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第 35 章
徐冉坐在熱鬧的飛鳳樓大堂,大碗吃肉。
一把長刀負在身後,另一把立在腳邊,刀尖淌血, 往來客人忍不住打量她。周圍的桌子都空著。
忽然刀背被人彈了彈,回聲清亮。
顧雪絳施施然坐下:「這是做什麼?窮到賣刀嗎?」
徐冉抬頭剛想懟他智障, 卻看見他身後的人, 開心地招手:「程山,里終於出來惹!」
程千仞倒茶遞上前:「慢點吃,小心噎著。」
她大口喝茶,滿足喟嘆道:「舒服,好吃, 想喝酒。」
程千仞招來店裡夥計:「一壇女兒紅。」
他又點了幾樣菜, 敏銳感知到不止一人的目光落在背後,不禁蹙眉。
徐冉見狀低聲道:「我正對面二樓雅座,就是你們背後,坐著鍾天瑜一夥, 一直往這邊看, 特煩。鍾十六不在。要不要套麻袋打他們一頓?打完就跑。」
顧雪絳:「所以你立刀在此?你還是勸勸自己,冷靜一點吧。」
程千仞:「你今天怎麼……」
格外激動亢奮?
徐冉舉酒碗邀他們:「高興啊, 看見你出來,高興,打架贏了,也高興。來,走一個。」
兩人只好陪她喝。
「剛才打完,有人問我你在哪裡,莫非是怕事躲起來,我說你在藏書樓上閉關,是為了雙院鬥法奪得三甲,閑時約戰與南淵榮譽相比,哪個事大?」她說著大笑起來,「當時他那個臉色啊!不只是他,所有人都被我震住了!我第一次這麼會說話!像顧二!哈哈哈哈!」
程千仞懵:「有人找我?」
「之前有,現在沒了,以後也沒了,都等著看你雙院鬥法。沒想到我一句話解決這麼多麻煩,高興,來,再喝一碗!」
程千仞怔怔道:「你說我雙院鬥法要奪下前三甲?」
顧雪絳低頭點上煙槍,悶聲不響地抽煙。
徐冉眨著大眼睛:「文試三甲應該沒問題吧?你不是成績挺好的嗎。」
程千仞:「……你為什麼會這樣覺得?」
「去年我們先生布置課業,一篇論道文章,我寫不出,你替我寫的。那次同窗們都被批『滿紙胡言,離題萬里』,只有我的批語是『行雲流水,擊節而歌』,先生當眾表揚,全青山院傳閱。」
程千仞有點明白了。
如果你周圍人的成績一個比一個差,只有一位朋友勉強算不錯,便很容易產生錯覺:我這位朋友世界第一厲害。
顧二吞雲吐霧,懶得說話。程千仞對著徐冉卻沒脾氣,耐心解釋道:「那篇文章在青山院傳閱,只是因為它語句通順,且沒有錯字。」
徐冉終於意識到氣氛不對,放下酒碗:「是這樣?」
程千仞:「放到春波台和南山後院,它就是『滿紙胡言,離題萬里』。去年年末宗考,我在班裡排第六名,全南山四十六個班,假設我在每個班都能排第六,前面也有二百三十個人……現在你有概念了嗎?」
徐冉低頭自語:「我只聽說你們院林渡之厲害,誰知道還有這麼多厲害的。」
程千仞:「不是他們厲害,是我太弱啊。」
徐冉還想垂死掙紮下:「可是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只說了三甲,沒說文試武試,要不你練劍試試?」
程千仞:「……」
唉,嘴炮一時爽。假酒喝不得。
卻見徐冉無精打采,像被霜打的海棠,不禁安慰道:「說就說了,隨它去吧。起碼雙院鬥法之前清凈了,挺好!」
反正他現在孤家寡人一個,任何麻煩都不怕。
顧雪絳擎著細長的金玉煙槍,忽而回眸,挑眉一笑,朱唇微啟,徐徐吐出白煙。
程千仞隨他回頭。相隔半個喧鬧大堂,望見二樓雅間外,七八位錦衣華服、朱纓寶飾的公子憑欄而立,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
都是面熟的人。
目光交匯,鍾天瑜神色倨傲地遙遙舉杯,一飲而盡。
三人走出飛鳳樓,漫步在車水馬龍的城南大道。
徐冉:「不懂你們皇都人。」要對罵就開口,要打架就動手,舉杯喝酒什麼意思?
顧二無語:「他這樣的,我以前根本記不住名字,怎麼能代表皇都?!」
程千仞心想,我明白你的意思,拒絕地圖炮嘛。
徐冉:「那湖主能記住誰的名字?跟你甩過泥巴的傅克己和原上求?誒,這倆是什麼樣的人?」
顧雪絳略感尷尬,不想多談:「他們二人遠非一句『腦子有病』能講清楚,以後若有緣相遇,你自然就明白了。但我還是希望,你們能見到邱北或者原下索這樣的正常人。」也好改善對皇都的印象。
他此時未料自己一語成讖,幾人在不遠的未來狹路相逢。
閑聊間程千仞已拐進一家布行,徐冉和顧二不明所以地跟進去。
城南最大的布行,琳琅滿目,錦繡成堆。買布裁衣的客人、來往招呼的夥計,不乏試新裝的貴人,被一眾小廝丫鬟圍著,打扇捧鏡,阿諛奉承。
口齒伶俐的夥計迎上前:「幾位公子小姐,選布料還是看成衣?」
徐冉第一次被人叫小姐,渾身僵硬。
那夥計認出程千仞,喜道:「程公子啊,您訂的雪華錦到了,稍坐,這就給您取。」
他們被請到窗下的茶座,桌上瓜子點心俱全。兩人不可思議的看著程千仞。
只聽後者解釋:「之前打算送逐流上私塾,想著不能沒新衣,給他訂了幾匹錦緞。」
於是再沒人說話。直到三個夥計捧著木盤一字排開,或雍華瑰麗,或清雅素淡。
「雪華、雲中、軟煙,都是今年頂好的料子,才到的新貨……」
程千仞就一個字:「買。」
入學時南淵發春夏裝,秋冬裝各一套,學生們一般會照著樣式多剪裁幾身,方便換洗。手巧的女學生會綉些不顯眼的花草彩蝶上去,富家子弟更不甘平俗,院服遠看別無二致,近處才見暗紋刺繡等等玄機。
程千仞從前的院服都是最普通的衣料,那天雨夜失控,洗凈的衣服都被他毀去,現在更沒幾件能穿的。
「既然來一趟,去看看成衣。」
夥計們緊忙引路。整齊排列的木桁上掛著各式成衣。
徐冉看見一件紅底金邊騎裝,懷念道:「像小時候我娘給我做的那身。」
程千仞:「買。」他轉向顧二,「你挑幾件。」
「我不挑。」
程千仞:「那我給你挑,我的眼光,你可想清楚。」
顧二:「……還是我給咱們挑吧。」
每人添置七八件,四季兼有,幾位貌美女侍請三人站定,拿捲尺為他們量身。
夥計捧上筆墨:「煩請留個宅號,所有衣物三日內製成,給您送到府上……方才您買的錦緞裁什麼?裁衣的邊角余料又做什麼?」
程千仞:「南淵院服。一人兩套。若有餘料,給他做幾個煙袋。」
顧雪絳:「……」
程千仞別過朋友,到西市天橋下找了五六位泥瓦匠和木匠,去修葺自家院牆和東家的麵館。
選劍訣時心無旁騖,眼下才想起這些凡塵俗事。他也不嫌麻煩,一件件安排妥帖。或者說只要願意花錢,這些事都不麻煩。
工匠看他腰間佩劍,又穿南淵院服,想來是學院里的修行者,不敢偷奸耍滑。天黑時一切妥當,程千仞給麵館封門落鎖。
長街空寂,只有店門前老樹在夏夜涼風中招搖,沙沙作響。
「這房契地契,原本想賣了換銀子,可是萬一哪天你回來,總要有個落腳地。所以你小心點,別真被你師弟殺了……」
幾句自語飄散在風中,漸漸聽不真切。
***
夏季的南山後院,草木蔥蘢繁茂,樹蔭遮天蔽日。遠望像一整塊明凈碧玉,其上蜿蜒石階是玉的紋路。
學舍在花木掩映間,牆角不用置冰盆,自有山間涼風徐來。
早來的學子們照例呼朋引伴,高談闊論,與夏蟬蟲鳥爭著給這南山添熱鬧。
卻不知說到什麼,忽而聲音低下去,幾人湊近了竊竊私語。
「那位放話要奪雙院鬥法的三甲,可我昨天去問登記處的師兄,他尚未報名。」
「我記得下月就截止,他還在等什麼?」
大家平日無甚差異,偏只有他一夜之間入道,成為修行者,思及此難免羨恨。又因為對方能為南淵爭光而喜悅,這樣的人與自己同師同窗,當然與有榮焉。便匯成奇怪複雜、難以言說的心境。
正說著,一人走進來。
學舍里須臾靜下,閑談的尷尬散去,自顧坐回原位,翻書潤筆。
這是程千仞長達數十天缺席后,第一次來上課,但那天驀然爆發的威壓,所有人都還記得。
他看上去無甚差別,還是獨來獨往,寡言少語,除了腰間佩劍。
鐘聲響過,徐先生抱書進門,驚覺今日風紀不一般,滿座學生都在安靜溫書,見他齊齊起身問好。
「都坐吧,上課。」
完成課業后,不用謀划生計,不用去麵館算賬,不用管照弟弟,吃飯也是下館子,程千仞突然發現時間寬裕起來,便都拿去練劍。
他心想自己終究會習慣這種生活,就像習慣剛來這個世界時,一個人撈屍的生活。
顧雪絳和徐冉還是覺得程千仞變了。
即使這種變化不明顯,表面不見異常,開玩笑照舊,只是話更少,笑的也少了。
關係淺薄的同窗們反倒深有體會:從前這人不說話,遇著當面嘲諷也沒有反應。現在這人不說話,單是坐在那裡,便生無端冷意。張公子有次試圖搭話,被他抬眼一看,忘記要說什麼,只得訥訥走了。後來酒桌上說起,抱怨道:「原本是想問他雙院鬥法有沒有找到合適隊伍,幹嘛那麼冷漠,我差點以為他要拔劍。」
天氣日漸炎熱,程千仞被先生叫去瀚海閣一趟,中午三人又聚在飛鳳樓吃飯。
樓里的菜已換著花樣盡數點過一遍,現在每個夥計都認識他們。
「日頭毒,后廚有新做的冰酪,先給您上三份?」
徐冉吃著清涼解暑甜絲絲的冰品,心情大好。
「先生叫你去幹嘛?催你報名嗎,可我們還差一個人啊……誒呀顧二你到底吃不吃,不吃給我!」
顧二端碗躲她:「你懂什麼,就是要來回攪動,淋在上面的蜂蜜才好拌均勻。」
程千仞:「不是報名的事,徐先生叫我最近不要上課了。沒說什麼時候讓我回去。」
他想起先生說的話。
「你心思不在算經,從前在幼弟,眼下在劍法,強求不來。」
「但不管你以後做什麼,我教過的東西不能丟,若是學了劍,便忘了怎麼打算盤,就別說你做過我的學生。」
「大道三千,沒有哪種學習是無用的。只要學了,都不是白學。」
顧二:「既然如此,你有什麼打算?」
「打算天天練劍。家裡不行,周圍都是普通人,劍氣容易擾民,騎射場人又太多,想在學院里找個清靜地方。」
清靜地方,徐冉第一反應是太液池白鷺洲。湖上再多船舫來往,都會遠遠避開湖心小洲,遙望那邊水草風茂,煙波浩渺,時有白鷺點水飛出。
顧二:「你知不知道誰住在那兒?」
徐冉:「有人住?」
「院判大人。」
「……當我沒說。」
顧雪絳轉向程千仞:「我倒是知道個地方,恰好明天休沐日,我帶你去。」