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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五章

  范雲想從醫院悵然若失的回到自己家。


  他已經證實了,季郁只是假裝將他遺忘,她其實並沒有失去對於自己的記憶和愛意。


  可是他卻沒有因此而感到絲毫釋然的感覺,反而覺得內心更加的沉重,拖沓。——她沒有真的忘記他,卻從心理上想要將他抹去。她還愛著他,可是她希望自己能夠不再愛他。


  范雲想此時此刻的內心,無比的酸澀,痛苦。可是他想,季郁的內心又何嘗不是呢?各中心酸,只有她自己能夠體會解讀。他如今這般的揣測,從而感受到的壓抑,辛苦,不過是季郁心中的冰山一角罷了。


  他躺在床上,遲遲不能入睡。內心動蕩不安,難以撫平。


  他愛她,她也愛他。只是其中經歷了太多冗長,晦澀的陰暗。看到了彼此最軟弱,又最鄙隸的一面。都是那樣的卑微,被動。都是被身邊的其他人和繁瑣的情節牽著鼻子走。無比艱難的,珍惜,保守著對方的心。卻又在最糟糕的境遇時,被他人拖走,沒能夠留守在彼此的身邊,相偎相依。


  二人都是婉轉,迂迴,簡單的人。同時又都是懷抱著浪漫的悲觀主義者。


  二人的心境,性格,秉性,都是那樣的同步,相似。


  范雲想最恨自己的,就是明明都已見證了林幼一對於季郁的所作所為,卻依然因為自己的無可奈何,而對她所受到的傷害和打擊,和不公正的待遇,表現的無動於衷。


  就像是蘇桐所說的那樣——二人的境況很是艱難。季郁明明已經很脆弱了,可是范雲想卻表現的比她還要脆弱。


  范雲想是絕對不希望,季郁參與到他與林幼一的過去那些事情的。


  他更加的不希望,林幼一把范雲想自己對於她的忘情,從而引發的悲憤,被林幼一轉嫁到對於季郁的難為,和仇視上。


  對於過去,耿耿於懷,念念不忘的,不是范雲想,而是林幼一。


  可是青春期那些潮濕,陰冷,隱晦,沉滯的記憶角落裡,卻難免會被離開又回來的人,牽動著細膩,脆弱的神經。


  只要林幼一站在那個陽光透不進去的小黑屋裡面,輕輕地嘆一口氣,那無比沉重的,被緊緊鎖住的,不潔,凌亂的,充滿回憶的箱子上面,就會被揚起塵埃灰燼。林幼一再一舉手,一投足,就會將那些細小而緊密的黑色塵土抖落的漫天飄舞,零零散散的被人吸入鼻翼裡面,口腔裡面,鑽進耳朵裡面,陷入眼睛裡面,使人生病,令人感染,讓人身患絕症,出現死亡般,眩暈,恐怖的幻覺。


  范雲想因為自己是先放手的,先忘記過去的那個人,所以對林幼一感到很抱歉,他覺得歉疚,所以才處處的遷就她,體諒她,縱容她。希望她能夠有一天幡然醒悟,理解自己的良苦用心,體恤自己的兩難處境。


  可是,最最體諒他的人,竟是被他冷落到一旁的季郁。事先放開他,給他自由,不想讓他辛苦的,也是季郁。


  就像是季郁曾經所說過的那樣——她一點都不想為難自己所愛的人。


  可是又教他該如何放開季郁的手?


  他心知肚明,季郁為了兩人的感情吃了多少的苦,受了多少的罪。他也清清楚楚的知道,她是愛他的,除了自己,她不會再愛上別人。


  她的愛,就像是她還給他的那個,范雲想家的家門鑰匙,還有那枚戴在手指上的戒指一樣。


  她悄悄的潛入房間,將鑰匙和戒指放在他浴室的浴缸之中,然後再不動聲色的離去,等待他何時會發現,會接受,她已經在心裏面對他做了最溫情,最禮貌的告別。


  不告別,就是最好的告別。


  不告而別,就是最溫柔的告別。


  然而,戒指上還殘存著她手指上的那種清新潔凈的,香皂的氣味。


  後來也知道,她又私自配備了一把他家門的鑰匙,用一根不起眼的細線,小心翼翼的拴在她的脖子上,藏進自己衣領內的胸口旁。


  她怎麼會那麼傻?那麼絕情,又那麼長情?

  她放不下二人之間的感情,就一定要逼迫他先放下,先離開嗎?

  范雲想以前每天晚上,從」遺忘時光「小酒館,送季郁回家的時候。季郁都要讓范雲想先走,她要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直到消失,才肯上樓回家。


  她說,她不想讓他看到自己轉身背對著他,先行離開的背影。那樣,讓她感覺會對范雲想很殘忍。


  為什麼?為什麼你不想來做這個「殘忍」的人,就一定要我來做這個「殘忍」的人?

  還有季郁,無論是失憶的時候,還是清醒過來,恢復記憶以後。逃避他的唯一方法,就是躲進衛生間。


  這讓他無比的恨自己,當初林幼一來他家裡面找他的時候,他讓季郁拿著她自己濕漉漉的衣服,提著原本放在門前的濕答答的鞋子,躲進衛生間里,等著他和林幼一離去以後,再讓她出來,自己離開。


  他現如今回想起來,覺得自己無比的可恥和可笑。


  畢竟,當時和他交往的人是季郁啊,他愛的人也是季郁。可是為什麼卻要讓彼此的相處,感覺像是偷情一樣的呢?她又有什麼見不得人,見不得光的呢?


  自己的軟弱給她造成的傷害是無法估量的。


  他清楚的記得自己為了阻止林幼一拉開浴室的門,他和林幼一,就在浴室門口接吻的時候,被林幼一拉開一道門縫裡面的,季郁那種絕望的眼神。儘管她只看了一眼,就倉皇失措的轉過頭去,避諱的,小心的將身體貼在浴室冰冷的牆壁上,好像想要做一個隱形的人的那種悲憫。那種手足無措,內心砰然坍塌,頹恆敗瓦的神情,也被范雲想給捕捉到了。可是,自己竟然在該做修補的時候,什麼都沒有修補。還打著愛她的名義離開她,傷害她。打著保護她的名義,和另外一個女人親-熱,被另外一個女人,從她的身邊將他帶走。


  他在她心靈上遺留下來的創傷,要比她為駱鈞仁擋的那一顆子彈,所留在她身體上的創傷,還要深重。


  如果說,躲在衛生間里的季郁,是讓自己隔絕與外面硝煙迷亂的愛情戰場,讓自己逃脫,讓自己感到安全的同時,也讓自己感到卑微,輕薄,低賤的話。


  那麼,把二人的定情信物,放在浴缸里,則是敗露了她內心的依依不捨,情深款款的惜別的留戀。


  林幼一來范雲想家裡找他的同一天。


  擺脫了自己心理的枷鎖,放下了戒備,同時也摒棄了自己最重視的道德的觀念和世俗的眼光的季郁,和范雲想來到他的家裡。


  范雲想替她吹頭髮,季郁替他洗頭髮。


  范雲想在衛生間里吻她,想要她。


  將她抱進浴缸里,卻因為季郁的一行眼淚,范雲想不忍心,二人始終沒有邁出那一步。


  范雲想還記得,他問季郁,是因為想到了他曾和林幼一一起,這樣做了,而落淚嗎?


  季郁回答,是為了心疼他所被用謊言奪走的,最重要的第一次而落淚。


  范雲想理解了,是自己小看,甚至是度忌了季郁。她寧可用自己的身體,想幫他忘記不好的記憶。想用自己的第一次,去彌補,償還,他被林幼一所剝奪的第一次。


  如今想起來這些,范雲想的心裏面還是沉甸甸的,像是壓著一大塊石頭那樣的,讓他絕望的喘不上來氣。


  他承諾季郁,要把她的第一次,留在二人的新婚之夜。


  季郁說,她只想牽著他的手到天亮,她沒有狂妄的奢求他的天長地久,她沒有那麼貪心的奢望。


  范雲想曾說,他最喜歡季郁的一點,就是她一點也不貪心,很容易滿足。


  可現如今,不貪心的季郁,竟連二人的感情也一點也不貪戀了嗎?


  范雲想覺得,自己和季郁,就好比是被上帝遺落在人間的兩個天使。在遇到彼此之前,各自懷抱著美好的善意,跌跌撞撞的,上下求索的,笨拙的生活著。覺得孤寂,甚至有些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輕易的付出真心,投擲感情,卻總是受到欺瞞和傷害。處處碰壁,被折去了羽翼,敏感而多情,卻如履薄冰。


  在遇到彼此之後,情感上才算是真正的有了寄託,就像是季郁說所的那樣——」心靈上的契合「。心的貼合與共鳴。心靈上的相守,陪伴。


  直到林幼一回來,把他從天使貶成了凡人。就留下季郁一個淪落人間的天使,隻身孤惘的守候。


  自己是失去了靠近她的資格了嗎?自己是將她遺落了嗎?是自己辜負了她嗎?

  既然她如今不願再去面對自己的感情,也不願再去回想起血跡斑斑的往事。自己還應該再強求她嗎?

  范雲想這樣問自己。


  如果她不愛自己了,或是自己不愛她了。他倒是可以輕鬆一些,選擇放手。可是二人早已以心相許了。


  就好比,季郁是一根紅繩,他也是一根紅繩。


  二人起先只是單純的有了一個交集,卻因為氣息相投,相互吸引,先是系了一扣底線。然後便一發不可收拾的相互纏繞,盤根錯節,現如今,已經系成了一個難以解開的中國結。


  如果感情就如同一根綿延的細線的話,那麼,范雲想和季郁的感情就好比是一個被細線編織而成的中國結。本準備長相廝守。到如今,遇到了林幼一那根璀璨奪目,昂貴珍稀的金絲線的裝點,卻也是,想要解也解不開了。


  三人早已打了一個死結。


  范雲想和季郁一樣。二人都是在心中偷偷的對於婚姻做過設想的人,可是卻又絕口不提。有些時候,當別人問起這方面的事情,只是異口同聲的說,不認為婚姻的那一紙證書,就可以維護愛情。如果愛情消散了,還要那一紙證書有什麼用?


  可是范雲想現如今真的想用婚姻這個籠子套住季郁,不想再看她,在外面莽莽撞撞的碰壁,庸庸碌碌的奔波,不想再讓她逃離自己的身邊,在這個寡情薄義的世界裡面,一個人飄飄蕩蕩的繼續遊離下去。


  范雲想是一個害怕承諾的人。因為他很注重承諾,怕自己許下承諾以後,自己會做不到,讓自己失望。


  但是他和季郁相處的時候,卻被她感動的,隨口許下了無數的承諾。每一個在當時許諾的時候,都是發自肺腑,真心實意的。可是在後來遇到的種種干涉和障礙的時候,卻一個也沒能夠實現,一個也沒能夠做到。


  他想,如果季郁不能夠再次接受自己的愛意。他現如今只希望她能夠不再躲避自己,希望她不要一看到自己的時候,就總是淚眼婆娑,卻又背過身去,裝作無所謂的樣子,來掩飾自己的哀傷。


  他想,只有季郁能夠恢復往日的活力,他是甘心情願不再做她的愛人,范雲想。而是作為她的朋友,范雲想,或者只是作為她的故人,范雲想的。


  他知道,她總是會對自己心軟的。她總是會對自己回心轉意的。


  畢竟,她那麼愛他。


  所以,僅僅是犧牲一個」愛人「的頭銜,就可以換得,重新敲開她的心門的入場券,他也是可以忍痛割愛,忍辱負重的做到的。


  范雲想想到:

  小郁,我不想要你把我忘記。哪怕那樣會驅散你內心的傷痛。我也不想忘記你,按照你的意願,做一個「殘忍」的人。過去有很多事情,無從去抹擦,修補。可是,如果我們能夠有機會重新認識的話,我會盡量讓這段關係更加的澄澈一些,讓你更加的輕鬆一些。


  我想要和你一起聽音樂,一起走在小巷子里,一起說一些幼稚的如同童話里的誓言,和你一起分享一份冰淇淋,一起靜默的坐在一起,即使一語不言,也不會感到尷尬,反而會因為彼此殘存在對方身上的氣息,而感到舒適,安心。


  如果我願意再退一步呢?如果我願意為了你,再退一步,做回你的朋友呢?你可不可以不要再躲著我,一個人流淚?你可不可以給我一個機會,讓我能夠重新站在你的身邊?讓我能夠重新牽起你的手?


  我是真的不能就這樣放手啊。因為我知道,沒有我,你是不會真正的釋然,真正的快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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