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春喜之死

  許久后, 沈蘭池出了歇腳的院子, 回到了父母身旁。


  沈庭遠還未回來,也不知人在哪, 餘下的沈家人倒都在這片楓林里。檀香寺的僧人在林子里支了張酸楊木矮桌, 又放了硯台青墨並鎮紙毛筆等物什。幾個結伴同遊的書生恰好漫步至此處, 見安國公府的兩位大人在此,有心露上一手,便輪流上前題詩。沈大老爺正彎著腰,瞧那幾個書生作詩, 肖氏則在旁嘰嘰喳喳地對沈大夫人說些什麼。


  沈大夫人眼尖, 一眼瞥到沈蘭池臉上有什麼不對勁, 疑道:「蘭兒, 你這嘴巴上是怎麼了?」


  蘭池用拇指蹭了一下嘴角, 道:「吃東西時急了些,咬到了。」


  「怎麼這麼不小心?」沈大夫人拿帕子來按她的嘴角。


  沈大夫人一說話, 肖氏的喋喋不休就被打斷了。肖氏面有不快, 抱怨道:「嫂子,玉珠的話可還沒說完呢。方才說到哪兒了?這庭康的官若是做大了呀, 那便可與庭遠互相扶持。都是一家子人,又有什麼不好的?」


  說來說去,還是沈庭康檢校太中大夫的那事兒。


  二房瞧中這個肥差好久了,可沈大老爺始終不肯去辦這事。如今二房出了個太子妃, 肖氏揚眉吐氣, 覺得二房高了大房一頭, 便理直氣壯地與大房重提起了這件事來。


  沈二老爺雖也是個大官,可這官位也是沈大老爺撈來的,在官場的地位又哪能和沈大老爺相提並論?只要沈大老爺吩咐一句下去,這太中大夫的空缺還不是長了翅膀似的飛入沈家囊中?


  「弟妹,這事兒你得與我家老爺商量呀。」沈大夫人疊著手帕,頭也不抬,「我一介婦人,能幫的了什麼?」


  「大哥最重愛嫂子,只要嫂子肯說話,那便沒什麼不好辦的。日後桐映做了太子妃,若是嫂子有什麼要幫忙的,知會一聲,玉珠也會照做。」肖氏渾然未察沈大夫人的不耐,兀自滔滔不絕,竟又說出了更誇張的話來,「對了,我娘家那幾個親戚呀,也想混個小官兒噹噹。這事一點都不麻煩,大哥彈個手指便成了……」


  沈大夫人的面色一沉。


  這肖氏真是一點自知之明都沒有,竟還提出了這樣過分的事兒來!


  肖家未發達前,老家是淮西那邊的。肖家如今混得好,成了京中一等一的新貴,對老家的親戚來者不拒,將那些上門打秋風的窮親戚伺候的穩穩噹噹。如今那些淮西的窮親戚胃口被撐大了,竟瞄上了嫁入安國公府當二房主母的肖玉珠了,還指望著搭上安國公府這棵大樹,好乘一乘涼。


  沈大夫人看不上肖氏這種做派,可面上卻分毫不顯,只是道:「這事,你也得與老爺說呀。我一介婦人,實在是說不上話。」


  肖氏喉里的話噎住了。


  她倒是找過沈大老爺了,不過沈大老爺比沈大夫人還要油鹽不進。無論是什麼事,沈大老爺只說一句話:「若是直接求太子殿下,倒還來的快些。」


  好一句「直接求太子殿下」!說得簡單,做起來又哪豁的出去臉皮?


  這婚事才剛剛賜下來,二房便對太子殿下指手畫腳,要這要那,太子會如何看他們?以後桐映嫁過去了,豈能抬得起頭?桐映在側妃後進門,本就是丟了大臉,可不能再失了太子的寵愛。


  肖氏白浪費了一番唾沫,什麼事都沒說成,只能憤憤離去。因為不高興,傍晚她帶著二房人回去時,還不肯與大房並道,像是要避晦氣一般,搶前一步走了。


  沈大夫人倒樂得清凈,招呼了下人收拾馬車,回安國公府去了。


  肖氏一走,她反倒心情好了起來,一邊招呼蘭池上馬車,一邊笑眯眯道:「今年楓葉比去年更好看,可惜你祖父還不肯出門來。也不知碧水湖裡的魚上沒上你祖父的鉤?」


  沈蘭池有些累,上了車便半寐半醒、昏昏沉沉。


  那馬車行了半道,車身忽然一震,驚得車廂里的人都踉蹌一陣,蘭池也匆匆驚醒了。好一會兒,車夫才探入身來,為難道:「夫人,有個婦人攔了咱們的路,說是要替女兒討回公道。」


  沈大夫人皺眉,撩起車簾,向外望去,但見一個青布裙襖的婦人正潑皮賴臉地躺在地上,全然不顧滿地污泥,正聲嘶力竭地嚎啕大哭著,口中喊著什麼「我苦命的春喜」、「阿娘對不住你」云云,一頭枯發亂蓬蓬的。


  「這是怎麼了?」蘭池奇道。


  「別管,繞了路便是。」沈大夫人對車夫叮囑一句,放下車簾道,「一個月能碰上四五個訛錢的,不是被碾了腳,便是被壓了手。誰知道他們什麼時候躺到路上來的?」


  車夫應了聲是,重扯了韁繩。


  蘭池撩起車窗外的軟簾,望見那婦人哭哭啼啼地追了過來,心下只覺得「春喜」這個名字有些耳熟。只可惜,她始終想不起來在何處聽見過這個名字。


  待蘭池回了安國公府,拆了簪釵要就寢時,方才驚憶起她在何處聽過這個名字。


  這春喜乃是二房少爺沈庭竹身邊的丫鬟,入安國公府時簽的是活契,原本過個五年便能出府去了;可春喜卻沒能回去——她被沈庭竹鞭笞致傷,沒等熬到冬天,人便去了。


  肖氏自是將此事瞞的死死的,還偷偷摸摸地葬了春喜,自以為萬無一失。誰料,此事最終還是被捅了出去,在京中掀起了軒然大波。


  那時阮迎剛得了陛下提拔,正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時候,於是搶先拿了這件事開刀,將安國公府的二房裡裡外外查了一通,發現沈庭竹早先還打死了三個丫鬟。此事一出,向來硬氣的老安國公沈瑞氣得昏了過去,自此纏綿病榻,一蹶不起,而安國公府也被推上了風口浪尖。


  想到前世的種種情狀,沈蘭池不由心驚肉跳。


  那二房被滿京城人痛罵是罪有應得,可大房的人卻為此連累。她的娘親乃是京城一等一的外命婦,卻被人投以白眼;更別提兄長沈庭遠,被那群本就關係不好的官場同僚日日譏笑,自此後過得愈為渾噩,猶如行屍走肉。


  此世,她絕不願看到大房再被二房無辜牽累。


  春喜之死,就像是一把藏在枕下的刀,隨時會給予沈家一記重擊。能早一刻解決,便得早一刻解決。先前她被陸兆業的婚事拖著,分不出神去;現在既空出了手,那就得幹些事了。


  憑著前世的記憶,沈蘭池隱約記得春喜一家住在城南那頭的青石牙子邊。事不宜遲,她立即派下人出門挨家挨戶地尋找那春喜的親娘。


  只是,下人去了一個多時辰,回來時卻一無所獲。


  「養你們幹什麼呢!」沈蘭池是真的急,「連一個婦人都找不著?」


  「那青石牙子這般大,小姐又記不得是哪戶人家,這要如何找?」家丁一臉哀愁。


  「這……」沈蘭池遲疑了。


  前世,她曾跟著母親去過那春喜的家,她記得春喜家門長得甚麼模樣,也記得門上破了個四四方方的口子;但她實在記不得春喜家在哪道巷子里,春喜娘又姓什麼了。只有看到那扇門,她才能想起來。


  頓了頓,她道:「本小姐親自去!」


  安國公府早就落了門,走是走不出去了。於是,這位名冠京中的大家閨秀只能卷了袖口,踩著家丁的肩膀,爬牆出門。


  好在她平常爬牆爬的多,這點小事兒於她而言易如反掌。


  她一落地,險些和路上一個男人撞了個滿懷。


  原來是晚歸的陸麒陽。


  陸麒陽也偷偷摸摸的,打算從鎮南王府的牆邊翻進家去。他倆人一個從家裡翻出來,一個打算從街上翻回家去,在牆根下打了個照面。


  「大晚上的,你幹什麼呢?」陸麒陽一腳踩著牆根處一盆蔥綠的油鐵樹,疑道,「你要去與誰私會?」


  「私會什麼?姐姐有正事要干!」沈蘭池不管他,叉著腰,朝自家牆頭小聲道,「你們幾個,快給我下來!」


  幾個家丁愁眉苦臉地踩著人梯過了牆,口頭勸道:「二小姐,你叫我們去青石牙子找人,一時半會也找不到呀。不如等明日天亮了,多叫幾個小兄弟一道去找……」


  「你要找人?」陸麒陽插嘴道,「找誰?」


  「找一個住在城南的婦人。」沈蘭池急匆匆道,「要是耽擱兩天,興許會出大事。」


  「那……那我陪著你罷。」陸麒陽遲疑地瞄一眼自家牆頭,道,「反正我這會子回家,也是被打……」


  鎮南王府里燈火通明,也不知道今天的王爺,是手持狼牙棒,還是通天棍?

  ***

  楚京的宮城前,乃是一條青磚鋪就的天子道,巍巍直通市井。出了朱雀門與天儀門,便有三道旌表天家功德的衡門牌樓,琉璃翹角,瑞鶴飛仙,好不雄渾。只不過,一旦入了夜,便是再氣勢磅礴,也沒人能瞧見了。


  牌坊上懸了道匾額,寫的是「仁濟天下」;匾額下稍矮些的懸山橫樑上,系了條粗布白綾,顫個不停。


  洪月娘顫著腳尖兒,踩著地上倒扣的籮筐,才能將頭顱不偏不倚地塞進白綾間。她仰頭時,看到那道藏在黑漆漆夜色里的匾額,便在心底猜這上頭到底寫的是什麼。


  她半個大字也不識,但她聽夫君說過,青天大老爺的官堂里都會懸個什麼「明鏡高懸」,也不知是什麼意思。也許這匾額上寫的,也是明鏡高懸吧。


  她還穿著白日攔住沈家車架時的那身青布裙襖,胸前卻縫了了一大塊白布方絹,上頭是她找對門秀才寫好的冤情書。與那秀才磨價錢時,她費盡了口舌;好不容易,才拿老娘留下來的一支絞銅簪子抵了銀錢。


  想到春喜死的不明不白,也不知道淌了多少血淚,洪月娘還特意讓秀才用了紅墨來寫。那秀才平日就瞧不起她這粗婦,今日更是嗤笑道:「你可知這硃砂墨多少一錠?」


  洪月娘不知道硃砂墨多少錢,她猜,也許她要伺候東家一整年,才能買得起這什麼硃砂墨。她只知道,自己的春喜死得冤枉。


  洪月娘苦命了一輩子,老大年紀才嫁了個死了前頭老婆的賣酒翁。她肚子不爭氣,只能生出女兒來;因著這事,她沒少挨婆家白眼。那又怎樣呢?春喜是她的命根子,是她仔細拉扯大的親生女兒。


  春喜能與安國公府簽了活契,那是多大的福氣呀!安國公府一個月的月銀,便比夫妻兩加起來賺的還要多。過個五年三年,那安國公府的夫人發了善心,便會讓春喜回家來。命好的,興許還能配個總管小廝。


  可誰能猜到,春喜卻回不來了呢?


  春喜出不了安國公府,偶爾會托要好的丫鬟給洪月娘遞個口信,再包上一點碎銀。可那個叫做秋月的丫鬟,已經數月不曾來過了。輾轉打聽,洪月娘才知道秋月被二房的夫人發賣去了鄉下。


  找到鄉下時,那秋月期期艾艾,賭咒發誓說春喜已不在了,人就埋在安國公府後頭的柴院里。


  洪月娘還不肯信,覺得是這秋月胡說八道。那安國公府便是再厲害,又豈能隨隨便便害死人呢?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更何況沈家人不是天子呀!


  可又過了一月,春喜還是一丁消息都無。洪月娘再去找那秋月,方知道連秋月都已病死了。


  洪月娘想了許多法子,要自家夫君上安國公府去要人。可她的夫君去了安國公府,人沒要回來,手裡卻拿了十兩銀子,便再也不吱聲了。


  望著那十兩白花花的銀子,洪月娘知道,春喜定是被安國公府害死了。


  她求了官府,可那沈家在京中一手遮天,官府也不敢妄動。就連最有聲威的阮大老爺,都不敢接她的案子。相熟的人都勸她算了,道:「這辦案吶,講究證據,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可春喜在安國公府裡頭,沈家又權勢滔天,誰敢進去搜呢?嫂子,聽我一句勸,不如算了吧!」


  洪月娘捨不得呀,捨不得春喜死得這麼冤枉。


  果然,還是得如那位貴人說的那般……


  天地不應,那就只得吊死在這天子道的牌樓上。明朝天亮,胸前這副血冤書,也能驚動前頭宮城裡的陛下了吧?

  這天底下,也只有那位好心貴人願意伸手助她伸冤了。


  若非那位貴人,她也不會知道丑時的朱雀門並無人看守,恰是個了結殘生的好時辰。


  洪月娘抹一把眼角,粗糲的手背上是滾燙的淚花。


  繼而,她把白綾勒緊了,就要踹掉腳下墊著的籮筐。


  「等等——」


  就在此時,她身側響起一道尖銳喊聲。


  洪月娘一愣,睜開了眼,見身側跑來幾個人,俱作巡司打扮。雖一身丁零噹啷的盔甲,可那打頭的人,分明是個女子。


  那男裝女子提著盞燈,氣喘吁吁。也許是跑的太累,她竟然乾嘔了起來,一邊嘔,一邊道:「你等等!嘔……我是,我是沈家人!你女兒受了什麼委屈?你告訴我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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