。無思她長的很美,很美很美,越是長大,她就越是像一朵空谷幽蘭,連我一個女人見了都幾乎要沉醉過去。」
柳無眉纖細的手指猛然絞緊。
她道:「所以石觀音毀了她的容。」
她的身體輕輕顫抖著,似乎陷在極大的恐懼和憤怒之中:「我很怕,非常怕,哪怕她告訴我她絕不會毀我的容,我也還是覺得怕。有一日,她喝的酩酊大醉時,向我吐露了一個秘密——是她殺了無思的父母,讓無思成為了孤兒,因為,因為她要收無思為徒。」
只是為了收一個孩子為徒,便狠心殺了孩子的父母,這是何等的狠毒與殘忍?
有人悄悄倒吸了一口冷氣。
是晴朗。
顧閑輕輕瞪了晴朗一眼,晴朗趕緊捂住嘴巴,慚愧的表示自己不會再出聲了。
柳無眉繼續道:「於是我便向她詢問我的身世,她卻只說我和無思不一樣,我一開始便是棄嬰,連她也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誰。」她微微冷笑,「這話我當然是不信的。」
「我開始感到恐懼,我沒有辦法再像以前一樣親近她,做她的好徒弟了,我費盡心思,說服她讓我離開西域,放我到中原去,後來我真的成功了,她答應放我去中原!」
「可是,就在臨行前的那天晚上,她拉著我喝了最後一次酒,就是那一次,就是那一次——!!」
顧閑蹙眉道:「給你下了毒,是么?」
柳無眉恨聲道:「是,我還未走出五百里,就覺得腹痛如絞,就好像有條極小的毒蛇在鑽我的腸子。我知道,一定是她,她等著我爬回去,跪在她面前求她饒了我,她料定了我一定會回去!」
顧閑嘆息道:「可你沒有回去。」
「我沒有。」
顧閑篤定道:「你服用了罌粟。」
「不錯!罌粟提煉出的白色粉末可以讓我忘記疼痛!這是石觀音控制男人的武器,我對她早有防備,便趁著她不注意拿了一些。可是……可是最近的疼痛越來越厲害,罌粟也漸漸不夠用了,無論我怎麼加大藥量,我都沒有辦法擺脫那樣的疼痛。」
她的眼中似乎有了淚意,那是充滿了憎恨的眼淚。
「我幾乎……已經走投無路。」
她猛然抬起頭:「顧大夫,你能治好原少莊主的眼睛,這已說明了你比江湖上所有的大夫都要厲害,你一定能解我的毒,是不是?!」
顧閑點了點頭:「我可以解你的毒。」
柳無眉聞言大喜過望,幾乎要癱軟在地,她哆嗦著嘴唇,頃刻間就已淚流滿面:「謝謝,謝謝,謝謝,太好了,太好了……」
李玉函衝上去,緊緊抱住了柳無眉。
「太好了,太好了……」
他比她的妻子還要高興,他緊緊抱著嬌小的妻子,一遍又一遍的撫摸妻子的頭髮。
顧閑站起來,冷冷道:「只是你的身體能不能受的住,卻是另一回事了。」
柳無眉咬住形狀姣好的嘴唇,堅定道:「這世上已經沒有任何疼痛可以擊倒我們。只要您能治好我,無眉下輩子願意當牛做馬,回報您的救命之恩。」
顧閑搖頭道:「夫人言重了。」
他轉過身:「今晚先給你開一副葯,只喝這一次就好,只是藥效有些厲害,夫人要做好承受的準備。」
李玉函握緊了妻子的手,似是要將自己的力量傳遞給柳無眉,柳無眉認真的點了點頭,神色堅定:「好。」
顧閑便掀開帘子走了出去。
屋子裡,原隨雲淡淡笑道:「我這位摯友果然是有辦法的,兩位放心,他一向說到做到,他說治得了,那就一定治得了。」
…………
……
「師叔……師叔!」
晴朗滿臉不高興的扭著手臂,想要從顧閑的「魔爪」下逃出來,顧閑面不改色的拎著小丫頭,往半閑居的方向走。
「我不要一個人回家裡呆著,我也要留在瑞和堂!」
顧閑溫聲道:「今日的病人有些特殊,我怕嚇到你。」
「我也是大夫!」
顧閑淡淡瞥了她一眼,「還小著呢。」
晴朗的嘴巴撅的老高,她一個月沒見顧閑,如今見了不到兩個時辰,她師叔就又要讓她一個人呆著,心裡自然是一萬個不願意。
一大一小從瑞和堂出來,一路鬧著彆扭走到了通往半閑居的一座橋上,晴朗忽然停止了反抗,瞪大眼睛,「宮九哥哥?」
顧閑拎著晴朗的手一頓,抬眼看向溪流上的那座小橋,橋上果然有個白色的人影,正側身站著,低頭看著橋下的溪水發獃。
晴朗又叫了一聲,「宮九哥哥!」
那道熟悉的身影還是一動不動,只全神貫注的瞧著橋下的溪水。
晴朗遲疑道:「我認錯了嗎……」
顧閑將小丫頭放下來,緩步走上了那座橋,白衣的翩翩公子還是一點反應也沒有。顧閑伸出手,素白的手輕輕搭上了男人的肩膀——
電光火石間,一股殺意撲面而來,宮九曲指成爪,直直襲向了顧閑的咽喉。他的動作很快,快的讓人目眩神迷,無論是誰站在他身後,都應該是逃不過這一擊的!
寬大的衣袖在空中劃了半個圈,一支冰冷的長笛格擋住了宮九的攻勢,一擊不成,宮九連片刻的猶豫也沒有,他目光森冷,下一招就向著顧閑的心臟處攻來,顧閑手中的長笛一轉,那動作似快似慢,竟是先一步點在了宮九的肩膀上。
宮九的肩膀立刻麻了半邊,宮九下意識的就要強行用內力沖開穴道,耳邊卻終於響起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
顧閑冷冷道:「宮九,停手。」
他的聲音比宮九的眼神更冷,表情卻還是一如既往的平靜,宮九回過神,好像終於認出了眼前這個人是誰。
顧閑。
自然是顧閑!
他又愣住了,宮九用一種奇異的眼神瞪了顧閑半晌:「你——」
「顧閑!」
原隨雲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了過來。
宮九立刻閉上了嘴巴。
原隨雲似乎是施展著輕功趕過來的,他的臉色有些難看,他沉聲道:「柳無眉的毒又發作了,吐了幾口血,暈厥了一次,把李玉函的肩膀咬的鮮血淋漓。」
顧閑轉過身,冷淡的哦了一聲。
原隨雲見了顧閑的反應,疑惑的皺了皺眉,忽然問:「她真的中了毒?厲害到沒有人能分辨的毒?」
顧閑淡淡道:「她沒有中毒。」
「可她這次發作的前所未有的厲害。」
顧閑鎮定道:「不錯,看來是藥效發作了。」
原隨雲問:「你究竟做了什麼?」
顧閑看了晴朗一眼,遲疑了片刻,還是道:「我給她下了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